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秀梅
![]()
我的家乡胶县,这片土地在历史的流转中不断发展,后因经济发展、人口增长等原因,“县”改“市”,胶县更名为“胶州市”。胶州地处胶州湾西北岸,是青岛域内一个不大的城。这里盛产着一种看似普通却底蕴深厚的蔬菜——大白菜,因地产胶州,名曰“胶白”。
胶白因其“帮薄、汁白、味甜、纤维少”的独特品质,被文人雅士誉为“菜中昆玉”,在民间则有“胶州白菜赛珍馐”的美谈,其人文历史,源远流长。
胶州大白菜其最早的文献记录始于南北朝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中的记载:各地蔬菜品种有菘、茄子、芋、薤、芥菜等;菘的种植“略遍州境也”,而以质论“州境东鄙为佳”。“菘”即白菜,“州境东鄙”属今胶州境内。
唐宋时期,胶州大白菜作为贡菜享有盛誉。“城门高,板桥长,三里河边出菜王。寒霜降,小雪藏,系个红绳上汴梁”,这一童谣至今在胶州口耳相传。这一时期,胶州大白菜传入朝鲜、日本,并受到两国贵族的追捧,被称为“唐菜”。
在清朝道光年间出版的《胶县县志》中出现胶州大白菜“有松之操,菜品第一”的记载:“其蔬菘谓之白菜,胶白自埤雅隆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其品为蔬菜第一,叶卷如纯束,故谓之卷心白”。
1875年,在日本东京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胶州大白菜一举被评为优质产品,名扬天下。
进入近代,有关胶州大白菜的文献记录更为丰富。《辞海》中“胶县”条,称“胶州产大白菜著名,谓之‘胶白’”;清代著名胶州籍学者、历史学家柯劭忞曾作诗《种胶州白菜》:“翠叶中饱白玉肪,严冬冰雪亦甘香,园官不用夸安肃,风味依稀似故乡。”这首诗收录在柯劭忞诗集《蓼园诗钞》卷五中。
1931年增修版《胶县县志》记录了当时胶州大白菜的出口情况:“卷心白,菘之特种也。种于初秋,成立于冬,叶卷如纯束,味清而腴,邑内业园圃者多种之,为出口大宗”。当时胶州大白菜的年出口量达到100万公斤,主要销往日本。
胶白虽只是棵蔬菜,历经岁月,却积累了不小的名气,声名远播,成为白菜中的翘楚。它不仅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更以其卓越品质征服了世人。它不仅在国内广受欢迎,成为南北宴席上既接地气又不失体面的佳品,更早已走出国门,远销美国、欧洲、日韩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赢得海外市场广泛认可。
这棵菜所承载的,不仅是土地的馈赠,更是胶州人世代相传的种植智慧与匠心。胶州独特的土壤与气候,为胶白的生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农人们精耕细作,使得“胶白”的独特风味得以穿越时光,延续至今。
时至今日,这颗看似平凡的蔬菜,依旧以静默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滋养着国人的味蕾和脾胃。我是土生土长的胶州嫚儿,从小在白菜堆里摸爬滚打,对它的外表和内在,自有些独到的理解。
先说其貌。明明是蔬菜,胶白却生就了花一样的姿态。花开时节,一片金黄灿烂,赋予了田野浓郁的诗情画意;待金花落去,胶白则渐渐出落得冰清玉洁——白的帮,绿的叶,模样虽寻常,却经得起岁月洗礼,宛如深秋不败的花朵,亭亭立于乡野。那白,干净纯粹,如和田的玉,温和柔润,不冒失、不刺眼;那绿,澄澈悦目,似被雨水洗过的青瓷,叶脉如冰裂纹般舒展。风起时,叶片簌簌低语,仿佛在诉说一整个夏天藏在泥土里的秘密。
深秋的田野,当土黄成为主调,而在胶州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浓郁的绿仍如翡翠般星星点点缀落其间。或小块点缀,或大片铺陈。待胶白长成,喜悦的农人便开始了在菜垅间的忙活。一颗颗沉甸甸的白菜,从播种到收获,凝结的是农人的汗水与希望。施肥、浇水、捉虫,每一个动作背后,都藏着一个朴素的梦想。而当农人们在翠绿间,将一棵棵白菜从泥土里拔出,喜笑颜开地抱在怀里时,便是美梦成真,丰收了。梦想在这一刻照进了现实。
再论其味。胶白不仅样貌端丽,味道更是出色。其出色,首先在于用它烹制的菜肴格外鲜美。无论是酸菜炖粉条,还是上汤玉白菜,其中的妙处,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人尝过也都由不懂变为了懂。其出色,更在于从味道中衍生出来的情怀。胶白,是北方人寒冬里最温暖的记忆,是朴实生活中最美的心头好。大味至淡,大道至简。“青瓷盆里卧白玉,人间至味是清欢”,寻常百姓人家总是能从这寻常滋味中,品出生活的万般况味。一锅白菜粉皮炖猪肉,吃出的是冬日里的暖意融融;几片鲜嫩的菜叶涮锅,尝出的是去尽浮华后的淡淡清甜。“白菜豆腐保平安”,胶白早已成为北方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温暖陪伴。
俗语说:“立冬萝卜小雪菜”。小雪一过,白菜就该入窖了,这是北方人过冬的必备储备。儿时记忆里,家里大炕下方就是一个乌黑的地窖。那时身体轻巧,下窖取菜的活计也就经常落到了我的肩上。寒冷的冬日,每当我拎着白菜着急忙慌从窖子里爬出来,便知道今晚定能吃上一锅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就白菜。那饼,是沿锅边儿贴上去的,每回出锅,底面定是带着金黄酥脆的锅巴;那菜,则是大铁锅里的灵魂——或是白菜炖豆腐,或是白菜炖粉条,若赶上母亲手头宽裕,菜里就可以见到香喷喷的猪肉了。直径近一米的胶东大锅,无疑是粗犷豪放的。每每母亲掀开那偌大的锅盖,热气蒸腾,香气扑鼻,那一刻,嗅觉立马达到极大的满足。迫不及待舀上一大碗,味蕾上的快意,瞬间也就攀爬到了童年所能想象的巅峰。
除了样貌与味道,胶白骨子里特有的品性与气质,更是它成为“菜中龙凤”、卓尔不群的原因。
胶白纯净。秋日的菜畦里,它是静默的诗人。不与春花争艳,不与夏荷比肩,只以一身素洁,将“清白”二字写进泥土的文篇。叶片层层叠叠,不染一丝杂色,如月光凝成的玉盏;菜心不事雕琢,自含温润光华。江南文人,常于案头清水供养一棵白菜心,取“清白传家”之意;文人画中,白菜亦常与竹石为伴,喻“清高绝俗”之志。
胶白宽厚。百姓的碗盘里,它是谦逊的君子。不争不抢,却让餐桌四季生香;沉默低调,却被口口相传,誉满大江南北。它不择肥瘠,落地生根,恰如它包容的气度,温厚内敛。无论是凉拌、清炒、醋熘,还是与大虾、豆腐、粉条同炖,抑或做成白菜卷、包进饺子、蒸入包子,它总能以百变形态,成就舌尖上的惊艳。
胶白坚韧。当秋风萧瑟,霜冷大地,它仍如翡翠般伫立田间,不畏寒冷,不惧严霜。“霜打白菜分外甜”,寒露击打,它把苦寒淬炼成清甜;冰雪袭身,它紧实纤维,将嫩芯护在最深处,以坚忍抵挡严寒,将冰冷化为甘醇。
曾听人说,“没有一棵白菜能活着逃出胶州”。这句话,大约诠释了胶白朴实而迷人的一生。如不朴实,农人怎会在漫长的冬日将它藏于阴冷的地窖?若不迷人,农人又怎会如此欢喜地将它珍藏,用以抵御彻骨的严寒?
跨越千年,胶白就这样以平凡又伟大的姿态、敦厚而坚忍的品质,从种子到蔬菜,从田间到餐盘,丰润了土地,也滋养了人心。它已不仅仅是一种蔬菜,更是一种文化符号,凝结着胶州的地域精神与人文传承。从小吃着胶白长大,我看惯了它的形貌,更读懂了它的内蕴。我始终觉得,做人,也该如胶白——纯净而宽厚,温润却坚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