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饮茶诗中的“宋韵”
肖瑞峰
陆游的饮茶诗,一如其琴棋诗、书画诗、花鸟诗等适足娱情遣兴的作品,与宋韵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六十年间万首诗”,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高产诗人,陆游诗笔走龙蛇,涉猎的题材十分广泛,其中不乏以茶为题的佳作。他一生创作了300多首茶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留存饮茶诗数量最多的诗人。纵观他的饮茶诗,不只聚焦于茶道、茶艺、茶趣,更借以寄托厚植于心底的家国情怀和阅尽人间沧桑的生命感悟。
晴窗细乳戏分茶:宋代茶道的独特展示
饮茶诗在陆游作品中的频繁出现,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宋代茶文化的发达及饮茶习尚的普及。虽然“茶圣”陆羽在唐代便已横空出世,所著《茶经》也堪称茶文化史上空前绝后的著作,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宋人不仅同样娴于茶道,而且比唐人有更多的发挥和创造。比如将唐代工艺相对简单、粗放的“煮茶”“煎茶”,演绎为工艺相对复杂、精细的“点茶”“斗茶”,而由“斗茶”又衍生出考量饮茶人文化底蕴的“茶令”。茶令的首创者李清照,常与丈夫赵明诚以行茶令为闺房之乐。这与宋代文人注重生活品质的提升、有意培植雅趣的总体文化氛围是相融相惬的。或者说,这正是“宋韵”的表现形式之一。
从陆游的饮茶诗不难看出,他精通茶艺、熟谙茶道,不仅是宋代茶文化的践行者,也是深度参与者、开发者。如《雪后煎茶》一诗形象地描绘了点茶的流程:“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诗人对饮茶的每一环节都很讲究。“就烹煎”,浓缩了点茶所需的碾茶、候汤、击拂等步骤,是对点茶技艺的高度概括。宋徽宗曾亲撰《大观茶论》,其中专列“点茶”一篇,提出“七汤点茶法”,是宋代最重要的茶学文献。这里,陆游既展示了其饮茶程序,又对宋代特有的点茶法加以诗化呈现,让读者感知点茶法已融入宋人的日常生活。在《临安春雨初霁》一诗中,陆游也写到自己对“点茶”的热衷:“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所谓“分茶”,是点茶法中的一个环节:将茶叶置于杯盏中,缓注沸水,以茶筅或茶匙搅动,水面渐渐浮现出白色浮沫,即所谓“细乳”。这显现了诗人点茶过程中的细腻观察和精准描状。陆游的茶文化造诣还体现在他对历史上有关茶文化的典故能做到信手拈来、随意挥洒。如《戏书燕几》有句:“水品茶经常在手,前身疑是竟陵翁。”陆羽是复州竟陵人(今湖北天门),所以陆游称其为“竟陵翁”。从中可见诗人对《茶经》的内容及陆羽的家世了如指掌。而以陆羽自比,则可见他对自己的茶学功底极为自信。他甚至自期未来能成为与茶圣陆羽齐名的“茶神”:“桑苎家风君勿笑,它年犹得作茶神。”(《八十三吟》)
难从陆羽毁茶论:家国情怀的隐曲表达
宋韵文化的精神特质之一是厚植于心底的家国情怀。家国情怀是历代华夏儿女递相传承的一种生命基因,绝非宋人独有的禀赋。但宋人的家国情怀却似比前人更为深挚与浓烈,这是因为宋人面对的国家安全局面的严峻程度远过于前代。尤其在陆游生活的时代,风雨飘摇的社稷江山和救亡图存的现实需求不断砥砺着宋人的家国情怀,使其提升到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最能表现陆游家国情怀的作品自然是记梦诗和咏梅诗,但即便是抒发闲情逸致的饮茶诗,也能触摸到家国情怀的潜影。这恰好可以印证陆游的报国之志与失志之痛是无所不在的。
《试茶》是佐证这一学术判断的典型作品:“强饭年来幸未衰,睡魔百万要支持。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乳井帘泉方遍试,柘罗铜碾雅相宜。山僧剥啄知谁报?正是松风欲动时。”题为“试茶”,开篇却先说自己饭量未减、精力未衰,意在表明仍具备报国建功的身体条件。这就隐含着诗人投闲置散、不为时用的幽怨。接着,他将自己服膺已久的陆羽和陶潜牵引出场。“难从”“宁和”,语意果决,既流露出身在江湖而心系国事的怨怼,又肯定自己舍酒取茶的坚定:饮酒易乱性,品茶可涤烦,只有将日常茶事升华为超脱尘俗的精神体验,才能安抚请缨无路而导致的烦躁。“松风欲动”,是景语也是情语,写照着诗人此时按捺不住的功业向往。《啜茶示儿辈》一诗就饮茶与“道义”相勾连:“围坐团栾且勿哗,饭余共举此瓯茶。粗知道义死无憾,已迫耄期生有涯。小圃花光还满眼,高城漏鼓不停挝。闲人一笑真当勉,小榼何妨问酒家。”这实际上是戒示儿辈:饮茶中有大道存焉。
小灶灯前自煮茶:生命感悟的艺术折射
宋代文人善于观察与思考人生,从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和色彩斑驳的人生百态中提炼出充满哲学意味的感悟。因此,宋韵文化是一种具有哲学倾向和思辨色彩的文化。其中,苏轼无疑是对人生哲学参悟最深、阐释最透的诗人。而生活在后苏轼时代的陆游,对人生思考与感悟的深度与高度或许还无法与苏轼相比,却也善于对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感触加以升华,使之成为带有普遍意义的生命感悟。他的饮茶诗亦是如此。
宋代的茶道既与养生偕行,又与禅思融合。饮茶的过程也是参禅、悟道的过程。陆游的饮茶诗很少揭示养生之道,却常带有洞悉人生真谛后的那种云淡风轻的禅思与禅意。如《北岩采新茶,用忘怀录中法煎饮,欣然忘病之未去也》:“槐火初钻燧,松风自候汤。携篮苔径远,落爪雪芽长。细啜襟灵爽,微吟齿颊香。归时更清绝,竹影踏斜阳。”该诗以平淡的笔调展示出与清幽环境相适配的旷远胸襟,其中可见马祖道一禅师倡导的“平常心是道”的悟境,结尾时展现的清绝、圆融、自洽的境界,更是禅意俱出。禅宗公案中“喫茶去”典故创立了一种平常即道的体悟方式,强调了茶作为参禅媒介的功能,以此为基础,宋代圆悟克勤禅师提出“茶禅一味”的理念。从某种意义上说,饮茶过程即明心见性的禅修实践,茶味即禅味。
陆游对生命感悟的书写往往如淡水著盐般融化在饮茶诗中,从不刻意用议论的方式加以阐发。《自法云归》一诗说:“落日疏林数点鸦,青山阙处是吾家。归来何事添幽致,小灶灯前自煮茶。”“自煮茶”,折射出诗人孤寂中的自适,既给原本无聊的山居生活平添了无限“幽致”,也给他彻悟后的人生增加了悠然自得、淡泊自守的一抹亮色。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这类笔涉参禅悟道的饮茶诗,常常以“听松风”或“听松声”煞尾,《西窗》一诗的结句便是“酒炙朱门非我事,诸君小住听松声”。对于信奉“茶禅一味”的陆游来说,一盏清茶就是他的菩提世界,就是他人生百味的调和剂和陶然忘机的安魂曲。一言以蔽之,陆游的饮茶诗浸润着诗人深沉的生命体验与感悟,不失为解码南宋士人心灵与宋韵文化精神的一把密钥。
![]()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5年11月13日第3版
作者:肖瑞峰(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