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
方才的歌功颂德还余音绕梁。
此刻,却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
还有龙椅上那个人,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唐太宗李世民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他看着阶下那个瘦削的身影,像看着一块顽固的石头。
“魏卿。”
皇帝的声音试图保持平稳。
“朕赏你绢千匹,钱万贯,你还有何不满?”
满朝文武,无人敢抬头。
所有目光的余光,都聚焦在谏议大夫魏征身上。
他刚刚献上的《治国十策》,字字珠玑,让陛下拍案叫绝。
此刻,他却拒绝了这天大的恩赏。
魏征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也清冷,他迎着天子的审视,摇了摇头。
那动作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角的香炉轻轻一颤。
“这些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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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贞观二年的雪,好像比往年都大一些。
也冷一些。
雪片子扯着棉絮一样往下落,没完没了。
长安城的西市,被这雪一盖,喧嚣声都小了不少。
只有一个小院里,传出的咳嗽声,像一把破旧的锥子,一下,又一下,钻着人的心。
这声音不是他的。
是盘踞在他身体里的另一只野兽。
它在啃噬他的肺腑。
也啃噬着他的尊严。
石大夯躺在床上。
床板是硬的,顶着他嶙峋的骨头。
身上盖的被子是薄的,根本拢不住热气。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掉进冰窟窿里的炭,曾经烧得通红,现在只剩下一点点温气。
那点温气,还在不停地往外散。
散尽了,人也就没了。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这疼痛已经成了习惯。
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无能为力。
咳出来的,是痰,带着血丝。
这咳出来的,也是他的命。
妻子王氏坐在床边,眼睛是肿的,泪已经流干了。
没泪可流,比有泪更让人心慌。
她只是麻木地看着他。
一看,就是一整天。
她手里端着一碗米汤。
她已经端了很久,手腕都在发抖。
说是米汤,其实就是几粒米在水里打了个滚,清得能照见人影。
家里最后的米,都熬在了这个碗里。
他觉得这碗米汤,比黄连还苦。
他喝不下去。
这喝下去的不是米汤,是妻女的活路。
巧儿,他们的女儿,扶着爹的肩膀。
她不敢太用力,怕把爹的骨头捏碎了。
“爹,再喝一点吧。”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发着抖。
“喝了,就有力气了。”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可除了说这个,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石大夯看着女儿,十六岁的巧儿,脸冻得发白,嘴唇上起了皮。
这孩子,本该是水灵灵的年纪。
现在却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草。
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脸,却发现胳膊重得像石头。
这真是一个笑话。
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自己也变成了石头。
一年前,他的胳膊不是这样的。
他的胳膊,是长安城里最稳的。
那时候,他是西市最有名的石匠。
同行们都说,石大夯的手,是老天爷赏饭吃。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赏饭。
那是他用一锤一凿,从坚硬的命运里,为自己和家人开出的一条路。
他的手,能把一块没生命的石头,变成龇牙咧嘴的石狮,变成栩栩如生的麒麟。
他懂石头的心。
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的纹路和脾气。
他从不强求,只是顺着它的性子,把它最好的一面给引出来。
他靠这双手,养活了妻女。
每一次把凿好的石像交给主顾,换回沉甸甸的铜钱。
那一刻,他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富足的人。
虽然住的是小院,吃的是粗粮,但日子是有奔头的。
每天收工回家,能闻到妻子做的饭香。
能看到女儿在院子里跳着绳。
那就是他的人间。
他心里揣着一个秘密的念头。
一个比任何时刻都更重要的作品。
他要给巧儿攒一身最好的嫁妆。
他要让那些平日里看不起匠户人家的人都瞧瞧。
他的女儿,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嫁个好人家,不用再像她娘一样跟着自己吃苦。
他见过太多女人的苦。
见过她们被磋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
他不要巧儿也变成那样。
他要她一辈子挺直腰杆。
这嫁妆,就是她的底气。
他偷偷攒下的每一文钱,都带着石头粉末的味道,和未来的香甜。
那些钱,藏在床下的一个石匣子里。
那是他用一整块青石掏空了做成的,严丝合缝。
他觉得,那是这个家最坚固的所在。
可这一切,都从去年秋天开始变了。
朝廷要扩建大明宫。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是盛世的景象。
布告贴满了长安城,人人都说陛下雄才大略。
石大夯也高兴,觉得能为皇家出份力,是祖上积德。
可好经,被歪嘴和尚念坏了。
京兆府下来一个姓吴的小吏,叫吴承禄。
这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可那笑意从不进眼睛里。
他为了赶工期,向上头邀功,也为了自己能捞些油水。
想出了一个“以工代料”的法子。
征召城里所有的工匠,说是给朝廷做活,却只发少得可怜的工钱。
连饭都得自己想办法。
石大夯被征召了。
每天天不亮就到工地,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泥水回来。
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高强度的活计,加上吃不饱穿不暖,他的身子很快就垮了。
先是咳嗽,后来就见了血。
他想告假歇两天,找个郎中看看。
吴承禄却把他堵在工地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
说他怠工,想偷懒。
还说他这样的刁民,就得治。
说着,就叫人抢走了他吃饭的家伙,那套跟了他半辈子的祖传工具。
说是抵押。
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再来干活,不然就按损坏官物论处。
石大夯被赶回了家。
那口憋在胸口的气一泄,人就再也起不来了。
为了给他治病,王氏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
巧儿也停下了准备嫁妆的绣活,去给富人家浆洗衣裳,一双手泡得又红又肿。
钱花得像流水,石大夯的病却越来越重。
这个雪夜,他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
他看着妻子,看着女儿。
心里不是对死的恐惧,而是对她们的愧疚。
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对不住。
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就这么去了。
院子里的雪,落得更大了。
02
石大夯的死,像一滴水落进雪地里,没半点声响。
可他留下的债,却像狼一样,闻着味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放贷的屠户就堵在了门口。
嚷嚷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邻居们想帮忙说几句好话,被屠户的剔骨刀一晃,都缩了回去。
更要命的,是吴承禄派来的人。
两个衙役,手里拿着铁链,一脸的不耐烦。
说石大夯欠了官府的债,因为他“怠工”,耽误了工期。
如今人死了,就得拿家人抵。
他们指着巧儿,说这个女娃看着还算齐整,拉到官府里做个奴婢,正好抵债。
王氏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坐着,不哭也不闹。
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活了过来。
她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母狼。
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了自家的门框上。
血,顺着门框流下来。
在白色的雪地上,开出了一朵刺眼的红花。
衙役们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走了。
说晦气。
屠户也觉得没了意思,啐了一口,走了。
小院里,只剩下巧儿。
和两口薄皮棺材。
她跪在棺材前,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娘撞上去的那一刻,就流干了。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院门外的大雪。
长安城这么大,却没有她一个容身的地方。
天理这么大,却容不下一个公道。
邻居们偷偷送来一点吃的,看着她,叹着气。
劝她赶紧跑吧,不然迟早是个死。
巧儿摇摇头。
她不跑。
爹娘的尸骨还在这里,她能跑到哪里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女孩也要随她爹娘去的时候。
她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
夜深人静,她从针线笸箩里,找出了一块准备做嫁衣的白绢。
她看着那块白绢,那是她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想象。
现在,都碎了。
她没有用笔,也没有用墨。
她举起手,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血珠子冒了出来。
她就用这根流着血的手指,在那块白绢上,一笔一划地写。
写她爹是怎么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
写吴承禄是怎么逼迫工匠的。
写她爹是怎么病倒,怎么被抢走工具的。
写她娘是怎么绝望赴死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心里剜出来的一块肉。
写完,她小心地把血书叠好。
她想起,街角张大娘的儿子,在谏议大夫魏征的府上当差。
人们都说,魏大人是当今朝廷唯一的硬骨头,敢跟皇帝掰腕子。
是穷人的活菩萨。
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她揣着那封血书,像揣着一团火。
在天亮之前,找到了张大娘家。
跪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
03
魏征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他正在看各地上奏的折子。
一派祥和。
奏折上说,关中风调雨顺,粮价平稳。
江南丝绸丰产,商旅不绝。
到处都是贞观之治的欣欣向荣。
他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
总觉得,这盛世的图景里,少了点什么。
少了些真实的人气,多了些官样的文章。
就在这时,管家轻轻敲了敲门。
送进来一件东西。
说是一个下人的亲戚托了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拼死送进来的。
务必请大人亲启。
那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绢。
魏征展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烛光下,那些暗红色的字迹,像一条条鞭痕,抽在他的眼睛上。
他看得极慢。
每一个字,都像千斤重。
看完,他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他想起了奏折上那些粉饰太平的词句。
再想想这封血书里,一个普通石匠家庭的覆灭。
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作为谏议大夫,他有闻风奏事之权。
可他听到的风,都是从官场里吹出来的。
他看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离真正的百姓,有多远。
第二天,他没有穿官服,没有坐马车。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布衣,像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
独自一人,走进了长安西市。
他按着血书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院。
院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
看到的一切,比血书上的文字,更让他窒息。
家徒四壁,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里灌进来。
两口薄棺,并排停在屋子中央。
一个瘦弱的女孩,跪在棺前,眼神空洞,一动不动。
仿佛她的魂,已经随着爹娘一起走了。
魏征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没有惊动那个女孩。
他在周围的坊间里走动,和那些面带愁容的邻里攀谈。
他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类似的故事。
木匠老李,因为劳累过度,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断了腿。
瓦匠赵四,因为顶撞了吴承禄几句,被关进了大牢,至今下落不明。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原来,石大夯的悲剧,不是一个孤例。
而是这盛世华袍上,一片正在溃烂的脓疮。
魏征回府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
他没有立刻去写弹劾吴承禄的奏折。
他知道,砍掉一个吴承禄,还会有李承禄,张承禄。
他要做的,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他摊开纸,开始写。
他写的,不是一个人的罪状,而是十条治国的策略。
慎用民力,勿兴无益之功。
严惩贪腐,疏通言路。
裁撤冗员,轻徭薄赋。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很慢,很重。
因为他知道,这些字不是写在纸上。
而是刻在石大夯的墓碑上。
刻在无数被压榨的百姓心上。
这《治国十策》,不是他魏征的才华。
是长安城里,那些沉默的,痛苦的,绝望的灵魂,教给他的。
04
太极殿。
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汉白玉的台阶,光可鉴人。
穿着各色官服的臣子们,分列两旁,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自得。
龙椅上,唐太宗李世民听着户部尚书的奏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启奏陛下,贞观二年,我大唐境内,计有户三百四十五万,新增垦田一百二十万亩,国库钱粮充盈,四海升平……”
一番话说完,殿上一片赞颂之声。
“陛下圣明!”
“此乃千古未有之盛世!”
李世民摆了摆手,心情极好。
他打下这片江山,又励精图治,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他要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这个目标。
就在这君臣同乐,气氛热烈的时候。
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谏议大夫,魏征。
他手里捧着一卷奏折,脸色凝重得像一块冰。
他一出来,大殿里的喧闹声,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魏征一开口,准没好事。
李世民的笑容也收敛了一些。
他看着自己这位又敬又怕的臣子,心里做好了被泼冷水的准备。
“魏卿,有何事启奏?”
魏征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先歌功颂德。
他直接走上殿前,将手中的奏折高高举起。
“臣,有《治国十策》,献于陛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钟声一样,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李世民示意内侍接过奏折。
他展开来看。
起初,他的眉头是皱着的。
这十条策略,太尖锐了。
每一条,都像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劳役繁重,民不堪命”、“官吏贪墨,政令不通”、“上下壅塞,民意不达”……
这些话,和他刚才听到的盛世景象,完全是两个世界。
可他强压着不快,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的神情越是严肃。
越看,他的心跳越是加速。
他不是一个只能听好话的昏君。
他从这些尖锐的文字背后,看到了自己统治下潜藏的巨大危机。
他看到了一个帝国的根基,正在被一些他看不见的蛀虫悄悄侵蚀。
魏征的这十条策略,不是空谈。
每一条都指出了具体的问题,并且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如果能一一施行,他的大唐江山,将不仅仅是表面繁荣,而是真正的固若金汤。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喜和后怕。
他“啪”的一声,猛地一拍龙案。
这一声巨响,吓得满朝文武都哆嗦了一下。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龙颜大怒,魏征要倒大霉了。
不料,李世民却站了起来,指着魏征,大声喝彩。
“妙!妙啊!”
“魏卿真乃国之栋梁,朕的镜子!有你,朕何愁天下不治!”
他激动地在大殿里来回走了几步。
然后,他停下来,对着满朝文武,大声宣布。
“这十策,朕准了!即日起,交由中书省议定,颁行天下!”
为了表彰魏征的忠直和才华,也为了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纳谏的决心。
李世民又下了一道旨意。
“来人!赏谏议大夫魏征,上等蜀锦千匹,御赐金钱万贯!”
千匹蜀锦,万贯金钱。
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恩宠。
满朝文武,都投来了羡慕、嫉妒,又或是敬佩的目光。
所有人都看着魏征,等着他叩头谢恩。
大殿里,一片寂静。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魏征却纹丝不动。
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皇帝。
然后,他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陛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这些赏赐,臣不敢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众人看不懂的悲怆。
“因为……这些,远远不够!”
05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过,僵住了。
他坐回龙椅,身体微微前倾。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九五之尊的身上散发出来,笼罩了整个大殿。
“魏卿。”
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变得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何为不够?”
“难道朕的赏赐,还配不上你的功劳吗?”
“还是说,你的胃口,比朕想象的还要大?”
这话已经很重了。
换了任何一个臣子,恐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魏征却依旧站得笔直。
他的身形瘦削,此刻却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青松。
他不卑不亢,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继续辩解,而是慢慢地,从宽大的官服袖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锤子。
一把石匠用的锤子。
锤头已经磨损得有些变形,上面布满了磕碰的痕迹。
木制的锤柄,因为常年被汗水浸泡,变得光滑而深沉。
上面还沾着一些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东西。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谁也想不到,谏议大夫的上朝的官服里,会藏着这么一件粗鄙的工具。
李世民也皱起了眉头。
“魏征,你这是何意?在朝堂之上,拿出此等不祥之物,成何体统!”
魏征没有理会皇帝的呵斥。
他高高举起那把石锤,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开始讲述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