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林慧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屏幕上的一行BUG,抓耳挠腮。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硕甲虫。
“喂。”我接起来,眼睛还死死盯着那串错误代码。
“老公,晚上别加班了,我弟请我们全家吃饭。”林慧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后的轻快。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手里的鼠标,瞬间就没了继续点击下去的力气。
“你弟?林涛?”我确认了一遍,仿佛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她弟。
“对啊,还能有谁。”
“他又折腾什么幺蛾fir了?发财了?”我的语气里,藏不住那股子讥诮。
林慧在那头沉默了两秒。
“陈阳,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他好不容易请次客,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摔,发出一声疲惫的闷响。
态度?
我这态度,不都是他林涛一次次给塑造出来的吗?
上上次请客,在一家路边烧烤摊,三个人吃了两百多,最后他一拍口袋,说手机支付限额了,让我先垫上。
那两百多,至今还在我的“应收账款”里挂着。
上次请客,说是在家露一手,买了半斤虾,一斤蛤蜊,使唤我老婆和我,在厨房里忙活了两个小时,他自己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我岳父岳母吹牛,说他的新项目马上就要拿到天使轮了。
那顿饭,油盐酱醋都是从我家拿的。
“行,知道了。在哪儿吃?”我不想跟她争。
没意义。
在林慧眼里,她弟永远是那个“还没长大”、“有潜力”、“就是运气不好”的弟弟。
“金海阁!听过没?我们市最高档那家海鲜自助!”林慧的声调终于扬了起来,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炫耀。
金海阁?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价格。
工作日午市398一位,晚市和周末,598一位。
今天周五,晚市。
我们俩,加上岳父岳母,再加上他林涛自己,五个人。
三千块,打不住。
我几乎能想象出林涛拍着胸脯,唾沫横飞的样子。
“他哪来的钱?”我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嘛!他说他最近跟了个大项目,赚了点辛苦费,想着孝敬爸妈,也犒劳犒劳我们。”
听听这说辞。
“辛苦费”。
“孝敬”。
“犒劳”。
每一个词都那么伟岸,那么光明,那么……不属于林涛。
“行,几点?”
“六点半,你早点下班,直接从公司过去吧,我带爸妈过去。”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屏幕上那行BUG,忽然觉得它一点都不可恶了。
跟林涛比起来,这行代码简直单纯善良得像个天使。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是车水马龙的晚高峰,红色的车尾灯连成一条看不到头的河,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
我也是。
我,陈阳,一个三十四岁的软件工程师,月薪两万,不高不低。
在一线城市里,这点钱要还房贷,要养家,要应付时不时就得出点幺蛾子的生活,就像用一张纸去接倾盆大雨。
而林涛,我那二十八岁的小舅子,就是那场雨里,最持久、最精准地浇在我头上的那一道。
他的人生由三个部分组成:做梦,吹牛,跟家里要钱。
我跟林慧结婚七年,这七年里,我见过他至少十个“稳赚不赔”的项目。
从开奶茶店,到搞直播带货,从炒虚拟币,到做社区团购。
每一个风口,他都像只苍蝇一样扑上去,然后又在风口过去之前,被摔得鼻青脸肿。
而每一次鼻青脸肿的医药费,都得由我们这个小家来承担。
“姐夫,借我五万周转一下,下个月连本带利还你。”
“姐夫,我这项目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再支持我两万,股份分你百分之五!”
“姐夫……”
一开始,林慧还会劝我。
“老公,就帮帮他吧,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后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了,只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能怎么办?
我拒绝,家里就不得安宁。岳父岳母的电话会轮番轰炸,林慧会跟我冷战。
我同意,那些钱就像扔进了一个无底洞,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这几年,我记不清填了多少窟窿。
十万?二十万?
我不敢细算,我怕那数字会让我对这段婚姻彻底绝望。
而这一次,金海阁。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冷笑一声。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顿饭,绝对比那598一位的标价,要贵得多。
下班时间一到,我关掉电脑,拿起外套。
同事小王凑过来,“阳哥,晚上聚餐不?新开的川菜馆,据说贼地道。”
“不了,家里有饭局。”我笑笑。
“哟,跟嫂子过二人世界去?”
“比那刺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阎王爷喝茶去。”
小王一脸懵逼。
我没解释,径直走向门口。
在公司的储物柜前,我停下了脚步。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还亮着林慧发来的微信:“老公,穿得体面点哦,别给咱家丢人。”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秒。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早就该做,却一直没狠下心去做的决定。
我长按电源键,滑动,关机。
屏幕黑下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我拉开储物柜的门,把手机扔到最里面,跟我的备用键盘和一堆过期零食作伴。
“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我转动钥匙,上锁。
好了,陈阳。
今天晚上,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没带手机、没带钱包、只带着一张嘴来吃饭的姐夫。
林涛不是要请客吗?
我今天就让他请个够。
我倒要看看,他这出戏,打算怎么唱下去。
走出公司大门,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没有打车,而是走到了地铁站。
挤在人潮汹涌的车厢里,闻着身边人身上传来的各种味道——汗味、香水味、盒饭味。
这才是人间。
这才是我的生活。
而金海阁,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像一个与我无关的梦。
一个由我小舅子精心编织的、即将破灭的梦。
四十分钟后,我从地铁站出来,金海阁那栋亮得像个灯塔的楼就在眼前。
门口的喷泉随着音乐起舞,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笑得比花还灿烂。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嗯,很体面。
一个软件工程师的标配,绝对不丢人。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报了林涛预留的手机号,服务员把我引到一个靠窗的卡座。
岳父岳母,林慧,已经到了。
林涛还没来。
主角总是要压轴出场的。
“你怎么才来?电话也打不通!”林慧看到我,立刻抱怨起来,脸上带着一丝焦急。
“手机没电了,公司充电器坏了。”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说辞。
“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岳母瞪了我一眼,语气里的不满毫不掩饰,“你看你穿的这身,来这种地方,也不换件好点的衣服。”
我没做声,在她对面坐下。
“爸,妈。”我朝岳父岳父点点头。
岳父“嗯”了一声,眼睛还在四处打量,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奇。
“这地方,可真阔气!小涛这回是真出息了!”岳父感慨道,脸上红光满面。
“那是,我儿子,我看人不会错的!”岳母一脸骄傲,仿佛林涛已经成了马云、马化腾。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
他们永远看不到林涛真实的样子,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看到。
他们只需要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个概念,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至于这个“出念想”的背后,是谁在买单,他们从不关心。
“姐,姐夫,爸,妈,我来晚了!”
说曹操,曹操到。
林涛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像顶了个钢盔,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拎着一个看不出牌子的公文包,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路上堵车,跟一个客户多聊了两句,耽误了。”他驾轻就熟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没事没事,事业要紧!”岳父立刻表示理解。
“就是,不像某些人,就知道拿份死工资。”岳母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
我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酸,真酸。
“服务员,可以开始上了!”林涛把公文包往旁边一放,豪气地打了个响指。
他显然是提前都安排好了。
很快,一道道菜品被端了上来。
澳洲龙虾刺身,象拔蚌两吃,清蒸东星斑,蒜蓉粉丝蒸扇贝,还有一盆我叫不上名字,但看起来就很贵的海鲜大杂烩。
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瓶红酒,看标签,不是什么便宜货。
岳父岳M的眼睛都直了。
“哎哟,小涛,这……这也太破费了!”岳母嘴上说着破费,手已经伸向了那只最大的龙虾钳。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孝敬您二老,是应该的!”林涛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用公筷给他妈夹了一块龙虾肉。
然后是岳父。
然后是林慧。
最后,他象征性地朝我这边抬了抬筷子,“姐夫,你也吃。”
那姿态,仿佛是皇帝在赏赐他的臣子。
“谢谢。”我夹起一块扇贝,慢慢地吃着。
味道确实不错。
但我吃进嘴里的,不是海鲜的鲜甜,而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
这只龙虾,市场价大概八百。
这条鱼,一千二。
这瓶酒,估计也得小一千。
再加上其他的,还有服务费。
这一桌,没个五六千下不来。
他林涛,哪来这么多钱?
我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他的西装袖口,有一根几不可见的线头。
他手腕上那块号称是“瑞士名表”的表,表盘的玻璃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廉价的塑料感。
他不停地看手机,回信息,脸上带着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表情。
这顿饭,与其说是家宴,不如说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剧。
“爸,妈,我跟你们说,我现在做的这个项目,叫‘新零售社交电商’,是未来的趋势!”林涛喝了一口红酒,打开了话匣子。
“什么商?”岳父一脸茫然。
“就是把线上和线下结合起来,通过社交裂变,实现用户增长和商业变现。这是一个万亿级别的蓝海市场!”
林涛嘴里蹦出一个个我听过,但连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的词汇。
“裂变”、“变现”、“蓝海市场”、“赋能”、“闭环”。
岳父岳母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崇拜。
“哎呀,听不懂,反正就是很厉害就对了!”岳母总结道。
“厉害?妈,这只是开始!”林涛提高了声调,“我们公司下个月就要启动A轮融资了,好几家顶级的VC都在跟我们接触。等融资一到账,我就给你们二老换套大房子!再给姐和姐夫,换辆好车!”
他大手一挥,仿佛几千万的支票已经在他口袋里了。
林慧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
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你看,我没说错吧”的得意。
我没理她。
我只是默默地吃着我的象拔蚌。
嗯,挺脆的。
“姐夫,你不是搞技术的吗?你应该懂我说的这些吧?”林涛突然把矛头对准了我。
他需要一个“专业人士”来为他的牛皮背书。
我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不太懂。”我摇摇头,“我就是个写代码的,你说的这些太高端了,听不明白。”
我把他递过来的梯子,一脚踹翻了。
林涛的脸色僵了一下。
岳母立刻就不高兴了,“陈阳,你怎么说话呢?小涛跟你交流,是看得起你!你那工作,能跟小涛比吗?没前途!”
“妈,别这么说。”林涛假惺惺地打圆场,“姐夫比较稳重,也挺好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他嘴上说着好话,眼神里的轻蔑却藏都藏不住。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继续着。
林涛吹他的牛,岳父岳母捧他的场,林慧在中间和稀泥,而我,像个局外人,只负责埋头苦吃。
说实话,金海阁的海鲜确实新鲜。
我得多吃点。
毕竟,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贵的一顿“霸王餐”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涛的脸已经喝得通红,说话也开始大舌头。
他终于图穷匕见了。
“姐夫,”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股廉价的酒精味扑面而来,“我跟你说个事。”
我身子微微后仰,躲开他的气息。
“你说。”
“我这个项目,现在还有一个小小的资金缺口。”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大概,也就二十万。”
来了。
正餐结束,真正的“主菜”上桌了。
“本来呢,这个机会我是不给外人的。但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
“我想着,你跟姐手里不是还有点闲钱吗?投进来,我给你算原始股!等我们公司一上市,你这点钱,翻个一百倍,都是小意思!”
他眼睛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纳斯达克的钟声为他敲响。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在等。
等我老婆,等我岳父岳母的反应。
果然,林慧的眼神开始闪躲,她不敢看我,只是低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岳母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陈阳啊,你看,小涛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们做家人的,能帮就得帮一把。”
岳父也跟着附和,“就是,这可是原始股,多难得的机会!你别犯糊涂!”
他们一家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仿佛那二十万,不是我的血汗钱,而是路边捡来的废纸。
仿佛我把钱投进去,不是掉进另一个陷阱,而是抓住了一个通往财富自由的电梯。
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笑。
“爸,妈,林涛。”我环视了他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林慧的脸上。
“你们说得都对。”
他们脸上露出了喜色。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没钱。”
“怎么可能!”岳母的嗓门一下子尖了起来,“你一个月挣两万块,你老婆的工资也不低,你们俩又没什么大开销,怎么会没钱!”
她对我家的财务状况,简直了如指掌。
“房贷一个月一万二,车贷三千,孩子兴趣班一个月两千,物业水电煤气一个月一千,人情往来,日常开销……您算算,还剩多少?”
我把账单一笔一笔地报给他们听。
这些数字,我每天都在心里默念,比圆周率都熟。
“那……那你们不是还有点存款吗?”岳母不甘心。
“存款,前两年给您二老老家翻修房子,不是都拿出来了吗?”
我看着岳母。
她脸色一白,说不出话了。
那笔钱,十万块,是我工作头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当时他们说老家房子漏雨,要修。我二话没说就拿出来了。
结果呢?
他们转手就把那十万块,给了林涛,让他去开那个只活了三个月的奶茶店。
这件事,林慧后来才哭着告诉我。
我没跟他们撕破脸,但我记下了。
一笔一笔,都记在心里。
“姐夫,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嘛?”林涛急了。
“就是因为是一家人,我才跟你说实话。”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涛,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后的恼怒。
岳父“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让你出点钱吗?你至于这样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我就是太把你们当长辈了。”我轻声说。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
“你!”岳父气得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林慧终于开口了,她站起来,想打圆场,“吃饭呢,说这些干什么。钱的事,我们回家再商量。”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
那眼神里有哀求,有责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懂她的恐惧。
她怕这个家,散了。
可是,一个靠着谎言、索取和压榨来维系的家,跟一盘散沙,又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景,“我的态度很明确。”
林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概没想到,今天这个他精心布置的局,会被我这个他最看不起的姐夫,给搅得一败涂地。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红酒,像是要借此压下心头的火气。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眼神里带着一股狠劲,“姐夫,算你狠!这钱,我不要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站起身,仿佛要拂袖而去。
但他没有。
他只是走到我身边,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陈阳,你别得意。今天这顿饭,你也别想好过。”
我心里一动。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细想,林涛已经恢复了那副豪爽的样子,大声喊道:
“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很快拿着账单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您好,一共消费五千八百八十八元,给您抹个零,五千八百八十元。”
这个数字,比我预想的还要高。
岳父岳母倒吸一口凉气。
林慧的脸色也白了。
只有林涛,依旧镇定自若。
他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支付界面。
“我扫你。”
他对着服务员手里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嘀”。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林涛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余额不足”。
林涛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非常精彩。
像一个正在表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突然发现脚下的钢丝断了。
“嗯?”他装作很意外的样子,又试了一次。
还是“余额不足”。
“奇怪了,我这张卡里明明有钱的啊。”他皱着眉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着,切换另一张银行卡。
结果,还是一样。
“余额不足”。
“余额不足”。
“余额不足”。
每一次提示音,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稀薄。
服务员的笑容,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先生,您……要不要换一种支付方式?”
“我……”林涛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转过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岳父岳母。
岳父岳母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们俩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也就五六千,平时都省吃俭用,身上哪会带这么多现金。手机支付?他们连怎么用都还不太熟练。
林涛的目光,又落在了林慧身上。
林慧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她的工资卡,上个月刚交了孩子的早教班费用,剩下的钱,根本不够。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刻,终于来了。
这才是林涛真正的杀手锏。
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付钱。
他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那个最后的冤大头。
他故意选这么贵的地方,故意点这么贵的菜,故意在我拒绝他的“投资”请求后,立刻买单。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我逼到墙角。
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服务员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要么,我为了面子,乖乖把钱付了。那他不仅白吃白喝一顿,还能在精神上羞辱我。
要么,我拒绝付钱,那我们全家都得在这儿丢人现眼。在岳父岳母和林慧眼里,我就是那个小气、冷血、不顾大局的罪人。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一个“道德绑架”。
林涛,你真是长进了。
“姐夫……”林涛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看这事闹的,我手机好像出问题了。要不……你先帮我垫一下?我回头马上转给你。”
又是“垫一下”。
又是“回头转给你”。
这熟悉的台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岳母也立刻帮腔,“是啊,陈阳!快点把钱付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多大点事!”
她说话的语气,理直气壮,仿佛花我的钱,是天经地义。
林慧也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老公……”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一张张或焦急,或理所当然,或哀求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平静。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慢慢地站起身,在身上摸索了一遍。
从衬衫口袋,到牛仔裤口袋,前前后后,都拍了拍。
然后,我摊开双手,脸上露出一个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哎呀。”我说。
“怎么了?”林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手机……忘带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出门太急,好像是落在公司储物柜里了。”
“钱包?”林涛的声音都在发抖。
“现在谁出门还带钱包啊。”我耸了耸肩,“我平时都用手机支付的。”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空气是稀薄,那现在的空气,就是固态的。
每个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那一瞬间的表情,定格在了那里。
林涛的嘴巴张成了“O”型,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岳母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从理直气壮,瞬间切换到了难以置信。
岳父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像个调色盘。
林慧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恍然大悟。
她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服务员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也从僵硬,变成了尴尬,又从尴尬,变成了警惕。
他看我们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群准备吃霸王餐的骗子。
“不……不可能!”岳母最先反应过来,她尖叫道,“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你把手机放进口袋了!”
“哦,那可能是在公司拿出来,就忘了放回去了。”我解释得滴水不漏。
“那你……那你车钥匙呢!你车钥匙上不是有银行卡吗!”林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今天坐地铁来的。”我平静地回答。
林涛,彻底瘫了。
他像一滩烂泥,慢慢地滑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
“先生,你们……”服务员终于忍不住了,他身后,已经隐约有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看起来像是保安的人影在晃动。
“我们付!我们付!”
林慧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了手机。
她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她的家人,只是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颤抖地操作着。
我知道,她要用我们俩的联名账户付钱。
那个账户里,存着我们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准备还下个月房贷的钱。
这一顿饭,五千八百八十元。
吃掉的,是我们一家人未来一个月的口粮,是我们头顶那片瓦的安宁。
“嘀”。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服务员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的,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他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没有人说话。
岳父低着头,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岳母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林涛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林慧付完钱,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她的手。
“回家吧。”
她的手,冰凉。
她甩开了我。
她没有看我,而是径直朝门口走去。
岳父岳母也站起身,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跟在林慧身后。
林涛最后一个站起来,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
“陈阳,你行。”他咬着牙说,“你给我等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我等着。
我等了七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走出金海阁,外面的冷风一吹,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我们五个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像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
“我送爸妈回去。”林慧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就去路边拦车。
岳父岳母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车门关上之前,岳母回头,又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的怨毒,让我毫不怀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此刻已经千疮百孔。
出租车开走了。
只剩下我和林涛。
哦,不,林涛也准备溜了。
他低着头,想从我身边悄悄溜走。
“站住。”我叫住了他。
他身子一僵。
“姐夫……还有事?”
“没事。”我走到他面前,帮他整理了一下那身滑稽西装的领子。
“西装不错,挺精神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吹牛,记得换个好点的牌子。袖口的线头,太掉价了。”
林涛的脸,瞬间涨红了。
“还有,”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下次请客,记得提前看看银行卡余额。不然,多尴尬啊。”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走向地铁站。
我能感觉到,他那两道能喷出火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后背上。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打开灯,林慧正坐在沙发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换了鞋,走到她面前。
“我……”
我刚想开口,她就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她开口了,声音沙哑。
“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你今天赢了,把我们全家都踩在了脚下,你很爽?”
“我没有。”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不想再当那个冤大头了。”
“冤大头?”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是我的家人!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弟弟!你就这么让他们在外面丢人?你就这么让我难堪?”
“让他们丢人的,是我吗?”我反问她,“是那个打肿脸充胖子,没钱还非要请客的林涛!是那两个是非不分,只会偏袒儿子的你的爸妈!”
“你闭嘴!”她尖叫起来,一个抱枕狠狠地朝我砸了过来。
我没有躲。
抱枕砸在我的胸口,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陈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冷血,这么自私!”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不带手机,你故意看我们笑话!你就是想报复我们!”
“是。”
我承认了。
我不想再撒谎,不想再伪装了。
“我是故意的。”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我受够了。林慧,我真的受够了。”
“这七年,我为你们家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林涛一次次创业失败,欠下的债,是谁帮他还的?”
“你爸妈生病住院,是谁跑前跑后,垫付医药费的?”
“这个家,这套房子,哪一样,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
“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妈一句‘没前途的死工资’,得到了你爸一句‘不像个男人’,得到了你弟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索取!”
“我像一头牛,被你们家套上犁,蒙上眼睛,不停地在前面拉。拉得动的时候,你们在后面抽鞭子,嫌我慢。拉不动的时候,你们就想把我宰了吃肉!”
“今天,我只是想把眼睛上的布扯下来,看清楚前面的路。我有错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寂静的客厅里。
林慧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白的无力。
她嘴唇颤抖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是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面对的事实。
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可那是我弟弟……我能怎么办?”
“是啊,那是你弟弟。”我惨笑一声,“所以,就活该我倒霉,是吗?”
我不想再跟她说了。
我转身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林慧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缝,已经扩大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和她家人的那场战争,也从暗地里的拉锯,摆到了台面上。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也许,等待我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也许,是更激烈的争吵。
甚至,是这段婚姻的终结。
我感到一阵疲惫。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后悔。
就像一个长期在黑暗中行走的人,虽然不知道黎明何时到来,但至少,他亲手点燃了一支火把。
哪怕这火光微弱,还会灼伤自己。
但至少,它带来了光。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
那是我故意留在身上的。
如果林慧最后真的走投无路,如果那家餐厅真的要报警。
我会拿出车钥匙上的备用银行卡,刷卡,付钱。
我不会真的让我的妻子,在外面下不来台。
我只是想让她看清楚,让她痛一次。
让她明白,溺爱和纵容,不是亲情,而是毒药。
会毒死她的弟弟,也会毒死我们的婚姻。
幸好,她自己付了。
用我们的钱。
这或许,是今晚所有不幸中,唯一的一点“幸运”。
至少,这笔钱,是从我们共同的账户里出去的。
这让她,也成了这出闹剧的“买单者”。
她会痛。
痛了,也许才会醒。
我走到公司,打开储物柜。
我的手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拿起它,开机。
屏幕亮起,几十条未读微信和未接来电弹了出来。
大部分是林慧的。
还有几个,是岳母的。
我没有点开看。
我知道那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无非是谩骂,是质问,是威胁。
我划掉所有的通知,点开了一个APP。
银行APP。
我看着那个联名账户上,那个刚刚被扣掉“5880”的数字。
然后,我做了一系列操作。
转账。
把这个账户里,剩下的所有钱,全部转到了我自己的个人账户里。
一分不剩。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来管钱。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控制。
只是为了保护。
保护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分钱。
保护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不被那些无休止的索取,彻底拖垮。
我不知道林慧发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迎接任何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因为我知道,如果今天我不这么做,那么等待我的,将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漫长而绝望的死亡。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
这一次,它充满了电,信号满格。
像我此刻的心一样。
虽然疲惫,但无比清醒,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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