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骡马市大街路北,把着四川营胡同南头,有座两进院落。门口悬着牌子:林白水故居。
林白水倾情报章,在新闻界享名尤高。初听到他的名字,我竟那样陌生。据外貌可以窥见内心,了解一个人,我是很想先睹其长相的。故居后院,有一尊林白水胸像。我看到一张端重的脸:宽额,浓眉,短髭,那双眼睛太有神了,沉着地凝注前方,冷对逼来的风雨。他是怎样的人,从这像上略能瞧出几分。
我知道林白水是福建闽侯人。他的家乡出笔杆子,林纾、庐隐、林徽因、邓拓,都是。关山难阻,林白水进京办报,满心都是乡人多怀的文化热情。他安顿在城南的这个院子里,直延到罹难那刻,都没挪地儿。他名獬,字少泉,每有文章,常署“白水”。这个笔名,大概是从“泉”字拆来的。还有一说:他老家在青圃村,近旁有座白水山,山中的峡谷、湖泊、寺庙,皆有可观,取名亦深浸乡情。“吾乡青圃白水山是吾他日魂魄之所依也。”林白水的这句话,成了真。身死,后人为他在故土建起陵园。墓碑上刻着“闽侯林白水之墓”,字是蔡元培题的。
20世纪头年,维新派名士项藻馨创办《杭州白话报》,林白水受邀任主笔,得了见头角的机缘。打这儿起,《中国白话报》《警钟日报》《民主报》也罢,《时报》《公言报》《平和日刊》《新社会报》也罢,任是哪一种,他只顾投注全力。
《杭州白话报》以开民智、养民气为鹄。林白水起草了发刊词《论看报的好处》。文中的几句话,尽明其志:“这个报纸是属于普通一般老百姓的,因为我是一个平民,所以我说的话,是一般老百姓的语言,而不是一般士大夫阶级的咬文嚼字或八股式的文章。”直白平实,字句可亲。白话与文言,两样比较,新思想欲传播而入人心,必靠浅近易懂之前者,断非长久得势、渐失活力之后者。创刊于黄浦江畔的《申报》,是我国近代的新型报纸。西子湖边出现的《杭州白话报》,它的语体革新,始将一股清鲜的风吹向年轻的中国报业。为民立言中,新的话语尊严另带一番气象,称显于世。用通俗平易之词以传社会新事,用明晓条畅之文以播进步观念,是他的用心处。笔墨的力量皆自民间生出,山压来,敌得住。
以新语句拓出新生面,林白水那么实心尽力。他认定,用白话叙事记言能获三个益处:可去国民的自大心,可长国民的自信心,可壮国民的自立心。他曾把《杭州白话报》看作“白话的老祖宗”。一个初涉报坛的人,写作主张竟这样新,变革精神竟这样强。风气一开,景象顿殊。后起的新文化运动和俗语文体的炽昌,可说遂了他的愿。
林白水气性刚峻,敢言无隐。他把庶民的痛痒挂在念头上,抹了良心说假话,万不肯,远离宏旨的闲篇,也是不扯的。处身晦暗世道,他胸腔充盈的,全是大胆直入的勇气。尘寰的不平未除,誓要执笔一扫天下浊。
在文章上,梁启超分出“传世”与“觉世”两种。“传世之文”固然沉博渊雅,以唤起人心为责的“觉世之文”兴许难求工致,却更应于时势。林白水的“觉世”作品,我读得少。有限的阅读,也可让我从文字里认识他。手边有《官僚之运气》,只这一篇,足见笔头的厉害。这篇发表在1926年8月5日《社会日报》上的时评,为反动军阀所嫉,惹来杀身之祸,成了他写下的最后篇章。
那年的北京,春意渐阑,直奉联军开了进来,满城的空气一下就肃杀了。军阀更其残虐,当局更其腐败,政治环境愈加险恶。危殆之中,林白水不取避忌的态度,妥协更非所愿。毫无畏惮的他,提笔迎上去,好比阵前打冲锋,全副战士风骨。笔尖聚着一身的劲儿,字里行间风雷迅起,势头之烈,恰似犁庭扫穴。再看有些安于黯忖而怯于坦陈的人,思虑太重,牵绊一多,守着纸张墨砚,不忿之气光在心里郁结,未敢遣上笔端,到头来,亏了气节。
《官僚之运气》如锋锐之刃,戳痛了颇有头脸的北洋军阀。林白水揶揄直系军阀首领吴佩孚“惟性颇执拗,颅脑简单,不谙政治,其思想陈腐,意见执滞”,更讥刺北洋政府财政部总长潘复“某君者,人皆号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之累赘,终日悬于胯间也”。此处的“某军阀”,是指奉系头目之一张宗昌。这位“狗肉将军”视潘复为得力幕僚,以智囊相待,乱世又多一虎伥。林的笔下,智囊变作肾囊,附于胯裆,譬喻得妙,把潘、张互为狼狈的关系掀了底。若无对卑劣灵魂的蔑弃,何来给刁恶之徒的一顿冷嘲?此前,林白水捅过马蜂窝:他闻听潘复贪贿,动了怒,一肚子愤言自笔底冲出,訾叱不容情,词锋甚利,透骨见血,令其丑行瞒不过公众。那回,发急求取阶衔的潘某人受了惊,心头狂跳,气得翻白眼。这个姓潘的,叫林白水的一支笔误了进身,便记恨上了,真可用杂剧戏文中那一句“肚肠细,胸次狭,眼皮薄,局量窄”说他。《官僚之运气》见报,笔势来得更猛。潘复当日看到,慌了神,登时勾起旧怨,强撑颜面,迫令林白水发声赔罪。没承想,等来的不是诺诺而退,反是厉言坚拒。潘早就惦着从根儿上灭掉这支笔,到了这会儿,冒出害命的恶念,连夜以“通敌有证”的罪名抓了林白水。所谓“敌”,指的是冯玉祥。近两年前,冯的国民军在政变的声势下入京,林曾在《社会日报》上属文,以表欢忱。
天还黑着,刽子手已在天桥刑场举枪。罪恶的子弹射出,一身夏布长衫的林白水卧在血泊中。就在这个杀人处,也于京城办报的邵飘萍,先吃了枪弹。二人的死期仅隔约百日。萍水相逢同依依,这情景,天堂里看得到。
邵飘萍的京报馆,在魏染胡同。一过四川营胡同,往东没几步就到,近得很。那会儿,京师警察厅侦缉大队总部设在鹞儿胡同5号。我进过这个院子。一帮死心卖命的鹰犬,八成是打里头跑出去抓人的。
文字如火。抱定新闻志向的先驱,将这火冲腐恶势力燎去,漫天卷地。生命为理想燃烧,暗夜中,他们活成了创造光明的赤炬。炬焰万丈,照亮大众前行的路。
早年,办学让林白水心热。福州文儒坊的蒙学堂,是他倡设的。这里的学生接受了民主革命思想,先于辛亥首义的广州起义,闪过他们英勇的身影。林觉民就是冲在前面,捐躯弹雨之中的一位。我去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见过他的墓。林觉民在举事前写了千余字《与妻书》,林白水在行刑前留下百余字遗嘱,均系绝笔。语中所寄,有对家人的不舍,有对赴死的从容。师生二人,一样肝胆。
跟林白水同为南社社友的郑逸梅说:“白水被逮至死,为时仓卒,是否来得及写遗嘱,成为疑问了。”我编副刊的日子里,跟郑先生结过一段文缘。别看年迈,老人家出手,一笔不苟,对白水遗嘱存疑,应有根由:潘复狠酷,着忙夺命,怕不会腾出工夫,坐待林给家人留下临终的话。
《社会日报》是林白水亲创的最末一种报纸。报馆占了前院。他掌理笔政的三间正房,眼下摆满书。展读的所在总是岑寂的。几个青年,一意盯着书页。字句入心,会开出思想的花。专注于书,人进到另一世界里去。这个世界,像天,广得无边。
后院昔为林白水居址。供他饮食寝兴的北屋,现时成了纪念馆。人进来,步声轻细。我上面引述的部分故实,便是从这静室中得来的。
林白水当过《苏报》主笔章士钊的助手。林遇害,章以七言律诗悲悼。“谁知黄垆在宏庙,剩看秋碧照春红”乃诗的尾联。由它,我想到林白水珍而藏之,冠以“生春红”三字的古砚。我还记起《社会日报》的副刊。这个版面,亦以“生春红”为名。金石学的探赜之作,它登;诗词歌赋,够格,也能露脸。
为了梦想,有的人甘愿牺牲;为了苟活,有的人放弃梦想。林白水胸像后,横着四个字:有如白水。清澈之水照见纯洁之心,我写的这个人,生死关头的抉择,无损名节。
他在黎明前倒下。染血的英魂倚着天,深情地朝向人间。(作者:马力;编辑:宋雨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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