![]()
《滕王阁序》
本文摘自
《中国骈文概论》
用深刻的手段、自然的华藻来描写景物,而不偏重于铺叙,这是郦道元、鲍照诸人开辟的境界。前文已经充分介绍过了。他们的形式,虽然后来成了绝响,然而散文家如柳宗元之流,颇能采取他们的精神,应用在散文里面,以成短篇游记。因为形式的解放,更具一种峭厉绵远的风味,这便是他们的特长。
但是在初唐骈文格式成了定型的时代,郦鲍两家疏简凝重的风规,都不能适用。于是记游之作,也随其他文学而趋于绵丽高华的一路。王勃的《滕王阁序》,便是这时代的一篇最好的代表作品。
《滕王阁序》,在古代文学故事中,相传是有神助的。细读这篇文字,的确能显出一种纯任自然、一气奔放的境界。令人仿佛想见这位少年公子,援笔而成,旁若无人的情景。这一种的文学作品,的确是纯粹天才的表现,而且是一种神来的遇合,不是第二个人在第二个机会所能摹仿得出的。后人赞美《滕王阁序》的不知若干,但是知道这篇文字的好处者甚多,而说得出它的好处者却甚少。它的好处,绝不是枝枝节节的。许多人恭维他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其实这种句子本来有人作过,何以庾信的“杨柳共春旗一色”(《马射赋》)没有这么多人恭维呢?讲到写景的工妙,不是一样吗?
《唐摭言》上说勃过洪州(南昌)的时候,都督阎公因为有个爱婿能文,特为叫他预先作好一篇序,次日宴客,请客为文,客必不肯,便由他这位姑爷出来作给大家看,卖弄本领。谁知勃在宴会中并不推辞,阎大为拂意,叫人在他背后,每作一句便报一句。报到“落霞孤鹜”一联,便道:“此天才也。”满座宾客,无不叹服。据说勃那时只有十四岁,所以他自称“童子何知”。照他本传看来,恐怕不止十四,但是年纪总不大罢了。我们默揣当日的情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远处旅行,刚刚到下,被人家捧到如此一个宾客满堂的盛会之中,左右前后,都是些名公巨卿,堂前排列着吹弹歌唱的歌女,阶下陈列着戈戟如林的兵卫,纸铺好了,墨磨浓了,笔蘸饱了,众目睽睽,立刻就要看他交卷。在这种环境之中,要以结构见长,是不行的,要以思想出奇,也是不行的。所以他一坐下来,便打定主意,只是就其时其地其际会平平说去,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完了也说完了。我们从头读一遍,便觉得他一气贯注,目无旁瞬,仿佛跟着他一边写一边想似的。当中的确没有停下来改两个字的机会,更没有走下来喝两口茶的机会。所以这种文章,绝不会有照样的第二篇。
固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作风,一篇文章更有一篇文章构成的要素,这两点合起来方才成一个文学家的杰作。《哀江南赋》是沉郁之中写出来的,《滕王阁序》是急遽之中写出来的。沉郁所以缠绵而往复,急遽所以奔放而自然。庾信的作风本来缠绵,所以《哀江南赋》作于沉郁之中,格外作得好。王勃的作风本来奔放,所以《滕王阁序》作于急遽之中,也格外作得好。所以我们欣赏一篇美文,不独须了解当其作文时的一种环境,而且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也要照作文章时之情景来读,方能彻底领略。读《哀江南赋》应该缓缓地读,读《滕王阁序》应该匆匆地读。
陆机说:“或操觚以率尔,或含豪而邈然。”这就是说文章有由于急遽而成的,有缓缓锻炼而出的。好的一样都可以好,不好的快慢都还是不好。刘勰又说:“马工枚速。”这是文学家的姿性的不同,有宜于缓作的,有宜于急作的。王勃的文章流丽,是由于精熟的训练,固不必说。其天才异常敏捷,也是一个重要的成因。敏捷的天才,本来不算很难得,所可异者,他的敏捷,不仅是词令上的敏捷,而且是气机上的敏捷,所以文章不露杂乱牵强的痕迹。在诗人里面,只有李白可以同他比拟。
讲到《滕王阁序》的形式色泽,这是另一问题。当时的作风,都倾向于采用流丽的句法,以装点成高华的气象。六朝的疏简凝重之美,不免牺牲。然而时代影响,有不得不如此的。在初唐四海承平之际,这人籁的节奏,不由得不趋于雍容华贵的一派。宋朝极盛的时候,有杨亿一派的骈文,晏殊一派的词;元朝极盛时代,有虞集一派的散文,揭徯斯一派的诗;明朝极盛时代,有宋濂一派的散文;清朝极盛时代,有王士禛一派的诗,都是所谓盛世之音。它的色泽秾缛,它的音节舂容,它的骨干清正,它的韵味绵远,它的气象高华,这几点便是当时作风的特点。
有人说太平时代文学作风所以趋于这一路,是因为馆阁应制体的关系,其实不尽然。要知道政治制度的力量,几于完全不能影响到文学作风。试看北周时候,政府用强制方法,改革当时应用文,以从苏氏《大诰》的文体。然而北周的文学作品,有几件是那样而流传至今的呢?明、清两朝以制义取士,又试问两朝的第一流文学作品,何曾有多少受制义的影响呢(应用文诚然不免受一点影响,这是另一问题)?不但政治制度不见得能影响文学,文学倒许有时能影响政治制度。总而言之,王勃一派的文学,只能说受当时政治环境的改变,而绝不受政治制度的强迫。
王勃一流人的作风,维持不少的时候,一直到了曾经安史之乱的王维,还看出他的痕迹。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诗《序》道:
琅邪台上,回望龙门,碣石馆前,夐然鸟逝。鲸鱼喷浪,则万里倒回;鹢首乘云,则八风却走。扶桑若荠,郁岛如萍。沃白日而簸三山,浮苍天而吞九域。黄雀之风动地,黑蜃之气成云。淼不知其所之,何相思之可寄。嘻!去帝乡之故旧,谒本朝之君臣。咏七子之诗,佩两国之印。恢我王度,谕彼蕃臣。三寸犹存,乐毅辞燕而未老。十年在外,信陵归魏以逾尊。
王维被人认作纯粹的诗人,除诗以外没人读。这篇文章尤其没人注意。我特为寻出来,以证明初唐至盛唐的骈文,都有这种典赡高华的风度,俨然如见唐人巾带雍容的神情。其中与王勃最相似的就是“十年去国,信陵归魏以逾尊”一联,与《滕王阁序》“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同样有绵远的神韵咧。
与王勃同时齐名,有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四人,所谓“初唐四杰”。我因为王勃是总代表,而《滕王阁序》尤其是代表之代表,便将其余三位冷淡了。三位之中,最为世人所不能忘的,是骆宾王,因为他替徐敬业作《讨武氏檄》的缘故。但是这篇文章并不怎样好。
这四位先生也有一种短处,就是他们的形式太一律了,而又没有意义蕴含于中,徒然拿一类的体面字眼,装在一种格调之中,久看了实在令人生厌。这不独我们觉得如此,连唐朝人自己也都极不满意,尤其在中唐以后,更无人再开倒车捧这过时的人物了。
杜甫的诗说: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是有感于当时一班人随声附和打死老虎的一种不平鸣。杜老深知文学是时代的产物,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不能因这个时代不适用而追加否认。然而杜老自己作起诗文来,却从来没有摹仿过王杨卢骆。他这种文学批判的客观态度,是值得我们敬重的。
王勃的文章,最为古文家所不满,欧阳修在他的《集古录跋尾》中,极力诋毁“落霞孤鹜”两句。然而唐代的古文家,却不如此狭隘。韩愈的《滕王阁记》说:“江南多游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词……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足见唐人虽是文章流派不同的,也都对于他有相当的尊重。
王勃的作品用事还不算多,然而用起事来,竟有唐朝人都不能了解的。他的记问博洽,也是古今有数的了。王应麟在《困学纪闻》里说:《酉阳杂俎》曾记张说读益州夫子庙碑“帝车南指,遁七曜于中阶;华盖西临,藏五云于太甲”四句,总不懂。后来问僧一行,一行是博学的和尚,深通天算,替他解释上一句,而下一句仍然不能解。张说是有名的大手笔,《酉阳杂俎》著者段成式,也是作骈文最善于使事的,尚且如此。
四杰的文章,虽然以华靡为古文家所不满,然而在当时还是最有骨气,且能矫正流俗的。所以他的朋友杨炯作他的文集序说: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鼓舞其心,发泄其用,八纮驰骋于思绪,万代出没于毫端,契将往而必融,防未来而先制。动摇文律,宫商有奔命之劳;沃荡词源,河海无息肩之地。以兹伟鉴,取其雄伯,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大则用之以时,小则施之有序。徒纵横以取势,非鼓怒以为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矫枉过正,文之权也。后进之士,翕然景慕,久倦樊笼,咸思自释,近则面受而心服,远则言发而响应,教之者逾于激电,传之者速于置邮。得其片言而忽焉高视,假其一气则邈矣孤骞。窃形骸者,既昭发于枢机,吸精微者,亦潜附于声律。虽雅才之变例,诚壮思之雄宗也。妙异之徒,别为纵诞,专求怪说,争发大言,乾坤日月张其文,山河鬼神走其思,长句以增其滞,客气以广其灵,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
看他这些话,可以知道勃是注意骨气的,而且在当时已是新体。再拿他的文集细看,也确有许多文章富有刚健之美的。
要知道唐初人沿袭陈隋轻靡的格调,秾艳的色泽,可是同时将陈隋人的重滞的弊病,全然洗涤干净,而纯以清空疏快的机轴行文。这实在是唐初陈子昂一派由骈复散的先河,非细辨文体,不能体会出来。
本来六朝的骈体,实在有解放之必要,四杰有解放的意思,而不能变其形式。陈子昂虽变其形式,而曲高和寡,一直到韩愈方才成功一种破坏骈文的运动。所以最低限度,总可以说四杰代表另一时代的骈文,而这种骈文渐渐到了化骈为散的程度。我们找一篇代表这种趋势最显明的来看。
骆宾王《与博昌父老书》:
……云雨俄别,封壤异乡。春渚青山,载劳延想,秋天白露,几变光阴。古人云别易会难,不其然也?自解携襟袖,一十五年。交臂存亡,略无半在。陆处士溘从朝露,辟闾公倏掩夜台,故吏门人,多游蒿里,耆年宿德,但见松丘。呜呼!泉壤殊途,幽明永隔,人危理促,天道奚言?感今怀旧,不觉涕之无从也!况过隙不留,藏舟难固,追惟逝者,浮生几何?哀缘物兴,事因情感。虽蒙庄一指,殆先觉于劳生,秦佚三号,讵忘情于怛化。啜其泣矣,尚何云哉?又闻移县就乐安故城,廨宇邑居,咸徙其地,里闬阡陌,徒有其名,荒径三秋,蔓草滋于旧馆,颓墉四望,拱木多于故人。嗟乎!仙鹤来归,辽东之城郭犹是;灵乌代谢,汉南之陵谷已非。昔吾先君,出宰斯邑,清芬虽远,遗爱犹存,延首城池,何心天地。虽则山河四塞,是称无棣之墟,松槚千秋,有切维桑之里。故每怀夙昔,尚想经过,于役不遑,愿言徒拥。今西成有岁,东户无为,野老清谈,怡然自得,田家浊酒,乐以忘忧,故可洽赏当年,相欢卒岁。宁复惠存旧好,追思昔游?所恨跂予望之,经途密迩,伫中衢而空轸,巾下泽而莫因。风月虚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迩人遐。以此怀劳,增其叹息,情不遗旧,书何尽言。
这种文章一气读下去,就知道是骈文的形式、散文的精神了。
再看杨炯的《燕支山神宁济公祠堂碑》,尤其可以证明他们的骈文,不但含散文的精神,有时且兼散文的形式:
西北之巨镇曰燕支,本匈奴王庭。昔汉武纳浑邪,开右地,置武威、张掖,而山界二郡之间。连峰委会,云蔚岱起,积高之势,四面千里。阳崖有栝柏之材备干革,阴壑有坚刚之璞化五兵。维人气雄,其畜多马,虏得之以制阴国,主天街;周以之兴,秦以之霸,汉得之以断右臂,却南牧。西距于海,北潴于河,自外而望上也,熊熊乎一气,旁荫朔卤,前衡塞门,与积石来朝,昆仑相长。洎陟苍苍,临峻极,则形变六合,空同大荒。青冥在混元之中,绝壁揭宇宙之外。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