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的。
阴冷。
潮湿。
还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我不要你怎么样啊。”
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下一秒就要被扯碎了。
“李浩。”
“我想清楚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
语气平静得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冻肉。
“明早九点。”
“民政局见。”
“你……。”
她想问为什么。
想问这五年算什么。
想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
可他只是说。
“就这么定了。”
“别再说了。”
“没意义。”
01
那股子消毒水和劣质香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像是长在陈月的鼻腔里了。
一整天。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
她就像一棵被钉在花盆里的植物。
而那个花盆。
被命名为“奇葩客户洽谈室”
室内的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裹着一对准新人的争吵。
那争吵也像麦芽糖。
甜腻。
恶心。
还粘牙。
男的说婚礼主色调必须是“克莱因蓝”
因为他前女友最喜欢这个颜色。
哦不。
他当然没说前女友的事。
他说的是。
这是“艺术的沉淀”
是“灵魂的颜色”
陈月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熬夜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
觉得那里面沉淀的不是艺术。
是眼屎。
女的说必须是“爱马仕橙”
因为她的手包。
她刚买的限量款铂金包。
就是这个颜色。
她要把婚礼现场拍下来发朋友圈。
定位必须是“我的爱马仕橙色城堡”
她要把所有的小姐妹都酸死。
然后他们就开始吵。
从颜色吵到品牌。
从品味吵到阶级。
从对方的父母吵到祖宗十八代。
陈月坐在他们对面。
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那微笑的面具是用石膏做的。
又厚又重。
感觉稍微动一下。
就会裂开。
露出里面早已腐烂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婚礼策划师。
她是个垃圾桶。
专门回收这些即将步入婚姻坟墓的男女们喷溅出来的负能量垃圾。
她见过的失败婚姻。
比她策划过的成功婚礼要多得多。
多得多。
那些婚礼上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
不出三个月。
就会出现在各种离婚调解的社会新闻里。
或者在深夜的朋友圈里。
发一些语焉不详的伤感文学。
婚姻是什么。
陈月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了。
或许。
它就是一门生意。
一门把爱情。
亲情。
甚至仇恨打包在一起出售的生意。
而她。
就是个二道贩子。
还是个金牌的。
晚上十点半。
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家。
房子里是空的。
冷的。
像一个巨大的洞穴。
李浩还没回来。
桌上没有饭菜。
也没有鲜花。
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
木婚。
意思是像木头一样坚硬。
美丽。
且有生命力。
陈月看着空无一人的客厅。
觉得这个词真是充满了讽刺。
他们的婚姻现在也像木头。
一块被扔在角落里。
无人问津。
落满灰尘的朽木。
李浩是个程序员。
资深的。
忙。
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而且是个静音陀螺。
你都看不到他什么时候停下来喘口气。
纪念日。
他大概是忘了吧。
或者说。
在他的世界里。
纪念日这种东西。
就是一串没有实际意义的代码。
一个不会触发任何程序的bug。
陈月瘫在沙发上。
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她掏出手机。
打开朋友圈。
林薇刚发了她老公送的钻石项链。
配文是“又是一年。感恩有你。”
张阿姨分享了一篇《女人必看。这样经营婚姻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陈月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今天见证了一场战争。
一场关于蓝色和橙色的战争。
她策划过的上百场婚礼。
就像一部部循环播放的庸俗电影。
剧本都差不多。
只是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
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
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是对李浩失望。
也不是对自己的婚姻失望。
她是对“婚姻”这个制度本身。
感到了倦怠。
一种深入骨髓的。
职业性的倦怠。
她点开朋友圈。
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
“处理了一天别人的婚姻。突然觉得。还是单身好。清静。”
她想了想。
设置了部分亲友可见。
张阿姨。
林薇。
都在那个分组里。
就当是。
一次小小的。
无伤大雅的抱怨吧。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
闭上了眼睛。
02
凌晨一点。
李浩终于敲完了最后一行代码。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像一条白色的蛇。
蜿蜒着飘散在深夜的写字楼里。
他摘下耳机。
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
一下。
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紧张。
他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周年。
他怎么可能忘。
为了这个纪念日。
他准备了整整三个月。
电脑屏幕上。
没有代码。
只有一个设计精美的PPT。
他轻轻地滚动着鼠标。
最后检查了一遍。
Logo。
市场分析。
财务规划。
网站原型。
所有的一切。
都指向一个名字——“‘月光’梦想工作室”
这是他要送给陈月的礼物。
一份让她可以挣脱牢笼。
自由飞翔的礼物。
他知道陈月不开心。
她每次谈起那些“奇葩客户”
谈起她那个唯利是图的王总。
眼睛里的光都会暗下去。
像两颗被蒙上了灰尘的星星。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程序员。
他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情话。
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
为她搭建一个可以实现梦想的服务器。
一个永远不会宕机。
永远稳定的服务器。
他满意地合上电脑。
起身穿上外套。
习惯性地。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朋友圈顶端。
是陈月十几分钟前发的那条动态。
“还是单身好。清静。”
李浩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舒展开了。
他太了解她了。
这个小傻瓜。
肯定是今天又被工作上那些破事给恶心到了。
这是在发泄呢。
一股混合着心疼和爱意的念头。
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他想到了自己准备的那个惊喜。
那个让她从现在的公司“单身”出来的惊喜。
一个大胆又好玩的计划。
在他脑海里瞬间成型。
他要用一种最“李浩”的方式。
来回应她的这条朋友圈。
于是。
他面无表情地。
先点了一个赞。
然后。
在那条动态下面。
冷静地敲下了一行评论。
“好。明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发完。
他甚至有点期待陈月看到后的表情。
一定会是。
又气又笑。
然后扑到他怀里。
用小拳头捶他的胸口。
他笑了笑。
把手机揣进兜里。
拎着电脑包。
走进了沉沉的夜色。
而此时的陈月。
刚刚洗完澡。
正准备爬上床。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提示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拿起来一看。
是李浩的点赞和评论。
当她看清那行字的时候。
大脑仿佛被瞬间抽成了一个真空。
所有的思绪。
所有的情感。
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那几个冰冷的汉字。
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好。明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他同意了。
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同意了。
没有问为什么。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好像。
他已经等这句话。
等了很久很久。
自己一句无心的抱怨。
一句纯粹的职业吐槽。
竟然成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成了他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书。
一股彻骨的寒意。
从脚底板“噌”地一下窜上天灵盖。
巨大的震惊。
委屈。
还有恐惧。
像三只无形的大手。
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心脏。
让她无法呼吸。
手机“啪”的一声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
掉在地板上。
屏幕碎裂开来。
像她此刻的心。
她双腿一软。
整个人顺着床沿滑了下去。
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房间里很暗。
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
透进来一点点。
像一层尸布。
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03
瘫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机开始发疯一样地振动起来。
像一条被人踩了尾巴的响尾蛇。
在地板上发出“嗡嗡”的哀鸣。
是张阿姨。
陈月看着那个亮起来的名字。
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不想接。
她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
但那铃声。
锲而不舍。
像索命的梵音。
一遍又一遍。
她最终还是伸出颤抖的手。
划开了接听键。
“喂。月月啊。你怎么回事啊。”
张阿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像一把电钻。
瞬间刺穿了陈月的耳膜。
“我看到朋友圈了。李浩那个小畜生是不是欺负你了。他凭什么跟你离婚啊。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一连串的质问。
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陈月张了张嘴。
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
又堵又涩。
她想解释。
想说这只是个误会。
可她一开口。
发出的却是“呜呜”的哭声。
那哭声。
压抑了太久。
混合了工作的疲惫。
纪念日的失落。
和此刻被离婚的恐惧。
一旦找到了宣泄口。
就再也收不住了。
“喂。喂。月月。你说话啊。你别哭啊。”
电话那头的张阿姨。
显然是把这哭声当成了默认。
当成了“被离婚”的铁证。
“哎哟。我的天哪。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要不是我们家月月。他能在城里立足吗。现在翅膀硬了就要蹬人了。我告诉你月月。你别怕。阿姨给你做主。我这就过去。你等着我。”
不等陈月再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了。
陈月还来不及喘口气。
第二个电话又进来了。
是林薇。
她的“闺蜜”
“月月。你怎么了。我看到李浩的评论了。太过分了。怎么能在结婚纪念日说这种话。”
林薇的声音。
永远是那么的温柔。
那么的体贴。
像一块涂满了蜜糖的抹布。
听起来很甜。
实际上。
却是来擦拭你的伤口。
顺便撒上一把盐的。
“我……我不知道……。”
陈月泣不成声。
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别哭了。月月。”
林薇在那头叹了口气。
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安慰道。
“其实。离开错的人是好事。我早就跟你说过。李浩那个人太闷了。一点情趣都没有。配不上你这么优秀的女人。离了也好。你这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吗。”
这些话。
听起来句句都是在安慰。
可每一个字。
都像一根针。
扎在陈月的心上。
林薇的话。
无异于在给李浩的“罪行”定性。
也把陈月钉在了“被抛弃的怨妇”这个耻辱柱上。
外部角色的介入。
让一个原本可能只是一条毛巾就能擦干的小误会。
迅速发酵成了一场被公开直播的婚姻海啸。
陈月觉得自己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心。
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
她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一点点地。
被拖向深渊。
04
张阿姨挂了电话。
气得在原地转了三个圈。
那架势。
像一只准备战斗的肥硕的母鸡。
她一把抓起床头的外套。
连睡衣都没换。
就冲出了家门。
一边在楼道里跺着脚等电梯。
一边掏出手机。
在“我们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
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所有人。出大事了。李浩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跟我们月月离婚。结婚纪念日啊。就要离婚。”
下面配上了一张朋友圈的截图。
李浩那句“明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被她用红色的圈。
重重地圈了出来。
像一份罪证。
群里瞬间就炸了。
各种语音。
文字。
表情包。
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
而张阿姨。
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又给林薇打了个电话。
“薇薇啊。你离月月家近。你赶紧先过去看看。我怕她想不开。我现在就打车过去。咱们必须得给月月讨个公道回来。”
林薇当然是满口答应。
她挂了电话。
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换上一条看起来很素雅的裙子。
对着镜子。
练习了好几个悲伤又关切的表情。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她们两个人。
一前一后。
从城市的两个不同方向。
向着陈月的家进发。
像两支集结起来的“正义之师”
沿途。
她们还不忘用微信对李浩进行轮番轰炸。
张阿姨的语言。
粗俗而直接。
“李浩。你个没良心的。你对得起月月吗。你马上给我滚回来。说清楚。”
林薇的文字。
则显得“高级”得多。
“李浩。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一个男人都不该用这种方式伤害一个爱你的女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些信息。
像一颗颗石子。
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因为此刻的李浩。
刚刚到家。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看到客厅一片漆黑。
以为陈月已经睡了。
为了不吵醒她。
他连灯都没开。
直接摸黑进了书房。
他要再最后完善一遍他的惊喜。
他戴上那副硕大的降噪耳机。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他和屏幕上那个名为“月光”的梦想。
他的手机。
被调成了静音。
就放在一旁。
屏幕在一片黑暗中。
不断地亮起。
又熄灭。
亮起。
又熄灭。
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呼吸。
微弱。
且无人察觉。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
书房里的男人全神贯注。
一场巨大的风暴。
正在他毫不知情的另一个房间里。
疯狂地汇集。
酝酿。
05
李浩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遍检查。
他摘下耳机。
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
甚至可以说是傻乎乎的笑容。
他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
激动得怦怦直跳。
他想象着陈月看到这份礼物时的表情。
他觉得。
这比他写出任何一个完美运行的程序。
都更有成就感。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
像抱着一个即将诞生的婴儿。
小心翼翼地。
推开了书房的门。
准备去卧室。
给那个他以为已经睡熟了的傻瓜。
一个天大的惊喜。
然而。
当他打开门的那一刻。
客厅里的景象。
让他脸上的笑容。
瞬间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