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写“不遇”可上溯到《诗经》中《邶风·柏舟》:“古序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毛公曰: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范祖禹注《梁惠王章句下》曰:“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孔、孟终身而不遇,盖以此耳。”士人感慨不遇,由来已久。孔子闻获麟而心哀,屈子作《离骚》遣怀。
司马迁对“不遇”深有体会,《悲士不遇赋》首句即发感慨,曰:“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他在文中对“士不遇”的悲剧进行深刻的分析,虽然简短,但情理兼备。刘志伟评子长此篇较之董仲舒《士不遇赋》更胜一筹。士人修身,志在用世。然而现实中士人的遭遇却让他感到困惑,贤良之人怀才不遇,没世无闻。司马迁怀着对无才寡德之人荣宠富贵的愤慨和讥刺,以其切身经历,指出不遇现象隐含着残酷的现实真理,即“世戾”与“才韪”之间的矛盾。
在司马迁看来,世界本就没有公平公正可言,“社会用人制度往往颠倒美恶、穷达标准”。世道艰险与个人才德的反差越大,士人的现实处境越有悲惨的可能性。势利相争,乐生恶死,好贵夷贱,是人的本性。所谓的天道公理,只是“士”们的迂阔幻想罢了。
《史记》汉代不遇类人物如贾谊、冯唐、汲黯、李广、董仲舒、司马相如等,都融入了司马迁“悲士不遇”的情慨。司马迁对汉代不遇类人物的书写,一方面着重表现他们的才干和德行,一方面探究其怀才不遇的原因。司马迁注重对这类人物与他人关系的书写,深刻的挖掘了不遇类人物仕途多舛的多重因素。他们或因损害权贵利益而遭到谗言诽谤,或因性格刚直而见怒于天子,其中有些因素非人力所能改变,因此他们的坎坷经历更加令人同情惋惜。贾谊是沉郁自悲的英才。太史公悲其之志,将贾谊与屈原合传,“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
可见,司马迁认为贾谊在文章才学和忠言直谏方面与屈原相似,而且二人的谏言都未被君主采纳,一生抑郁不得志。王闿运曰:“今仍奉屈子于忠雅楼,因并刻楚辞为屈贾文合编。……窃以为合集之始,本自唐人,而屈、贾宜合,则司马子长已有定论。”屈贾合传自司马迁始,首创此体,唐人继之,将屈贾之文集合编。赵翼《廿二史札记》曰:“《贾谊传》,《史记》与屈原同传,以其才高被谪,有似屈原,故列其《吊屈赋》《鵩鸟赋》,而《治安策》竟不载。”司马迁对贾谊生平的记述,重点书写了贾谊才高受谗,抑郁早夭的经历,而贾谊的政论只在《秦始皇本纪》中引了《过秦论》上篇,至于《治安策》只字未提,仅见于贾谊屡次上书中略知其事。
《屈原贾生列传》全篇共八次写贾生之才:年十八,以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吴廷尉闻其秀才,将其召置门下,“甚幸爱”;吴廷尉向文帝举荐贾谊,文帝召以为博士;年二十余,有应对之才,诸生以为才能不及贾谊;文帝超迁,贾谊“一岁中至太中大夫”;汉朝后来更定的律令,“其说皆自贾生发之”;“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贾谊为文帝言鬼神之事,“至夜半,文帝前席”;文帝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贾生无辜而遭小人谗毁,“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天子后亦疏之”。《屈原贾生列传》又引《吊屈赋》《鵩鸟赋》以写贾生抑郁愤懑之情。
《史记》中贾谊的形象,具有典型的悲情色彩,他怀才不遇、遭人谗害的形象,在后世影响极为深远,堪与屈原并辔。冯唐终生以“论将帅”一事显名,有古大臣之风。《张释之冯唐列传》详细记载冯唐的仅此一事,即他与文帝论将帅。对这件事的记述,司马迁下笔力有千钧,“有味哉”。首先这件事是冯唐个性特点的集中体现,冯唐论将帅深知边将军事;激文帝以论时事,有勇有谋;救魏尚,正义直言。其次,此事是汉文帝时政治环境的真实写照,主明臣直,遂有冯唐敢于直谏;猜忌边将,信用文吏;文帝亦不免,“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
最后,司马迁用意深奥,借冯唐之事影射景帝、武帝之政。王又朴评曰:“史公盖多恢宏谲诡之词,不肯显言正论,有时以他事间文,自掩其笔墨之迹”。冯唐历文、景、武三朝,文帝朝为郎署长、车骑都尉;景帝朝为楚相,后免官;武帝朝被举荐,年老不能为官。冯唐曾直言文帝时弊,“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李长之认为,此太史公借冯唐论李陵之事。由此可见一向为世人称颂的帝王楷模——汉文帝,也不过是披上了温柔的伪装,外宽内深,用狱吏峻法,乃汉朝帝王家法。冯唐于文帝朝尚有直言匡君之功,至景帝则外任、免官,无所建树。至武帝朝,年事已高。此冯唐之仕途,虽有德才,除论将帅,“无他卓显处”。汲黯是有“憨直人心肠”的社稷之臣,是太史公笔下“最得意人”。
司马迁对汲黯为人有一段集中概括:“(汲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洁(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在司马迁看来,汲黯为人处世最大的特点就是明辨是非、正义直言。司马迁从四个方面来写汲黯的正直,性格倨傲、面折、不容人之过,性情使然;好学、游侠、内行修洁,德行使然;直谏犯颜,职责使然;平生交游,意气使然。汲黯的正直是深入骨髓的,是其最本真的性情。他与那些“面谀以得亲贵”、假公济私之人,绝然不同。
可永雪认为汲黯是司马迁笔下的理想化人物,是神圣化的人物。所谓“理想化”“神圣”指的是汲黯守正不阿、棱角分明难为世俗所容。但司马迁笔下的汲黯并非是一个完人,也不是正义的旗帜和象征。杨照称其为司马迁笔下“逆势而行的长者”。“逆势”则说明了他的艰难现实处境。司马迁将汲黯置于重重社会矛盾中,以社会矛盾作为炉火淬炼汲黯的本性。汲黯的社会关系有三类,一是与天子的关系;二是与群臣的关系;三是与百姓的关系。
汲黯与天子的关系非常紧张。汲黯曾为武帝当太子时的老师,“以庄见惮”,所以天子对他又敬又怕,汉武帝称汲黯近乎古社稷之臣;与汲黯见面,必正衣冠。天子对他既厌且疏。汲黯切谏常常触怒武帝,全文写其一次“切谏”,三次“直谏”,凡四次写“上默然”。汲黯与群臣的关系矛盾尖锐、错综复杂。淮南王欲谋反,忌惮汲黯,而寝谋。汲黯不阿贵戚,贤能若卫青者,敬重他;骄狂若田蚡者,疏远他。
宠臣如公孙弘、张汤与汲黯势如水火。汲黯当朝质责弘、汤;弘、汤阴谋,欲置汲黯于死地。与汲黯相交之臣,或伺机直言相助,如庄助;或因直谏而外放,如袁盎、灌夫、郑当时等。汲黯切谏救无辜僚属,如长安吏。汲黯体恤百姓、爱惜民力。过河南,矫诏开仓赈济贫民;为长安五百无罪之人诤谏;任东海太守、淮阳太守,好清静无为,与民休息。
综其社会关系,汲黯政敌势强、树敌太多。他侥幸曾为武帝太子师,且出身尊贵、正直无私,遂得以苟全性命。“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汲黯得势,宾客盈门;失势,门可罗雀。太史公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史公观世态炎凉,悲其所遇。王夫之曰:“气矜如汲黯,名胜如贾谊,人主甚器其材,而终不显。”诚如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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