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柳
黄土高坡的秋天,是从酸曲里醒来的。
天刚麻亮,山峁上便浮起了调子:"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调门拖得老长,像条黄蛇,在沟壑间游走。这调子酸得很,酸得崖畔上的野枣树都缩了缩身子,抖落几颗干瘪的红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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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三挑着扁担往场院走,扁担两头各悬着个荆条筐,筐里盛着新割的糜谷穗子。穗子金得晃眼,倒把他那张老脸衬得更黑了。他今年六十有二,脸上的皱纹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深,手掌上的老茧厚得能当砂纸使。他走着走着,忽然把扁担往肩上一颠,那酸曲便从筐缝里漏出来,零零碎碎洒了一路。
"老三,又唱你那酸掉牙的调子哩!"王婆姨远远地喊他,声音亮得像铜锣。
李老三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婆娘家懂个甚,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调调。"
场院已经热闹起来了。王婆姨领着几个媳妇正铺场,新碾的黄土夯得瓷实,扫帚掠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她们弯腰时,后襟便露出一截子黑红的腰肉,活像熟透的糜谷秆。连枷声此起彼伏,谷粒从壳里迸出来,在阳光下跳着,落在地上竟有了金属的脆响。
李老三放下扁担,从腰间抽出旱烟袋,蹲在场院边的石碾上吧嗒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烁,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片土地养活了他们祖祖辈辈,可如今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城里跑,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三叔,尝尝新谷!"二狗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攥着一把刚搓出来的青白米粒。
李老三接了米粒扔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新谷的甜香在口腔里蔓延,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的温度。他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般不安分,总爱在场院里惹是生非。
"甜哩?"二狗子眨巴着眼睛问。
"甜。"李老三点点头,"跟你爹年轻时一个德行,就爱偷嘴。"
二狗子嘿嘿笑着跑开了,像只撒欢的狗崽子。李老三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看到了四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场院里也有个爱偷谷子吃的后生,只不过那个后生心里还装着个穿蓝布裙子的城里姑娘。
毛驴突然仰脖长嘶,惊飞了场上偷食的麻雀,也惊散了树荫下打盹的老汉们。他们笑骂着醒来,胡须上还粘着谷糠。李老三拍拍屁股站起身,走向谷堆准备干活。
就在他弯腰捧起一捧谷子时,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物。他拨开金黄的谷粒,发现下面埋着一个小布包,布料已经泛黄,但上面的针脚依然整齐。李老三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这个布包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布包,装着他全部的念想。
他颤抖着手解开布包,里面是五块银元和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穿着蓝布裙子,站在场院边的老槐树下微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给小婉,1978年秋"。
李老三的眼前模糊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秋天,看到了林小婉站在场院边上,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梢。她是城里来的知青,皮肤白得像新磨的面粉,说话轻声细语的,和这片粗犷的土地格格不入。
"老三!发什么呆呢?"王婆姨的大嗓门把他拉回现实。
李老三慌忙把布包塞进怀里,抹了把脸:"没啥,眼里进了谷糠。"
日头渐渐西斜,场院上的活计也干得差不多了。婆姨们把簸箕顶在胯上,左一扭右一摆地扬场,秕谷便乘风去了,留下的实籽儿在笸箩里打滚。不知谁家女子唱起了《打樱桃》,调子钻进谷堆,惹得那些金黄的颗粒都微微颤动,仿佛也要跟着哼几句酸曲。
李老三坐在谷堆旁,怀里揣着那个布包,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年前。那年也是糜谷黄了的季节,林小婉要回城了。临走前夜,她偷偷跑到场院,把这个布包塞给他。
"这里面是我攒的钱和照片,"她当时红着眼睛说,"等我安顿好了,就写信让你来城里。"
可那封信一等就是二十年,始终没有来。李老三从二十五岁等到四十五岁,等到父母相继离世,等到村里人都劝他娶个婆姨过日子。可他总是摇头,说再等等。等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在等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每年秋收时在场院边张望,仿佛那个穿蓝布裙子的姑娘还会从黄土路上走来。
暮色漫上来时,场院静了。只有几粒遗落的谷子,还躲在土缝里,偷偷嚼着白天的热闹。李老三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老槐树下,抚摸着树干上已经模糊的刻痕——那是他和林小婉的名字,刻在1978年的秋天。
回到家,李老三点亮油灯,把布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炕桌上。除了银元和照片,还有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但依稀可辨:
"老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城的火车上了。组织上突然通知我们这批知青可以返城,来不及和你道别。布包里的钱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本想留着咱们...算了,不说这些了。照片背面有我在城里的地址,你一定要来找我。我等你。
小婉
1978年9月20日"
李老三的手抖得厉害。他这才发现,布包内侧还有个小口袋,里面藏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地址被汗水浸湿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长春市"和"红旗街"几个字。
"原来是这样..."李老三喃喃自语。他当年翻遍了布包也没找到地址,以为小婉忘了写,或者根本就是哄他的。现在想来,是她把地址藏得太好,而他又太粗心。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李老三皱纹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却在这时候找到了二十年前丢失的念想。他摩挲着照片上姑娘的笑脸,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李老三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王婆姨。
"你要去哪?"王婆姨瞪大眼睛问。
"进城。"李老三背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干粮、水壶和那个泛黄的布包。
"疯了你!六十岁的人了,去城里做啥?"
"找人。"李老三笑了笑,"找个等了二十年的人。"
王婆姨还想说什么,却被李老三的眼神震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眼中有这样的光芒,像是黄土高坡上突然冒出的清泉。
李老三转身走向村口的黄土路,背影在朝阳中拉得很长。远处山峁上又响起了酸曲:"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调子拖得老长,像条黄蛇,在沟壑间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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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沙柳,原名:王利雄,字:觉也,号:疯癫散人,男,1985年出生于陕西神木,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协会、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燕赵文学签约作家、媒体编辑、记者、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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