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车府的夜,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在瓦片上的轻响。赵高推开房门时,宫墙上方的月亮已爬得老高,银辉洒在他藏在衣领里的赵国玉佩上,龙形纹路里嵌着的半片赵国旗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那是母亲当年用银簪一点一点刻进去的,簪尖刺破手指,血珠渗进玉纹,成了他身上唯一的“赵国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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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案前,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母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高儿,知识能让你看清前路,可别丢了咱们赵人的根。”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心脏。案上摊着新的竹简,本该抄录的《行书律》还空白着,他却拿起狼毫笔,蘸了浓墨,写下母亲教他的第一首赵国歌谣:“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墨字落在竹简上,力透纸背,像极了少年时在隐宫雪地里刻下的“赵”字,带着倔强的温度。
“在写什么?”
门外传来程邈的声音,赵高手疾眼快,用一旁的《行书律》竹简盖住歌谣,只露出“绿竹”二字的边角,像隐宫墙缝里钻出的荒草,不细看便会忽略。他抬头时,脸上已堆起温和的笑:“回大人,在背《行书律》,怕明日朝议出错。”
程邈走进来,目光扫过案头,最终落在赵高的眼睛上,语气带着几分凝重:“朝议时,你不该反驳李斯。”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律法竹简,“王贲是蠢货,被你激怒也只会用皮鞭说话;但李斯不一样,他是权臣,是藏在暗处的毒蛇,会记住每一个威胁他的人,尤其是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人。”
赵高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阴影。他摸出嬴政白天赏赐的狼毫笔,笔杆上还留着帝王掌心的温度:“大人,您说陛下为何重用小人?是因为小人懂律法,还是……”
程邈望着他手中的笔,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意:“因为你让陛下想起了自己。”见赵高满脸疑惑,他继续道,“当年陛下在赵国做质子,不也被六国贵族嘲笑为‘赵政’?他看着你,就像看着当年那个被轻视、被践踏,却憋着一股劲要往上爬的自己。”
程邈转身走向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声音随着夜风飘进来:“记住,在陛下眼中,你既是一把能用的刀,也是一面照见他过去的镜子——但刀太利会被藏,镜太明会被碎。”
赵高对着铜镜,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墙上嬴政的画像重叠,一个身着隶臣制服,一个披着帝王龙袍,却在眼神里藏着同样的坚韧与狠戾,像一对被命运绑定的双生魂,一个在明处掌棋,一个在暗处执刀。
五更天的晨雾还没散,赵高捧着抄好的《效律》前往议政殿,路过御花园时,看见嬴政独自站在商鞅铜像前。铜像上的商鞅身披法袍,手持竹简,眼神坚定,底座刻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铭文,在晨雾中泛着冷光。嬴政背对着他,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声音平静得像御花园里的池水:“赵高,你说,商鞅为何而死?”
赵高心中一凛——这不是简单的问询,是帝王的终极考验。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回陛下,商鞅死于法,亦死于权。”
“哦?”嬴政缓缓转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何谓死于法?”
“商君之法,刑上大夫,不避权贵,孝公在世时,能护他周全;可孝公薨后,惠王继位,忌惮他的律法太过严苛,更怕他权倾朝野威胁皇权,便借‘谋反’之名诛了他。”赵高顿了顿,想起史书里记载的李斯腰斩商鞅的场景,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与当年的李斯何其相似——都是帝王手中的刀,却也可能成为刀下的魂,“商君的法,护了秦国,却没能护住自己。”
“那何谓死于权?”嬴政追问,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
“商君在秦国推行变法,十年间让秦国富强,可他功高震主,却不知进退。”赵高故意省略“亦不知变通”,他知道嬴政要的不是对商鞅的批判,是对“权臣隐患”的警示,“他手握重权,却忘了帝王最忌‘功高盖主’,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嬴政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将手中的竹简扔过来。赵高接住,看见是《商君列传》,其中“筑冀阙宫廷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一句被朱笔圈出,墨迹还带着几分湿润。“明日起,你兼管尚书台文书,位列六百石。”嬴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高叩首谢恩,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砖,心中却清楚——这看似是提拔,实则是枷锁。尚书台掌管帝国核心文书,是李斯的势力范围,嬴政让他去那里,明着是重用,暗着是让他制衡李斯,更要让他成为两人博弈的棋子。
起身时,晨雾中的咸阳宫像一座巨大的陵墓,宫阙森然,飞檐如刀,仿佛要将所有人都困在这权力的牢笼里。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短剑,那是嬴政昨日所赐,剑鞘上刻着“克敌”二字,此刻在晨雾中闪着冷光——他要“克”的“敌”,早已不是隐宫的监工、朝堂的异己,而是李斯的权谋,是嬴政的试探,是整个大秦旧秩序的束缚。
几日后,赵高奉命在符玺阁整理旧档,指尖触到传国玉玺的底座时,忽然发现一处细微的凸起。他小心翼翼地抠开,一枚巴掌大的铜片掉了出来——上面刻着赵国秘传的“赵”字篆文,笔画深峻,与母亲留下的玉佩纹路完全吻合,甚至连当年母亲刻错的一个小弯钩都分毫不差。
更令他心惊的是,铜片背面用秦隶写着一行小字,是嬴政的亲笔:“赵氏遗孤,可用,可杀。”字迹力透铜片,带着帝王特有的狠戾与算计。
赵高握着铜片,指尖发冷,仿佛触到了一块冰。他终于明白,嬴政的“赏识”从来不是因为“相似的过去”,而是一场精准的捕猎——嬴政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赵国遗孤,却一直不动声色,把他留在身边,既是要用他的才学,也是要随时掌控他的生死,就像掌控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商鞅铜像上的“极心无二虑”铭文在烛光中扭曲,与他掌心的“赵”字刺青遥遥相对,一个代表着秦法的严苛,一个象征着赵国的复仇,却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命运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赵高回到书房,握着嬴政赐的狼毫笔,在《效律》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墨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他忽然轻笑,将笔尖在“赵”字最后一捺上重重一挑,如同剑锋出鞘,带着决绝的狠戾。
他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在隐宫雪地里偷学剑招的少年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始皇帝手中的刀,是李斯眼中的威胁,是自己命运的囚徒。可这囚徒,偏要在权力的深渊里,用这把刀刻出属于自己的棋盘。
渭水在远处奔腾,带着冰碴的河水撞击着河岸,发出隆隆的声响,像在为他的决心呐喊。赵高望着窗外的咸阳宫,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属于他的时代,终于来了。在这权力的棋局里,他没有退路,要么成为执刀掌控棋局的人,要么成为刀下的亡魂,而他,选择做那把最锋利的刀,哪怕最终会割伤握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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