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冷,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石头。
前妻苏静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牛皮纸袋“啪”地甩在我的红木办公桌上。
那声脆响,在五十层楼的顶层办公室里,像一道惊雷。
她身后的年轻律师面无表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空气瞬间凝固,连窗外的云都仿佛静止了。
“我爸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看看清楚。”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深冬的风,刮得我心口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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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十年了。
我和苏静离婚,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能把海誓山盟刻成陈年旧事,也能把撕心裂肺的恨意,雕琢成一块模糊的疤。
我叫林涛,五十岁,坐在这座城市之巅的办公室里,拥有着旁人艳羡的一切。
脚下是我参与建造的商业帝国,玻璃幕墙反射着我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神。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二十年的风光背后,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那块空地,属于苏静,也属于我们那个只存在了五年的家。
当年离婚的原因,现在想来都觉得可笑又可悲。
钱。
我辛苦打拼,公司刚有起色,一笔用来给工人发工资、给供应商结款的五十万救命钱,不翼而飞。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静。
她无法解释钱的去向,只是沉默。
她的沉默,在我看来就是默认,是背叛。
我忘不了当时那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信任的大厦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说了许多伤人的话。
她也只是红着眼,倔强地咬着嘴唇,一个字都不肯辩解。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林涛,我们离婚吧。”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离就离!我只当自己瞎了眼!”
就这样,我们分道扬镳。
我靠着朋友的接济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奇迹般地度过了难关。
后来的二十年,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小老板,变成了地产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身边再也没缺过女人,可没有一个能像苏静那样,住进我心里。
午夜梦回,我偶尔会想起她,想起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我也会想起她的父亲,那个我曾经无比尊敬的前岳父。
老苏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最爱喝茶看报,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他清高,固执,有着文人的风骨,却对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女婿颇为赏识。
当年,他把苏静的手交给我时,只说了一句话:“林涛,小静跟了你,别让她受委屈。”
可我终究是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离婚后,他们一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曾想过去找他们,可那该死的自尊心,总是在最后一刻拉住我。
我总觉得,是她背叛在先,我凭什么要先低头?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天气燥热,我心血来潮,没带助理,独自一人开车去南郊的新楼盘工地视察。
那是我公司今年最大的一个项目,我倾注了无数心血。
车开到工地门口,一股混合着水泥、汗水和尘土的热浪扑面而来。
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
工人们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闪着油光。
我戴上安全帽,走在工地的临时通道上,眉头微皱。
项目经理跟在我身后,喋喋不...喋不休地汇报着进度。
我的目光,却被远处一个身影吸引了。
在一群年轻力壮的工人中间,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正吃力地将一袋袋水泥从卡车上搬下来,码放到指定位置。
每搬一袋,他的身体都晃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被那几十斤的重量压垮。
我心里莫名一动。
不知为何,那个背影让我觉得有些眼熟。
我停下脚步,挥手让项目经理先别说话。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盯着那个老人。
他搬完一袋,直起腰,用那只满是老茧和灰尘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汗水和着灰尘,在他的脸上划出几道泥泞的沟壑。
就是这个动作。
就是这张脸。
尽管被岁月和劳苦摧残得几乎变了形,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是他。
竟然是他!
我的前岳父,苏静的父亲,那个曾经教我下棋,和我品茶论道的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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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挪不动半步。
项目经理见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林总,您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还在咬牙搬运水泥的老人。
震惊,心酸,愤怒,不解……无数种情绪在我胸中翻腾,几乎要将我撕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体面的、爱干净、有着一身傲骨的老人,怎么会在这里干这种最苦最累的活?
苏静呢?
她不是应该在照顾他吗?
难道他们这二十年,就过得这么不堪?
我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大步向他走去。
“爸!”
我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老人浑身一震,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他的目光和我接触到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巨大的慌乱和羞愧。
他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你……你认错人了。”
他低下头,转身就想走,脚步却踉踉跄跄。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那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爸,是我,林涛!”
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拼命想挣脱我的手,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不能让他在这种地方,被这么多人围观。
我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了我的车旁。
“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爸!我不认识你!”
他还在挣扎,声音嘶哑,充满了抗拒。
我心如刀割,猛地打开车门,将他推进副驾驶。
然后我从后备箱里拿出那个常备的、装着备用金的密码箱。
我没有数,直接抓出厚厚的一沓,大概有十万块,塞到他的怀里。
“爸,别干了。”
我的声音也哑了。
“拿着这些钱,回家去,买点好吃的,好好养老。”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钱推开,钞票散落了一车厢。
“我不要你的钱!你拿走!拿走!”
他激动地嘶吼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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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裂口和厚茧的手,看着他那身被汗水浸透、沾满灰尘的破旧工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必须拿着!”
我把钱重新收拢,强硬地塞进他身前那个破旧的布口袋里。
“就算不为了我,为了苏静,你也得拿着!”
提到苏静,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我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用力关上车门,对吓得不知所措的项目经理吼道:“给他结清工资,让他今天就回家!以后不许他再来这里!”
说完,我逃也似地钻进驾驶室,一脚油门,冲出了这片让我窒息的工地。
后视镜里,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似乎还想追出来,却被项目经理拦住了。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02
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后退。
我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方向盘上,仿佛还残留着前岳父胳膊上那硌人的骨感。
车厢里,似乎还弥漫着他身上那股汗水与尘土混合的味道。
我烦躁地打开车窗,想让风吹散这股味道,吹散我心头的混乱。
我做错了吗?
没有。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那种环境下干那种活,都无法坐视不理。
更何况,他还是苏静的父亲。
可我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心慌?
那十万块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甚至没有想过用这笔钱去羞辱谁,那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同情和愧疚。
可他那激烈的反应,那充满羞愤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他们到底过得有多难?
苏静呢?她为什么会允许自己的父亲去干这种活?
难道当年那五十万,真的让她一蹶不振到了这个地步?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得不到答案。
回到公司,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整整一包烟。
烟雾缭绕中,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我想起第一次去苏静家,老苏拉着我下棋,苏静在一旁给我们泡茶的温馨画面。
我想起我们结婚时,老苏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要对苏静好。
我想起离婚那天,他没有出现,苏静是独自一人来和我办的手续。
二十年了,我刻意不去想他们,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今天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却将我伪装的坚硬外壳击得粉碎。
原来,我从未真正放下。
我甚至开始反思,当年的自己,是不是太冲动,太决绝了?
或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帮我查一下,苏静,就是我前妻,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林总,您确定吗?”助理的声音有些迟疑。
“确定,马上去查,要快。”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却更加沉重。
无论如何,我给了他十万块,至少能让老人家暂时不用再去工地受苦了。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公司。
刚处理了几份文件,内线电话就响了。
是前台。
“林总,外面有一位姓苏的女士,说和您有约,她还带了一位律师。”
我的心,猛地一沉。
姓苏的女士。
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捏了捏眉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来干什么?
兴师问罪?觉得我用钱羞辱了她父亲?
还是觉得十万太少,想带着律师来敲我一笔?
商场浮沉二十年,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我的心,瞬间冷了下来,重新披上了那层坚硬的铠甲。
“让他们进来。”
我对着话筒,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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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苏静走了进来。
二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米色风衣,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眼神清冷而锐利,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她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西装革履,表情严肃,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
是律师。
果然是带着律师来的。
我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前,摆出一副商场谈判时惯用的防御姿态。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十米,到五米,再到三米。
她在我的办公桌前站定,目光平静地与我对视。
那双眼睛,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清澈得能倒映出我的狼狈。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冷,像一块刚从冰柜里取出的石头。
03
前妻苏静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牛皮纸袋“啪”地甩在我的红木办公桌上。
那声脆响,在五十层楼的顶层办公室里,像一道惊雷。
她身后的年轻律师面无表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空气瞬间凝固,连窗外的云都仿佛静止了。
“我爸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看看清楚。”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深冬的风,刮得我心口发紧。
我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是为了钱来的。
只是这方式,未免也太直接,太难看了些。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无非是公事公办,让我的法务团队来处理。
我伸手,带着一丝不耐和戒备,拿起了那个牛皮纸袋。
袋子很沉,里面似乎不止是几张纸。
我以为那会是一份律师函,或者是一份要求精神赔偿的诉状。
我甚至做好了看到一个天文数字的准备。
我将袋口朝下,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
首先掉出来的,是厚厚的一沓现金,用一根橡皮筋捆着。
正是我昨天给老苏的那十万块,一分没动。
紧接着掉出来的,不是打印精美的A4纸。
而是一个本子。
一个陈旧、发黄、边角已经严重磨损的硬壳账本。
账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工作手册”四个已经褪色的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某个早已倒闭的工厂的名字。
我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这是什么?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苏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个账本。
“看看吧,看完你就明白了。”
我压下心中的疑虑,伸手翻开了那个散发着霉味的账本。
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扉页上,是一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前岳父的字迹,我认得。
那手字,比二十年前更加瘦硬,仿佛是用刻刀一下下凿出来的。
上面写着七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