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金銮惊雷,隶臣登堂
咸阳宫的青铜兽首香炉飘出龙涎香,与殿外的寒风碰撞,化作一缕缕诡谲的青烟。
赵高跪在丹陛之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与廊下编钟的余韵重叠。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朝议。
黑色隶臣制服在九卿的华服间显得格外寒酸,却也格外醒目——如同雪地中的一滴血,既刺目,又引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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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今日若不能一鸣惊人,便将永远被钉在“隐宫贱民”的耻辱柱上;而若锋芒太露,又恐如彗星般陨落,死于权臣的暗箭之下。
但他已无退路。
母亲的遗言、父亲的血书、程邈的提点、嬴政的注视……所有命运的丝线,此刻都系于他一人之口。
“陛下,陇西郡报,羌人越界牧马,当如何处置?”
廷尉李斯手捧竹简,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威严。
他袖口的玉簪轻轻颤动——那是二十年前嬴政亲赐的“逐客令”解禁之物,此刻却成了他维持权威的幌子。
玉簪上刻着的“法”字,笔画间填满了陈年墨垢,如同李斯心中被权力尘封的理想。
嬴政扫了一眼奏报,语气平淡:“按《厩苑律》,越界一里,笞三十;牧马十匹以上,斩左趾。”
他忽然转头,目光如炬,直射赵高:“赵高,你说呢?”
殿内群臣哗然。
数百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其中最锋利的,来自李斯——这位权倾朝野的廷尉,正用袖口轻轻摩挲着玉簪,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赵高注意到,李斯的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泛着常年握笔的淡青,而自己掌心的双生茧——一个方正如印,一个锐利如刃——在黑色衣袖下若隐若现,像两枚对立的印章,也像一把双刃剑的阴阳两面。
“回陛下,”赵高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厩苑祿》虽严,然羌人游牧为生,越界常有。若尽诛之,恐激其反叛。”
他顿了顿,语调沉稳:“可令陇西郡设界碑,立烽火,越界者先警告,再犯则刑。”
他刻意压低声音,如同在耳语命运:“商君曰:‘法者,所以爱民也。’若杀无辜,反失民心。”
“妇人之仁!”李斯突然开口,玉簪在发间晃出细碎的光,“律法若不严,何以立威?”
他的声音里带着惶恐——那是看见权力裂痕的惶恐。
二十年前,他在《谏逐客书》里写“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如今却在打压一个可能分走他光芒的隶臣。
赵高注意到李斯袖口的刺绣微微颤动,知道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点。
他转向嬴政,目光坚定:“商君曰:‘法者爱民’,若陛下认同,当以民为本。”
他故意省略“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嬴政需要的不是变革,是制衡。
“好一个‘法者爱民’!”嬴政大笑,声如洪钟,“李斯,你可知赵高读的《商君书》,比你府中的孤本还全?”
李斯脸色微变,拱手道:“陛下明鉴,律法贵在统一,不在多寡。”
——他想起自己曾在廷尉府焚烧旧书,只留下最严苛的律条,却在赵高眼中看到了更冰冷、更系统的律法解读。
这时,老臣冯劫出列,腰间的玉珏与王贲的几乎完全相同——那是赵国灭亡时,秦人从赵国王室掠夺的战利品,此刻却成了他攻击赵高的武器:“陛下,赵高乃隐宫出身,骤然参与朝议,恐于礼制不合。
我大秦自孝公以来,虽用客卿,却未有用隶臣掌机要者。”
嬴政挑眉,声如寒霜:“冯丞相是说,朕该学六国贵族,以血统论英雄?”
他目光扫过群臣,带着刻意的轻蔑:“当年商鞅入秦,不过是魏相门客,朕祖孝公尚且拜为左庶长。赵高有何不可?”
冯劫语塞,退下时瞪了赵高一眼。
赵高注意到,冯劫的鞋底沾着隐宫的泥土——那是他巡视时留下的,却成了权贵阶层从未真正脱离底层的证据。
朝议结束后,嬴政留下赵高:“朕命你抄录《效律》,明日早朝用。”
他指了指案头的竹简,“尤其注意‘刑过不避大臣’一条。”
赵高铺开竹简,狼毫在砚台里转了三圈,方才落下。
他刻意在“刑过不避大臣”的“避”字上加重笔力,墨汁透入竹简背面,形成一道深深的刻痕。
嬴政站在一旁,看着他运笔如飞,忽然轻笑:“此句当刻在廷尉府门口,让某些人好好瞧瞧。”
他的目光扫过李斯离去的方向,带着猎手的狡黠。
赵高心中一凛,想起李斯在朝议时的激烈反对。
他知道,嬴政这是在借他敲打李斯——那个曾经的“客卿榜样”,如今已成为保守派的领袖。
狼毫突然断尖,墨汁溅在“大臣”二字上,将“大”字染成一团模糊的黑,如同大秦律法正在崩坏的栋梁。
“陛下,”赵高放下笔,“李斯大人乃大秦重臣,对大秦忠心耿耿。”
——他故意用“忠心”二字,刺痛嬴政对权臣的猜忌。
“忠心?”嬴政冷笑,“当年吕不韦也对大秦忠心耿耿。”
他忽然压低声音:“赵高,你记住,在朕这里,只有有用的人,没有忠心的人。”
他的手指划过商鞅铜像的剑鞘,那上面“极心无二虑”的铭文,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赵高叩首:“陛下圣明。”
他抬头时,看见嬴政案头摆着一尊商鞅的青铜像,底座刻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
那是嬴政最崇敬的先祖遗物,此刻却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仿佛一柄悬在群臣头顶的剑,也像一根刺向权力巅峰的矛。
申时三刻,赵高奉命陪嬴政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已厮杀到中盘,嬴政执黑,赵高执白。
“朕听闻,你在隐宫时,靠替文吏抄书换律法竹简?”
嬴政落下一子,吃掉赵高一片白子。
他的指尖抚过棋盘边缘的“秦”字铭文,那是咸阳宫建成时的刻痕。
“回陛下,小人愚钝,唯有此法可求上进。”
赵高落子如飞,在边角处埋下伏笔。
他的棋子避开嬴政的锋芒,像极了隐宫时躲避皮鞭的走位。
“愚钝?”嬴政挑眉,“能在十年内通读秦律,默写如流,愚钝之人做得到?”
他忽然抓起一把黑子,砸在棋盘中央:“朕讨厌两种人:自欺者,欺人者。你是哪一种?”
棋子溅起的声音,像极了隐宫墙上冰块坠落的脆响。
赵高的手悬在半空,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面对上位者,不可全露锋芒,亦不可全藏锋芒。”
他落下一子,轻轻道:“小人只想做陛下手中的剑,指哪儿打哪儿。”
他故意将棋子落在“秦”字铭文上,让“剑”与“秦”重叠。
“剑?”嬴政冷笑,“剑若太利,易折;若太钝,无用。你要做什么样的剑?”
“回陛下,”赵高直视嬴政的眼睛,“愿做陛下的太阿剑,藏时如钝铁,出时见血光。”
——他想起母亲藏在织锦里的赵国玉珏,藏时如普通饰物,必要时可割喉。
嬴政盯着他,忽然哈哈大笑,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簌簌发抖。
赵高看见皇帝眼中的赞许,却也看到更深的警惕——那是对所有“利器”的天然防范,如同嬴政对自己影子的防范。
戌时初刻,李斯在廷尉府书房来回踱步,袖口的玉簪早已被他取下,放在案头。
“隐宫隶臣,竟能参与朝议……”他喃喃自语,“陛下这是要分我的权啊。”
玉簪旁放着《谏逐客书》拓本,墨迹已褪成浅黄,如同他渐渐褪色的理想。
“父亲,”李斯长子李由开口,“要不要派人查查这赵高的底细?”
李斯抬手制止,目光落在墙上的《谏逐客书》拓本上。
二十年前,他曾用这篇文章打动嬴政,成为客卿典范。
如今,一个隐宫隶臣却在走他的老路,甚至可能取代他。
他想起自己腰斩成蟜时的果断,此刻却在赵高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
“去,”李斯沉吟片刻,“把隐宫近年来的文吏交接记录调来,尤其是与中车府的往来文书。”
他顿了顿,“再查查他与程邈的关系。”
——他知道,查的不是赵高,是自己即将失去的权力。
李由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李斯的叹息声。
他拿起赵高抄录的《效律》副本,看见“刑过不避大臣”的“避”字墨迹未干,仿佛还在渗血。
那墨点像极了当年成蟜溅在他官服上的血,同样鲜艳,同样刺目。
“太阿剑吗?”李斯冷笑,“希望你不会成为割伤主人的那把剑。”
——他对着玉簪上的“法”字呵气,试图擦去墨垢,却发现那早已深入肌理,如同他与嬴政之间再也回不去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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