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捏着那张写着“这是你爸留给你上大学的钱”的纸条,看着继母王秀莲那张熟悉的、刻薄的脸,我才明白,这九年的恨,原来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那沓用旧报纸包着、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七万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也烫得我眼眶发酸。
九年,三千多个日夜。我像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活在她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她恩赐的每一分零花钱,分辨着她每一句训斥背后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习惯了饭桌上永远比弟弟李浩少一个的煎蛋,习惯了衣柜里永远是李浩穿剩下的旧衣服,习惯了她挂在嘴边那句“你爸走得早,我拉扯你们两个不容易,你要懂事”。
我一直以为,她的“不容易”,指的是我这个拖油瓶。我拼了命地读书,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理想,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早日逃离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做题的动力,把对她的怨恨,刻在了每一道解出的数学公式里。
而此刻,这九年的怨与恨,被这轻飘飘的九个字,砸得粉碎。
原来,我恨错了人。
而这一切,都要从九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那个夏天,走进家门的陌生人
九岁那年的夏天,记忆里总是黏糊糊的,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味道,还有我爸陈建国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时候,我爸就是我的天。他是一家国营工厂的技术员,虽然话不多,但总能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给我变出各种各样好玩的木头小玩意儿。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是爸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我们的日子不富裕,但很快乐。他总说:“小默,好好读书,爸给你攒了大学学费,将来一定要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早早地埋在了我的心里。
可那年夏天,天塌了。
爸爸在一次工厂的事故中,没能回来。
亲戚们围着我,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安慰话,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那种同情像针一样,扎得我生疼。葬礼过后,家里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我和墙上爸爸的黑白照片。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照片,把学校里发生的事说给他听,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差,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三叔公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走进了我家。
那个女人就是王秀莲。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紧紧的发髻,显得很利落。她的脸颊有些高,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向下撇,给人一种很严肃、不好亲近的感觉。她身边的男孩叫李浩,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一双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
三叔公清了清嗓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默,这是你王阿姨,以后,她就和你李浩弟弟一起,跟咱们过日子了。你爸走了,这个家得有个大人撑着。”
我愣住了,看着王秀莲,又看看她身后的李浩,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这个家,是我和爸爸的家,为什么要让两个陌生人住进来?
王秀莲似乎看出了我的抵触,她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视线和我平齐。她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没到眼底,显得有些僵硬。“小默,是吧?以后我就是,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我没说话,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那天晚上,王秀莲做了四菜一汤,手艺很好,可我一口也吃不下。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李浩夹菜,那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碗里的红烧肉堆成了小山。她也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碗里,说:“小默,多吃点青菜,长得高。”
我低着头,扒拉着白米饭,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爸爸留下的那间卧室,被王秀莲和李浩占了。她把我的东西都搬到了隔壁的小储藏室,那房间又小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她解释说:“小默,你一个人住,小房间够了。李浩胆子小,晚上要我陪着睡。”
我没吭声,默默地把我的书包和爸爸给我做的木头小坦克抱进了那个小房间。关上门,我仿佛还能闻到房间里属于爸爸的味道,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王秀莲是个很勤快的女人,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她也是个极其“抠门”和“偏心”的女人。
每天早上,她会煮两个鸡蛋,雷打不动,一个给李浩,另一个,她会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她自己吃。她说:“男孩子要长身体,得多吃点。”我看着李浩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整个鸡蛋,再看看自己碗里那一小半,心里的委屈就像发酵的面团,越胀越大。
家里的零花钱,更是天差地别。李浩每天有一块钱,可以去小卖部买零食、买贴画。而我,一个星期只有五毛钱,只够买一根最便宜的铅笔。每次我看到李浩拿着辣条在院子里炫耀,我只能假装不在意地走开。
有一次,我的运动鞋破了一个大洞,脚趾头都露了出来。我跟王秀莲说,想买一双新的。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那双鞋,眉头皱得像个疙瘩。“还能穿,补补就行了。你弟弟刚买了新鞋,家里哪有那么多闲钱。”
晚上,她果然拿出针线,在灯下仔細地帮我把鞋补好了。灯光昏黄,她的侧脸被映照得有些柔和,那一瞬间,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暖意。可第二天,当我穿着那双带着丑陋补丁的鞋去上学,被同学嘲笑时,那点暖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更深的难堪和怨恨。
她对我最好的时候,就是拿着我的成绩单的时候。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几名。她会拿着我的奖状,在邻居面前不动声色地“炫耀”:“我们家小默,读书省心,像他爸。”
可这份“炫耀”的背后,却总是跟着对我的敲打。“你可得争气,你爸不在了,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要是考不上好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我也白养你这么多年。”
“白养”,这两个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开始觉得,我吃她家的饭,住她家的房,都是一种亏欠。这种亏欠感,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敏感。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因为我知道,那是唯一能让我挺直腰杆的东西。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考出去,离开这个家,离开王秀莲,把我亏欠她的,连本带利地还给她。
我甚至开始怀疑,爸爸当年说给我攒下的大学学费,是不是也被她拿去给李浩花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让我对她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
九年的时光,就在这种压抑、敏感和暗暗的较劲中,一天天流逝。我从一个九岁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王秀莲,也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变成了眼角爬上皱纹的中年妇人。我们之间的隔阂,却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比一圈更深。
第2章 一台电脑,点燃的导火索
高三的生活,像被拧紧了发条的闹钟,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息。教室的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减少,压得人喘不过气。
家里的气氛也同样凝重。王秀莲对我学习的关注达到了顶峰,她不再让我做任何家务,每天晚上都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我书桌上,然后什么也不说就离开。那杯牛奶,温热的,带着一股甜腥味,我每次都皱着眉头喝下去,心里却觉得那不是关心,而是一种无形的监视和催促。
相比之下,她对李浩的态度就宽容多了。李浩比我低一个年级,成绩中等,贪玩。王秀莲总说:“男孩子嘛,开窍晚,高三再抓紧也来得及。”
矛盾的爆发,源于一台电脑。
那天是周五,我刚结束一周的模拟考,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李浩正围着一个崭新的电脑包装箱兴奋地又蹦又跳。王秀莲站在一旁,脸上是少有的宠溺笑容。
“妈,这真是给我的?最新款的!”李浩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那还有假?你不是说查资料、上网课方便吗?妈给你买了,你可得好好学习,别辜负了妈一片心意。”王秀恬拍了拍李浩的头。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台至少要五六千块的电脑,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的书桌上,还放着那台用了五六年、开机都要三分钟的旧电脑,那是爸爸还在世时买的。我提过好几次想换一台,哪怕是二手的,王秀莲都以“还能用”、“别乱花钱”为由拒绝了。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他查资料是假,打游戏是真吧?”我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李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王秀莲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转过头,那双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盯着我:“陈默,你什么意思?你弟弟买个电脑,你阴阳怪气的给谁看呢?”
“我没什么意思。”我把书包重重地甩在沙发上,“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我的电脑卡得连个文档都打不开,想换一台,你说没钱。他要一台五千多的电脑打游戏,你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家里的钱,都是这么花的吗?”
这是我九年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顶撞她。
王秀莲的脸涨得通红,或许是没想到我敢当面质问她。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也拔高了:“不公平?我哪里不公平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们两个,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你现在倒反过来质问我了?陈默,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冷笑一声,九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你问我有没有良心?那我的生活费呢?为什么李浩每个月有五百,我只有三百?他的衣服都是名牌,我只能穿他剩下的?就连早上吃个鸡蛋,他都比我多半个!这些,你敢说你公平吗?”
我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全都吼了出来。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更冷一分。
李浩被我们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哥,我……我不要电脑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王秀莲厉声喝止了李浩,然后转向我,眼神里像淬了冰,“陈默,你翅膀硬了是吧?觉得我亏待你了?行,你觉得我亏待你,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要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满意?”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眶也红了。
但我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觉得她在演戏,在道德绑架我。
“我不想看你的心!”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想知道,我爸当年留下的那笔钱呢?他跟我说过,他给我攒了大学学费!那笔钱在哪里?是不是都给你拿去给你的宝贝儿子买电脑、买新衣服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客厅里轰然引爆。
王秀莲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爸的钱!”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敢说你没动过那笔钱?”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过了好几秒,王秀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默,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和刻薄,只剩下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深的失望和悲伤。那种眼神,让我心里一慌,但长久以来的怨恨,让我梗着脖子,没有退缩。
“不然呢?你让我怎么想?”
王秀莲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她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我们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那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做饭。我和李浩谁也没说话,各自泡了一碗方便面。吃着索然无味的泡面,我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3章 冰点下的暗流
那次争吵之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王秀莲和我陷入了冷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给我端牛奶,不再过问我的学习,甚至在饭桌上,我们都刻意避免眼神的交汇。她做的饭菜依旧,只是那份沉默,让每一口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
李浩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好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冷着脸挡了回去。他看我的眼神,也从以前的亲近,变得有些畏惧和疏远。我知道,我的话也伤害到了他。可那时候的我,被自己的委屈包裹着,像一只刺猬,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我以为王秀莲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用冷暴力来惩罚我的“不孝”。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真的不肯拿出学费,我就去申请助学贷款,去打工,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个家。
那段时间,我更加疯狂地学习。只有沉浸在书本和试题的海洋里,我才能暂时忘记家里的烦心事。每一次深夜里抬起头,看到窗外漆黑的夜空,我都会想起爸爸。我想象着,如果他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一定会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小默,加油,爸相信你。”
这份想象,是我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王秀莲的房间时,发现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低低的说话声。
“……哥,我知道你那边困难,但这次真的不行……家里就这点钱了,是给孩子上学用的,一分都不能动……”
是王秀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
“什么叫我见死不救?你儿子欠的钱,凭什么要我来还?我这边两个孩子也要养,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我告诉你,这钱,你想都别想!这是……这是建国留下的,我答应过他,要好好保管的!”
听到“建国”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跳。建国是我爸的名字。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王秀莲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哭腔:“哥,你别逼我了……我真的没办法……求你了……”
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心乱如麻。
她在跟谁打电话?是她的哥哥吗?听上去,她哥哥似乎遇到了麻烦,想找她借钱,而她口中那笔“给孩子上学用”、“建国留下”的钱,会不会就是我爸留下的那笔?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她拒绝了她亲哥哥的求助,是为了守住这笔钱?
可是,如果她真的想守住这笔钱给我上大学,为什么这九年来,她要对我那么“抠门”?为什么连一台电脑都舍不得给我买?这说不通。
或许,她只是找个借口搪塞她哥哥罢了。她舍不得的,是她自己的钱。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九年的积怨,不是一通偷听来的电话就能轻易化解的。我宁愿相信她是个自私刻薄的女人,也不愿相信这背后另有隐情。因为一旦相信了后者,就意味着我这九年的恨,都成了一个笑话。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学校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老师们反复强调着考前注意事项,同学们互相加油打气。可我,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
班主任找我谈了一次话,他看出了我的状态不对劲。
“陈默,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我看你模考成绩有点波动。”张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考不仅是考知识,也是考心态。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有困难要跟老师说。”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老师,我就是有点紧张。”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和继母闹翻了?说我怀疑她侵占了我爸的遗产?这些家丑,我说不出口。
从办公室出来,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走了很久。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看着那些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同学,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孤独感。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正踮着脚朝学校里张望。
是王秀莲。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衬衫,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她好像很怕被人看见,眼神躲躲闪闪的。我看到她,下意识地就想躲开。
可她还是发现了我。她朝我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局促。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我的语气很生硬。
“我……我给你炖了点汤,补补脑子。”她把手里的保温饭盒递给我,不敢看我的眼睛,“快高考了,别……别把身体搞垮了。”
我看着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略显幼稚的保温饭盒,心里五味杂陈。这是李浩上小学时用的饭盒。
“不用了,我在食堂吃。”我拒绝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她低着头,小声说:“食堂的哪有家里的有营养……我炖了很久的……”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校门口人来人往,喧嚣声仿佛离我们很远。
最终,我还是接过了那个饭盒。
“谢谢。”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没有回教室,而是走到了操场的一个角落,拧开了饭盒。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扑面而来。汤还很烫,里面有鸡肉、红枣和枸杞。
我用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味道很好,和我记忆中,小时候我爸炖的鸡汤味道很像。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了温热的鸡汤里,变得又咸又涩。
第4章 高考前夜,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高考前一天晚上,家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李浩被王秀莲送去了他外婆家,说是怕影响我休息。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王秀莲两个人。我们依旧没有说话,各自吃完晚饭,就像两个搭伙过日子的房客。
我回到房间,做最后的复习。说是复习,其实也看不进去什么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数学公式,一会儿是古诗词,一会儿又是王秀莲站在校门口的身影和那碗滚烫的鸡汤。
我烦躁地合上书,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色。邻居家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天,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了。考完这两天,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我警惕地问。
门外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一条缝,王秀莲探进头来。她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和以前一样。
“早点睡,别熬太晚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嗯”了一声,没有看她。
她把牛奶放在桌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站在原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就在我以为她要走的时候,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迅速地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很沉,捏上去能感觉到里面是一沓一沓的纸张。我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层一层地揭开包裹着的旧报纸。报纸的油墨味和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我的鼻子。
当最后一层报纸被揭开,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人民币,全是百元大钞,用牛皮筋捆着,厚厚的,至少有七八沓。在钱的最上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我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展开纸条。
纸条上,是王秀莲那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只有短短九个字:
“这是你爸留给你上大学的钱。”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九个字,像九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把我过去九年里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所有怨恨,都炸得粉碎。
我呆呆地看着那行字,又看看手里的那沓钱,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不是委屈的泪,不是愤怒的泪,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悔恨、酸楚和感动的泪水。
原来,她没有动这笔钱。
原来,我一直错怪了她。
那次争吵时我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此刻正狠狠地插回我自己的心脏。我说她把钱拿去给李浩花了,我说她自私,我说她没有良心……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我拿着钱和纸条,像个傻子一样在房间里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然后,我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王秀莲的房门紧闭着。我站在门口,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我该说什么?说对不起?还是问她为什么?
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显然是哭过了。
“我……是我,陈默。”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王秀莲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我手里的钱,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似乎想关上门。
“你……”
“为什么?”我打断了她,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王秀莲的嘴唇动了动,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用手背擦着眼睛,肩膀微微耸动着。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她哽咽着说,“你爸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这笔钱,是你爸拿命换来的抚恤金和厂里的赔偿款,一共七万块。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把这钱给你留着,让你上大学用。”
“那时候,你舅舅,就是我哥,做生意赔了钱,天天上门来借钱。你那些叔叔伯伯,看着这笔钱也眼红。我要是告诉他们这钱在你手上,你一个小孩子,守得住吗?他们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你,今天这个说要借,明天那个说要帮你保管,最后这钱肯定一分都剩不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
“我没办法,我只能装成一个又穷又抠门的后妈。我对你不好,对李浩好,就是做给他们看的。让他们觉得,我把钱都花在了自己儿子身上,让他们觉得我手里根本没钱,这样他们才不会再来打这笔钱的主意。”
“我让你吃得比李浩差,穿得比李浩差,就是想让你心里有口气,憋着这口气,你才能发狠读书。我怕……我怕你没了爸爸,又没了这股劲,就真的学坏了,那我就太对不起你爸了。”
“那台电脑……不是我不想给你买,是我不敢。买一台五千多的电脑,你舅舅那边马上就会知道我手里有钱,到时候又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纠缠。我只能……只能委屈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那少掉的半个鸡蛋,那双打了补丁的鞋,那三百块的生活费,那一次次的严厉苛责……所有我曾经以为是亏待和偏心的行为,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亏待,那是一种笨拙的、沉重的、不为人知的保护。
她用自己九年的“恶名”,为我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守护着我父亲最后的遗愿,也守护着我的未来。
而我,却用九年的怨恨,像一把利剑,一次又一次地刺向这个用尽全力保护我的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决堤而下。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王阿姨……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王秀莲的身体一僵,随即也放声大哭起来。那是压抑了九年的委屈、辛酸和如释重负的哭声。
那个夜晚,我们母子俩,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用眼泪洗刷了长达九年的隔阂与误会。
窗外的夜,很静,很深。但我知道,天亮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第5章 一场没有硝烟的考试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几乎是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地清醒。昨晚的一切还历历在幕,那七万块钱被我重新包好,放在了枕头底下,沉甸甸的,像一个崭新的开始。
走出房间,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王秀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柔和。
“醒了?快去洗漱,早饭马上好了。”她看到我,笑了笑,那笑容不再僵硬,而是带着一丝暖意。
餐桌上,摆着两根油条,一碗小米粥,还有两个完整的、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看着自己碗里那个完整的荷包蛋,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九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早餐桌上,享受到和李浩同等的“待遇”。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王秀莲把一根油条夹到我碗里,“今天好好考,别紧张,就当是平常的模拟考。考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咱有钱,大不了复读一年,妈陪你。”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埋头大口地吃着早饭。那顿早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
去考场的路上,王秀莲一直陪着我。她没有说太多鼓励的话,只是帮我理了理衣领,嘱咐我检查好准考证和文具。
在考场门口,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去吧,小默。爸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和鬓边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考场。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过去的我,是为了逃离,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向王秀莲复仇而战。我的笔尖,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而现在,我是为了爸爸的期望,为了王秀莲九年的守护,为了我们这个刚刚“重生”的家而战。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和力量。
第一场考语文。当作文题目《意外的“礼物”》出现在试卷上时,我笑了。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信封,和那张写着九个字的纸条。
文思如泉涌。我没有写那些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故事,我写的,就是我和王秀莲的故事。我写了九年的误解,写了那个沉重的夜晚,写了那份笨拙而深沉的爱。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笔尖。写到最后,我自己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接下来的几天考试,我心态平和,发挥得异常顺利。每当遇到难题,感到焦躁时,我都会想起王秀莲那张不再刻薄的脸,想起她九年来的隐忍和付出,内心就会重新获得力量。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交卷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出考场,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我看到人群中,王秀莲和李浩正焦急地张望着。李浩的手里,还举着一个写着“哥,你最棒!”的牌子。
看到我出来,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考得怎么样?”王秀莲紧张地问。
我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妈,我们回家吧。”
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了她一声“妈”。
王秀莲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红,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好,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李浩兴奋地跟我说着他准备的“庆祝计划”,王秀莲在一旁笑着听着,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光晕。
我忽然觉得,这个我曾经无比渴望逃离的家,此刻,竟是如此的温暖和令人眷恋。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查到了自己的分数,比我最好的模拟考成绩还要高出二十分。这个分数,足够我去国内任何一所顶尖的大学。
我把查到的分数告诉王秀莲,她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好,好,对得起你爸了,对得起你爸了……”
李浩也为我高兴,他抱着我,大声说:“哥,你太牛了!以后我就是名牌大学生的弟弟了!”
那天晚上,王秀莲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家第一次买了瓶红酒。她给我和李浩都倒了一点点。她举起酒杯,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小默,以前是妈对不住你。妈给你道歉。以后,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妈支持你。”
我端起酒杯,和她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妈,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杯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是为我们这个家,奏响了一曲新的乐章。误会解开,冰山消融,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在这一刻,才算完整。
第6章 一张车票,一个新的开始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午后。大红色的信封,像一团火焰,点燃了整个家的喜悦。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学校和专业。
王秀莲拿着那份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她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收好,放进了她房间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和家里的户口本、房产证放在一起。那个动作,充满了郑重和珍视。
“咱们得好好准备准备,北京可不比咱们这小地方,东西都贵。衣服、被子、生活用品,都得从家里带,能省一点是一点。”她开始絮絮叨叨地为我盘算起来。
我笑着听着,没有反驳。我知道,节俭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而这份节俭的背后,是对这个家深沉的爱。
开学前的日子,家里变得异常忙碌。王秀莲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商场和超市,为我添置行囊。她给我买了两身新衣服,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牌子。她一边给我,一边还嘴硬地说:“去了大城市,不能穿得太寒酸,给你爸丢人。”
她还特意去学了怎么用智能手机,帮我抢火车票,在网上查北京的天气,看学校周边的地图,笨拙地在备忘录里记下学校的地址和辅导员的电话。那个曾经连给我买台电脑都舍不得的女人,现在却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我面前。
李浩也变得特别黏我。他不再沉迷游戏,一有空就跟在我屁股后面,问我大学里的事情,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哥,你放心去上学,家里有我呢。我以后也要考到北京去,去找你!”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我看着他,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那场争吵之后,我们兄弟俩之间最后一点隔阂也消失了。我开始教他做题,给他讲我的学习方法。我希望他也能像我一样,考上一个好大学,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王秀莲帮我整理行李箱,一直整理到深夜。她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把牙刷毛巾用干净的袋子装起来,甚至连我爱吃的家乡特产,都给我真空包装了好几袋,塞满了箱子的每一个角落。
“妈,够了,装不下了。”我看着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哭笑不得。
她停下手,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舍。“这一走,就要半年才能回来。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为了省钱就天天吃泡面。钱不够了,就跟妈说,妈给你打过去。”
她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那七万块钱,妈给你存进去了。密码是你的生日。学费和住宿费,妈已经帮你交了。剩下的,是你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别省着花,该用的就用。”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却感觉有千斤重。
“妈,这钱太多了。我自己可以申请奖学金,也可以去做兼职。”
“那是以后的事。”她不容置疑地把我的手合上,“这是你爸留给你的,你就安心拿着。你只管好好学习,别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灯光下,我看到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九年的伪装和操劳,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妈,我知道了。您和李浩在家,也要照顾好自己。”
“行了,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她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快睡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
第二天,在火车站,王秀莲和李浩来送我。站台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伤感气息。
王秀莲还在不停地叮嘱着,从“多喝水”到“注意安全”,仿佛要把未来四年的话都一次性说完。李浩则红着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检票的广播催促着旅客。
“妈,李浩,我走了。”我上前,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到了就来个电话。”王秀莲拍着我的背,声音已经哽咽。
我松开他们,拎起行李,转身走向检票口。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他们的眼泪,自己也会忍不住。
踏上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站台慢慢向后退去。我看到王秀莲和李浩还在原地,用力地朝我挥手。王秀莲终于没忍住,抬手抹着眼泪。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窗外的景象变成了一片流动的光影。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王秀莲发了一条短信:“妈,火车开了。谢谢您。我爱你们。”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的回复,依旧是那种朴实无华的风格:“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我看着那短短的六个字,笑了。我知道,这六个字的背后,蕴含着多么深沉的爱意和牵挂。
火车穿过城市,驶向广袤的田野。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思绪万千。
九年前,王秀莲走进我的生活,像一个不速之客,带来了长久的阴霾和压抑。九年后,我才明白,她是我生命中最“意外的礼物”。她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教会了我坚韧和成长,用她单薄的肩膀,为我扛起了一片晴天。
爱,原来有那么多种表达方式。有些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有些爱,却像一块粗粝的璞玉,需要用时间和理解去打磨,才能看到内里温润的光华。
我的人生,就像这列飞驰的火车,正驶向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远方。而那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个有王秀莲和李浩在的地方,将永远是我心中最温暖的港湾,是我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力量源泉。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不再孤单。因为我的行囊里,不仅装着衣物和书本,更装着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温暖我一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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