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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
李开元 著
当我们谈论《史记》中的“荆轲刺秦王”,我们谈论的究竟是什么?是一段确凿的史实,一个伟大的文学故事,还是二者之间那片充满张力的灰色地带?
近日,在成都三联书店《刺秦》新书分享会上,秦汉史学者、《刺秦》作者李开元与青年学者黄博展开了一场精彩的对话。在对话中,“刺秦”这一经典篇章被置于全新的审视之下。李开元教授以其标志性的“3+N”历史学观,带领听众进行了一场侦探般的思想实验。他不再将《史记》视为铁板一块的“信史”,而是将其拆解、剖析,探寻司马迁笔下那些戏剧性细节的源头——譬如,那惊心动魄的追逐场面,很可能源自现场亲历者、那位秦王的御医夏无且的口述传承。
这远不止于对单一事件的考据,还触及了历史学的核心方法论:我们如何对待传世文献?当文字记载与考古发现相左时(如《史记》中秦尚黑与水德的规整记载,与兵马俑的绚丽彩绘之间的矛盾),我们该如何判断?两位老师在对谈中指出,历史的魅力并非在于被动接受一个“标准答案”,而在于主动参与一场跨越时空的推理,在严谨考证的基础上,大胆地提出假设,以想象力的翅膀去探索历史的多种可能。
整场对谈,既是一次对《刺秦》的精读,更是一堂生动的“历史思维课”。它启示我们,读史的真谛,或许不在于记住了多少定论,而在于是否习得了那种质疑、剖析与重建的能力,从而在纷繁的往昔痕迹中,构建出更为澄明的历史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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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内页
黄博:我从读大学时就开始看李老师的书,最开始看的时候是很震惊的。像《刺秦》这种历史写法,经过李老师20年坚持引领,现在好像已经从非主流逐渐进入主流。在我读书的时候,很少见到像《秦崩》《秦谜》这样讲历史的写法,通过历史研究的方式,用生动的、好看的叙事方法呈现出来。因此,我一直对李老师的书非常着迷,就像年轻人追星一样。过去我们讲《史记》,它既是文学性的典范,又是史学的典范。我们通常觉得它本质上应该是史学的,而不是文学的。但是我们看荆轲刺秦那一段,会发现它的文学性非常突出,甚至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会不会是司马迁根据一些资料,自己添油加醋编的。李老师通过抽丝剥茧的讲解,让我们明白这虽然文学性很强,其实属于口述史学。但我比较好奇的是,李老师是怎么发现刺秦的整个故事情节和内容是口述史学的?因为我们知道司马迁的《史记》作为史著,很多写作过程中的痕迹已经被抹掉了。
李开元:黄博是一颗正在冉冉上升的星星,我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最近在《新京报》接受了采访,说无论让他填多少志愿,他全部选择历史。其实我最初是想学理工科的,最早想做科学家,但后来我们上不了学,做不了科学家。那时我们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因为文学能抚慰我们的心灵,觉得做不了科学家,就想去做文学家。
我们78级的分数很高,我大概是全省第六还是第几,有选择余地。我想要考北京广播学院的编导系,就是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但北广是非重点大学,我们要填两张表,重点大学填五个志愿,第二张表上再填非重点志愿,这样重点大学先录取了,所以就没机会去了。加上我的考试成绩中文最差,当时不敢考中文系。最后我第一志愿报的是历史系,被北大历史系录取。录取后,我才逐渐意识到,我的科学梦和文学梦,最终都在我的历史作品里实现了。
今天我们讲到历史,实际上包含两种工作。一种是历史研究,这与科学相通,讲的是逻辑思维。另一种是历史叙事,用文学的手法将科学研究的严谨成果生动地叙述出来,从而将科学和文学结合起来。这种方式既可以训练逻辑思维,因为历史研究和科学都非常注重实证,需要用证据来证明假设。我们现在重新开展的工作是历史叙事,在严谨的科学历史研究的基础上,用文学的手法生动讲述历史研究成果。对于历史学,我感觉自己做出的比较大的贡献,是将文学对美的追求引入了历史学和历史研究当中。历史学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在科学和艺术之间有极大的张力,我扩展了历史学的一个领域的范围。我觉得这是对历史学比较大的贡献,实际上也不叫扩展,以前历史学家都进行叙事,最典型的就是司马迁的《史记》。
黄博:您想与司马迁在他们那个时代进行对话,但我们知道今天的历史系不干这个事情。高考时我一直想读历史系,这其实是我的一个幻觉,因为那时我觉得历史系是做司马迁那样的事情,我读了历史系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李开元:我的感受跟你一样。我曾想进北大学习,也是为了追求司马迁那样的成就,但一进学校就发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历史系也不培养写历史的历史学家,他们培养的是历史科学家,专注于研究历史,这让我极度失望。然而,后来我们也逐渐适应了,确实需要先接受科学的训练,再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学的超越,这样才有基础。
我们现在就像黄博一样,先接受严谨的学术训练,这样就不会犯低级错误。在此基础上,对于适合叙事的题材,我们再将其写成叙事作品,这就继承了司马迁的传统。
黄博:这种叙事是在研究的基础上发现新的故事。就像李老师翻出某些话题,其实是在讲述新的故事,虽然话题是老的,但我觉得我们现在做历史叙事,确实需要这样的新写法,而不是简单地把史料、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
李开元:对,这就涉及表现形式的问题。比如画家,如果一辈子都画同一种风格,会感到厌倦,所以他们需要不断更新。就像齐白石晚年重新改变风格一样,艺术家需要不断追求风格的变化。但我们现在经常批评大学里的学术训练者,他们一辈子都用同样的形式写论文,都成八股文了,规范化得让人无法忍受。先要写一个研究简史,然后是问题意识的论证,最后结论,完全不讲形式。其实我们需要突破这一点,借鉴各种文学形式,用一种更自由、能发挥的形式来重新叙述历史,这是我们现在正在尝试的新方法。
回到你刚才说的口述史学,这就涉及我们对《史记》的看法了。长期以来,历史学家一直把《史记》当作史料,当作研究、做叙事的可信的基本材料,或者称之为信史,即可信的历史。但真正的历史已经过去了,我们永远无法达到它的真相。你的昨天已经永远过去了,就像2000年以前在陕西西安有一个人叫秦始皇,他和他的母亲、吕不韦一起生活过,但他们已经永远消失了,我们不可能回去,除非我们发明了时间机器,去看一眼。
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本体,或者说是“史真”,即历史的真实。历史真实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的,但历史留下了痕迹,如秦始皇的陵墓和出土文物,这些既属于2000年前,也属于今天,具有两重性。我们称之为史料,即往事留下的物质和信息,如出土的秦代简牍,虽能触摸和看见,但需解读其信息。
历史学家根据留下的史料,只能推想2000年前秦始皇的情况。如司马迁,他离秦始皇时代已有100多年,未亲身经历,只能根据史料,包括文献和实物史料,推想那个时代,写了《史记》。《史记》是历史著作,是真正的历史;第一历史是留下来的史料,第二历史是司马迁写的《史记》,第三历史则是历史学家的解读。
有了这样的思想突破,我们认识到《史记》并非不可怀疑。现在,我们拆解《史记》,探究哪些材料是司马迁写历史时所用的,哪些是编撰的,从而获得了巨大的书写和研究空间。以《荆轲刺秦王》为例,我们知道这是历史学家写的一个历史故事,其真实性需重新鉴定。有了这个认识后,我们对《史记》里特别是最精彩的故事,如《荆轲刺秦王》、《鸿门宴》和《垓下之围》,产生了怀疑。历史学家早就怀疑这些故事的精彩性,质疑司马迁是否亲眼所见。文学家认为司马迁怎么写都可以,神来之笔,自由发挥。但历史学家不同,他们追求真相,若不确定事情的真假,就要深入研究。
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是日本历史学家宫崎市定。他在解读《史记》中《荆轲刺秦王》的部分时,发现一些古代的口语和动作,联想到可能是司马迁看戏时记录下来的,从而做出了大胆推测。这个观点令人震撼,因为2000年来中外历史学家从未有人这样想,而他的观点有理有据。他基于非常可靠的古代口语、身体语言、戏剧动作,描绘了场景感,甚至绘出了图表,解释了如何表演。我最初接受他的观念,觉得非常了不起。但当我们的水平提高后,研究这段历史时发现,宋代之前的中国古代戏剧并未有剧场,如勾栏瓦舍。秦始皇时期也未听说有剧院。他所说的有鼻子有脸的是独角戏,类似单口相声,但我们并未见到。因此,对他的解释虽觉得有意思,但又产生了怀疑。
后来发现,其实很早就有一位很有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他注意到在《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有一位医生与这个故事非常有关。他提醒我们,其实在这个故事里,不是司马迁去看戏,而是夏医生口述给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中特别提到一句重要的话,即世间流传的谣言,说“荆轲刺秦王时刺伤了秦王”。
但顾颉刚先生指出,这是夏医生在场并将此事讲给两个人听,一个是公孙季功,一个是董生。董生又转述给司马迁。因此,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是夏医生讲给司马迁的父亲听的,然后司马迁将其写下来。这个故事之所以如此精彩,是因为有口语流传下来,且身体动作也是夏医生所讲的。
有了这个新的认识后,重新去看《荆轲刺秦王》,感觉就完全不一样。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器物,所有的都变得具体详细,我们没时间详细讲。但推广到《鸿门宴》也是如此,《鸿门宴》是基于樊哙的口述。《乌江自刎》也是类似情况,出自一位在乌江边上砍下项羽头颅、抢了他尸体一部分的人,后来被封侯的杨喜的口述。
这样一梳理,《史记》中口述史学最精彩的部分的来龙去脉就非常清楚了。因此,我们在《刺秦》中讲了这两个例子,一个是《荆轲刺秦王》,解释了为何是口述;另一个是将《鸿门宴》也附在其中。
黄博:我听下来并结合所看内容,发现口述史学过程符合李老师之前提到的3+n历史观,在观察历史时,细节很重要。整个故事中,存在一些小人物,他们虽角色小但戏多,明显有自我加持的感觉。因此,当我们读到这些不太重要却自我加持的角色时,可能就是关键点。后来李老师就此一步步切入,展示了口述过程,这也告诉我们如何读史书。
李开元:这里涉及一个问题,其实读古代史研究与侦探破案的思路完全相同。比如刑警破案,案发现场犯人已逃,只剩尸体和几根毛发,此时只能根据这些蛛丝马迹重新构筑证据链,完全依靠逻辑思维推演。因此,我们认为古代史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与侦探破案一致。古代资料稀少,与近现代史的研究思路不同,关键在于如何阅读,需要更多思维深度和破解能力。
黄博:从这个意义上讲,阅读李老师的书,除了故事精彩外,李老师文字背后的历史观也教会我们如何读历史书。如果读历史书只能了解或对其内容感兴趣,可能还不够,需要有更深或更大的关照,像3+n历史观这样的思路,我深有感触。
我经常开玩笑讲一个故事。有一年我们考试,让考生列举三本了解宋史的书,并简单介绍这些书。当时有个考生的卷子很有争议,他选了三本书:《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大家都笑了,但笑完之后,我们就犯难了。凭感觉给零分好像不对,这三本书完全不能了解宋代历史吗?好像也行,里面也有一些宋代的东西,至少可能了解宋代的宋金关系。当时社会的情绪、大事件的方向性以及历史上的一些人物,里面也有。但说用来了解宋代,考试的时候写这三本书似乎不太好,所以给零分还是几分存在争议。另一张卷子更有趣,是名词解释中涉及努尔哈赤的。他的回答很有意思,说努尔哈赤是历史上非常伟大的人物,是成吉思汗最英勇的儿子。他还说努尔哈赤是草原上最厉害的战略家军师,帮助忽必烈统一满蒙,团结各部入驻中原,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并讲了很多征战的细节。当时我觉得这比上一个更不靠谱,应该给零分,上一个可能应该给点分,但我无法回答差别。看到李老师的3+n历史观后能够理解两者之间有差别,前一个处于3+n范围内,基于一定的历史著作,是衍生品,是文学创作,是小说,但内核仍基于历史著作展开。后一个既无历史事实,也无史料支撑,完全不知怎么学的,纯粹瞎编,显然应给零分,这是我能理解的两者的差别。
我学历史很久了,有时虽能感觉,但3+n这样的工具,我们不仅可以用来理解史料、读懂历史,也可以用来对自己日常接触的事物进行清醒认知。我看李老师书里通过这一工具或观点,对《秦始皇本纪》做了细致解剖,让我们看到了清晰的本纪原貌。可否分享一下解剖《秦始皇本纪》的感受?
李开元:这些年我对秦始皇情有独钟,写了很多关于秦始皇的文章。《秦崩》是从刘邦开始写的,其实最早我打算从秦始皇开始写。因为我们受过专业训练,所以翻阅了有关秦始皇的史料和研究,发现有关秦始皇的基本史料都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我们所有的议论和研究都基于这个材料,但其实《史记》本身存在很大问题。
以前人们相信《史记》不可怀疑,它记录了真正的历史。但后来我们发现《史记》是根据其他史料编撰的,历史是可以探讨的,所以对《史记·秦始皇本纪》进行了拆解。这时我们感到非常自豪的是,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第一次重新解读了《秦始皇本纪》,发现2000年来古今中外都没有注意到,《史记·秦始皇本纪》不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四个人的四篇不同作品拼在一起的,我们俗话叫“四菜大拼盘”。第一部分是司马迁写的,第二部分是西汉初很有名的文论家贾谊的《过秦论》三篇附在后面,第三部分又附了一个秦王的世系,最后一部分才是东汉历史学家班固读《秦始皇本纪》的一篇感想,回答汉明帝的一个问题。这样就得出结论,我们今天看到的《史记》不是原本,而是班固家的家传本,他在中间添加了很多东西。因为我们知道班固和秦始皇有国仇家恨,班固的祖先是战国时的楚国人,秦灭楚后把他们强制迁移到山西的北部,所以他对秦非常仇恨,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的儿子,称秦始皇为“吕政”。后来我们觉得班固说的话靠不住,但司马迁是秦国人,对秦有感情,不会乱说。我们这样一分析下来,问题就大了。当我们把司马迁写的《史记》全部分解,最后得出结论,他用了四部分材料,第一部分是古代的诏书,比如去读《史记·秦始皇本纪》,统一天下时有一个诏令,就是讨论皇帝称号,皇帝发一个命令下去,让群众讨论,最后做一个结论,这在古代的诏书集子里面有非常可靠的记载。还有一部分是课诵,也非常可靠。还有一小部分是法律内容,最多的是历史故事。
我们知道古代写历史书的时候,故事是非常重要的,它是古代历史学家编写历史的材料之一,也是最生动的材料,都蕴含在故事里。但故事问题最大,战国时代流传了大量历史故事,诸子百家在游说各国君王时,都有教课本子,里面讲了各种故事,他们要把这些故事记熟,适时搬出来用,即故事集。后来读诸子百家的著作,如《韩非子》《吕氏春秋》,都有很多故事。
司马迁编写历史时,也用了大量的历史故事,但历史故事最大的问题就是真假混淆、夸张。游士们随便编,张冠李戴很多。司马迁是经过选择的,但很多他也没弄清楚。所以我们后来有个说法,就是要和司马迁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史记》也可以拆解,拆解后发现很多问题。包括最有名的“焚书坑儒”,“焚书”有非常可靠的诏令,“坑儒”则是一个三重编造的故事,西汉初年编一次,越编越详细,真正定下来是在东汉。但《史记》里还有很多真故事,比如《荆轲刺秦王》,我一开始觉得是假的,但经过仔细鉴定,这部分最精彩的是真的。而“焚书坑儒”,我开始觉得是真的,但经过仔细鉴定是假的。
实际上,对秦始皇的很多误会都是由这些故事引起的。比如我在《刺秦》这本书里讲到秦用水德这个说法,我们信了2000年,觉得颜色用黑色,数字用五,车马等都很规整,符合我们对古人的想象。但今天我们知道,兵马俑挖出来是彩色的,不是黑色的,颜色没多久就退掉了,因为考古时保不住。而且印章也从来没有像《史记》说的那样用一寸见方的。《史记》的记载和所有考古结果都不符。
以前我们迷信《史记》时只能这样说,可能是没有严格执行,所以留下来一些不符合的实物,现在我们看根本没有这个东西。所以有时候我们是把自己束缚在了固定的观念里,相信了一个观念后就跳不开。我们现在在观念上有一个突破后,觉得很多东西可以重新来看。首先要解放自己,然后重新读书,就比较有意思。
黄博:实际上,这提醒我们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历史的存在状态,它与今天的历史学不太一样。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是一种思维方式或理念,并非学科。例如,在战国时代,游士们运用历史来做事情,历史是他们的一种工具。中国人认为真理需要历史来证明,未来可以通过历史去推测。因此,战国时代讲述的历史故事,并非为了保存史料或研究历史,而是为了说服人们。
无论孔孟还是韩非等人,无论他们的观点主张如何,都需要运用历史来说服人。无论是人证还是法治,历史都是他们的有力工具。儒家和法家讲述的历史有很大不同。在理解古代历史时,我们需要认识到那些故事都有其目的性。
就像司马迁写《史记》一样,他写书并非为了单纯记录历史,而是觉得自己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如孔子之后轮到他来书写历史。所以司马迁写《史记》并非将其视为一部普通的历史书,而是认为它能决定王朝的命运,甚至时代的走向。
历史的存在状态在古今之间或不同时代之间是有差异的,这是我们在读懂历史之前需要有的思路。
李开元:关于历史的作用,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虑:一是作为事后诸葛亮来寻找事情的原因,二是进行算命或占卜。虽然历史可以预测未来这一说法在现代看来可能有些荒谬,但古代人确实用这种方式来推测未来。然而,今天我们看待历史的角度更加广泛,认为历史的内容更加丰富。
历史既是一种文化资源,可以被研究者当作研究资源,也可以被普通人当作娱乐资源或旅游资源。历史的遗迹和故事都有广泛的用途,并非仅限于学术研究。
黄博:这本《刺秦》有很多新的发现。我之前写过一本关于皇帝肖像的书。写那本书的原因是,上课时有同学问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整个过程,但下课后,有同学问秦始皇帅不帅。我当时有点懵,因为他们的关注点很无厘头。
但这个问题真的把我问住了,我回答不出来。我们以前学历史时,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而且当我尝试去关注时,发现也无法关注。因为好像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包括我们看《史记》,确实有几行字描述了秦始皇的长相,比如鼻子很长,眼睛怎么样,胸口像老鹰凸起,等等。我尝试把它画下来,但画到一半,我就把笔扔了,因为没人长成这个样子,不可能有真正的人长成这个样子。当时我觉得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虽然有记录讲秦始皇长什么样子,但记录明显有问题。我看李老师在《刺秦》中把这个问题抛开了。当我们发现材料明显不靠谱、历史明显不靠谱的时候,还能不能读,怎么去读?
李开元:其实我们对《史记》中关于秦始皇相貌的描述有所误解。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有一段话记录了秦始皇的相貌。一个游士叫尉缭子,他来见秦王,提出一个建议,就是用间谍去收买各国的权臣,听话的话用金钱,不听的话派刺客刺杀。秦王很欣赏尉缭子。尉缭子转过头来说秦王的坏话,说秦始皇这个人不知好歹,结果秦王对他这么好。尉缭子描述秦始皇的长相:嘴唇像鸟喙,鼻子像野蜂,声音像柴狼,胸口像老鹰。他说秦王政这种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低声下气,一旦得势就变了。秦王知道后坚决不让他走,强行把他留下,给了他最高的待遇,做了秦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叫国尉。这句话非常不靠谱。
为什么呢?古代帝王的相貌是不能谈的,宋代以后可以谈,但我们一般都不讲。而且你想,秦王对你这么好,你还是反过来说坏话,秦王还要把你留住,一听就是战国时代这些靠不住的游士编的故事。我们后来仔细研究了一下,尉缭子如果这个时候还活着的话,都100多岁了,根本不可靠。可靠在哪里?就在荆轲刺秦王的事情上。我们知道荆轲刺秦王是秦王的御医讲的,医生对你最了解,你脱光了躺着开刀动手术,他对你清清楚楚。相貌、性情、病情,医生都知道。
但是夏医生在荆轲刺秦王的事情上,没有具体讲秦王的情况是什么样子,这就需要我们的推测能力。他就讲荆轲刺秦王时,秦王佩剑很长。荆轲去刺秦王,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用浸了毒的匕首刺过去。秦王坐在案前面,我们知道案就是一个矮桌子,大家如果看电影、电视剧,日本人现在坐在案前很矮,要正坐。腿和臀部需要放在脚后跟上面,相当于跪坐,我们称之为正坐。当时并无桌子,椅子也是后来才逐渐传入。因此,这种坐姿显得较低矮。如今,我们难以想象有年轻人能像那样,抓住对方的手后迅速跳起来,那需要借助荆轲刺秦的力量。由此可推测,秦始皇的腿部和腰部力量极强,绝非大腹便便之人,否则根本无法起身。他敏捷地跳起来,此时他32岁,由此可以想象其腰腿力量的强大。他佩戴长剑,推测其身材不会矮小。荆轲围绕秦王追逐,却未能追上,说明秦王速度快,且能躲避攻击。最后,荆轲用匕首投掷,如同扔标枪般击打秦王,却未击中,这也表明秦王极为敏捷。
由此可见,秦王身手敏捷,武功不凡,且身材高大,身体素质极佳。此时,我们可较肯定其相貌。虽未直接描述其相貌,但可依据古代相面术推测。猛禽相即指老鹰般的鹰钩鼻等特征,此类人性格与相貌相连。
当然,从遗传角度看,秦王父亲是秦国王子,祖母是韩国公主,母亲是赵国舞蹈演员,这样的血统不会太差。后来我们找到了一条材料。材料显示,秦王相貌奇特,前额高耸,嘴巴很大,与东汉光武帝的相貌较为相似,后来我们据此做了推断。
历史只能推测,无法准确还原,因为秦始皇有一个显著特点,常被称为暴君,但实际上他从未无端诛杀过任何一位功臣。因此,从某些角度看,秦始皇并非如我们想象中那般残忍,我们是从事实出发,重新分析这些事情,不要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暴君,要具体分析他的家庭关系和君臣关系。实际上,在他的家庭关系中,并没有很多残暴的行为。
黄博:历史不能假设。但李老师在这本书里明确告诉我们,历史应该敢于假设,只有敢于假设,才能真正看懂历史。我觉得我们通常觉得历史不能假设,其实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当我们对历史的把握不到位时,为了偷懒,就用历史不能假设来回避历史的多样性。像此类事情,至少就我这个40岁年龄段的人而言,自读书、学习历史或其他领域以来,似乎都对统治者的暗杀、刺杀等暴力行为持负面评价。我们通常从历史学的角度评价这些事情时,会认为无论成败,这些行为可能都不会改变历史的走向,或者不会达到暗杀者或刺杀者想要的效果。然而,我们也认为成与不成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因为历史不能假设。如果在展现历史多样性方面花费不少篇幅,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呈现不同的面向,到了另一个情境里,会呈现怎样的情形呢?如果进行这些假设,您觉得荆轲刺秦如果成功了,后面会不会展现出不一样的历史,或者说其实还是大同小异呢?
李开元:历史不能假设,我们以前常常听到这句话,但我追究过究竟谁说的,找不到来源。后来我就想,为什么不能假设,其实假设是人类的基本思维形式,任何科学都是先提出一个假设,然后用证据、实验来证明。我们语言中存在“假如”,只要语言存在,我们的思维就一定会假设。我们之所以常用这句话,是因为当我们面临历史的多样性时,它无法解答,就用这句话来搪塞。
这次我大胆地专门写了一章关于历史假设的内容,即假设荆轲如果刺死了秦王,会出现什么情况。进行假设后,我们得到了非常有意思的结果。我们发现刺死秦王是太子丹和荆轲出发以前商量的预案之一,他们俩已经有了这个观念。重新解读史书时,我们发现他们商量了两个方案,第一个是活捉秦始皇,用刀逼着他签订条约,退还侵占各国的土地,不再侵略各国。第一个方案若不成,就再把他杀死。太子丹还补充说,如果秦王被赐死,而有大将在外,会发生兵变;有大臣在内,会发生内乱。顺着这个思路追查,就会发现荆轲刺秦王牵扯出一大串有意义、有意思的事情。
荆轲刺秦王为何失败?最初他并非想杀秦王,而是想捉他。而且最初去刺杀时,刺客并非荆轲,而是他的副手秦武阳。在侠客界,荆轲剑术不精,武功不行,但气场很大,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秦武阳武功好却心理素质不行,一到大殿就吓尿,两腿发软走不动路。历史上很多事情是偶然的,他们俩进殿时,秦武阳手上拿着装地图的盒子,荆轲手上捧着的是秦国降将樊於期的首级,一前一后进去。匕首藏在地图的卷轴里,这说明本来刺秦的真正杀手是秦武阳。
走近台阶时,秦武阳脸色骤变,身体颤抖。荆轲很自如,他笑了,说大王,他是燕国小地方的乡野之人,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所以走不动了,他是被秦王的气场震撼了,请求宽容一下。
这里面的口语化表达很难得,以前读的书里都是书面语言。秦始皇说让荆轲把地图拿出来,荆轲就走下来,把秦武阳手上的地图拿起来,把装匕首的盒子交给他,自己拿着盒子上来。荆轲需执行此任务,他走到秦王面前打开卷轴,才去刺杀。要完成如此高的技术要求,他武艺又不精,且本非由他执行,失败也就不奇怪了。
那么现实性的假设就出现了:假设荆轲把秦王刺死,会出现什么情况?太子丹说大将在外,实指秦国大将王翦,他已统领秦国大军占领赵国,住在燕国边境。若刺死秦王,国内就要发生王位继承争夺。如何争夺?可推想,秦王长子胡亥,此时大概十多岁,而扶苏应是秦国王后、楚国公主的儿子,若由他继位,首先李斯和赵高就要出局,因为他们完全依靠秦始皇信任而留下,此时入局的就是扶苏周围的秦国王公贵族,以昌平君等为主的这批人,《刺秦》这本书里讲得更详细。
这样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可能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焚书的事不会出现,因为李斯出局。我对李斯评价很差,亡秦的三个主要罪魁祸首是李斯、赵高和胡亥。但重大决策都是李斯提出的,一个是焚书,二是把所有贵族功臣都排斥在外,实行全面的单一郡县制。由此分析,若扶苏继位,按此假设走下去,就可能接近西汉初年,因为当时就是这样,重新任用亲属。古代国家都是贵族国家,一定要用贵族,但商鞅改革后,用了大量从军功上来的贤能,叫亲贤并用,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秦始皇继位后。但后来发生变化,把所有贵族都排斥在外,见不到任何古代贵族参政,且所有功臣都不给分工、不给领地,只剩像李斯、赵高这一类所谓的贤臣,这就引起很大问题。
我们知道一个组织需要任人唯贤,但不能全部否定任人唯亲。就像创办一个公司,组织需要稳定,需用最信任的人管理财政、人事,甚至让妻子管理财政、兄弟负责其他事务,这无可厚非。家族企业因其稳定性而存在,但开拓市场时需用更多贤能之人。然而,贤能之人可能取代你,这存在风险。因此,需在这两者之间平衡使用。
秦始皇后来彻底改变,全用无德贤人,最终搞垮自己。西汉初年,刘邦打下天下后,一方面封亲属到各级,同时分封功臣,实行双轨制,即封建和郡县双轨并用,以此建立稳定基础。若扶苏上位,可能回到此状态,因政策需亲属配合实行。
我们做一个历史上可能出现的假设:历史复杂多变,基辛格在入主白宫前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曾认为历史背后有诸多规律,但入主白宫后才发现,常是权势者一言定之,并非如想象般有规律。
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即荆轲刺秦王若成功,对秦统一天下的进程是否会有影响。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认为应该不会有影响。因为我做过分析,秦始皇统一天下就像接力赛,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强大,到秦惠王向东扩展占领巴蜀地区,基本上确定了秦国的强国地位。最重要的是秦昭王时期,宣太后和她的弟弟魏冉辅助秦昭王,秦国成为超级大国,形成阻挡不了统一天下的形势。秦始皇是接力赛的最后一棒,即使他死了,接力赛还会继续。但统一天下后,他采取的政策可能不会是秦始皇接受李斯建议所采取的方式,而可能是封建和郡县并行、亲贤并用,这种方式可能会延续下去。
黄博:我刚才听了书中这段假设,觉得非常精彩,推荐各位朋友去看看。这个假设从更大层面给我们提供了启发。我们不假设是在偷懒,假设能给我们很多启发。
真实历史线中,秦始皇完成了巨大事业,但却是帮楚人做了铺垫。后来的汉家天下是由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这帮楚人打下的。若秦始皇被刺杀,扶苏上位,情况当然会不太一样。
从秦汉之际的情况可见,楚人的力量潜藏在明面历史之下,是很大的暗线,无论在哪种历史线中都无法忽略他们。有些历史与某些人有关,有些则关乎大局,而亲贤并用的问题可能与秦始皇个人有关。所以,整个历史大概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这样去理解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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