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的出现,总是比死亡本身更迟一些。
当我踏入这间女生宿舍时,一股混杂着廉价香薰和霉变气味的空气灌入鼻腔。队长李卫国眉头紧锁,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上方。
“陈法医,你来看看。”
我抬头。
女孩穿着一袭白裙,悬在宿舍风扇的吊钩上,像一个沉默的钟摆。她的脚下,一张四脚圆凳安静地立着,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一切都太“标准”了。标准到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我的目光扫过桌面,那里摊着一本翻开的专业书,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水,甚至还有几缕吃剩的泡面残渣。一个挣扎在期末季、为生活奔波的学生形象,被这几个简单的道具勾勒得无比清晰。
“遗书呢?”我问。
“手机里,一个定时发送的备忘录。”李卫国递给我一个证物袋,“发给了她的辅导员和母亲。内容……很决绝。”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头顶悬挂的冰冷躯体,共同指向一个结论——自杀。
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张圆凳上。它离女孩的垂下的脚尖太近,近得有些刻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踢开凳子时,会如此精准地控制它的落点和姿态吗?
那一瞬间,一种熟悉的、被时间尘封的冰冷感,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上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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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陈默,市局物证鉴定中心的一名法医。从业十年,我信奉的唯一准则是:尸体,是唯一的、也是最诚实的证人。
我的工作,就是翻译它们的语言。
死者名叫林瑶,A大经济学院大三学生,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优等生。这是档案上说的。
在解剖台上,我看到了另一个她。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甲缝里有微不可查的陈旧性墨迹,不是写字留下的,更像是……印刷厂的油墨。
她的手腕内侧皮肤光滑,没有“犹豫伤”,这是典型的自杀者特征。但在大臂内侧,我发现了几处即将消退的、针尖大小的陈旧性瘀点,像是被指甲用力掐出来的。
她有轻微的营养不良,胃里只有一些难以消化的泡面残渣。
李卫国站在观察室的玻璃后面,抱着手臂,一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他是我的老搭档,一个坚定的程序正义信奉者。在他看来,只要证据链完整,符合逻辑,案子就该了结。
“怎么样,老陈?”他通过对讲机问,“有新发现吗?”
“没什么能推翻自杀论断的硬伤。”我平静地回答,一边用镊子取下一根缠在她发间的、几乎看不见的纤维,“但我个人建议,可以再查查她的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
“查了。独来独往,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偶尔在校外做兼职。社交圈干净得像张白纸。备忘录遗书里也说了,学业压力大,对未来感到绝望。”李卫国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老陈,我知道你的习惯,但这次……证据太全了。”
我没再争辩。
我知道,在没有明确他杀证据的前提下,任何“感觉”上的疑点,在刑侦流程里都一文不值。
我脱下白大褂,回到办公室。拉开办公桌最下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靠着我,笑得像盛夏的阳光。
那是我的妹妹,陈曦。十年前,她也是在大学里,用一种近乎同样的方式,向世界做了最后的告别。
当年的结案报告上,同样写着“因抑郁症选择自杀”。
我关上抽屉,将那份冰冷的记忆重新锁住。但林瑶案现场那张过于“安静”的凳子,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那片从未愈合的旧伤口。
02
第二天,我以“完善尸检报告细节”为由,调取了林瑶的全部资料。
辅导员对她的评价是“安静、内向,但不偏激”。
同学们说她“有点孤僻,总是一个人”。
我翻看着她的社交媒体,最新的动态停在一个月前,是一张图书馆窗边的照片,配文是:“天就快亮了。”
一切看起来都指向一个被压力压垮的孤独灵魂。
直到我看到她的一份助学贷款申请表。紧急联系人一栏,除了她母亲,还有一个名字:周怀安。关系标注是:高中老师。
一个念旧情的学生?我没有多想,直到我在她的通话记录里,再次看到了这个名字。在“自杀”前一周,两人有过三次通话,总时长超过一个小时。
这不寻常。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学生,为什么会和自己的高中老师频繁联系?
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林瑶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被悲伤彻底击垮的中年女人,声音沙哑,语无伦次。她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的瑶瑶那么懂事,她怎么会……她前几天还跟我说,找到了一份好兼职,能还上一部分贷款了,让我别担心……”
兼职?
我追问下去。据她母亲说,林瑶从大二开始,就在校外的一家打印店做兼职,补贴生活。但就在半年前,她说那家店不做了,自己又找了一个“家教”的工作,薪水更高,也更轻松。
林瑶的银行流水证实了这一点。从半年前开始,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金额的钱,以个人转账的形式汇入她的账户。
汇款人的名字,是周怀安。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师生情谊。家教?一个经济学的优等生,会给自己的高中老师做什么样的“家教”?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陈曦。她也曾告诉我,自己找了一份轻松的兼职,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悦。直到她走后,我才在她日记的残片里,拼凑出那些被掩盖在谎言之下的屈辱与挣扎。
某种被压抑了十年的愤怒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看着林瑶的照片,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睛,和我记忆中妹妹的眼神,缓缓重叠。
不,这不是自杀。
至少,不只是自杀。
03
我拿着新发现去找李卫国。
“家教?汇款?一个高中老师?”李卫国敲着桌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老陈,这最多算个人隐私,构不成他杀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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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家打印店呢?我查了,半年前就倒闭了。一个习惯了靠自己打工挣钱的女孩,为什么会突然接受一个昔日老师的‘资助’?这不合情理。”
“也许是纯粹的师生情,人家老师看学生可怜,帮一把。”李卫国拿起茶杯,“除非你能证明这笔钱和她的死有直接关系,否则,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感觉’,去重启一个证据链完整的自杀案。”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在程序上,他是对的。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当我再次回到解剖室,站在林瑶冰冷的身体前,那种强烈的共情几乎让我窒息。
我想象着她如何被生活逼到墙角,如何在一个个深夜里掐着自己的胳膊,告诉自己要坚强。我想象着她接到那笔“资助”时,是怎样的感激与不安。我又想象着,这份“资助”背后,藏着怎样不对等的要求,最终将她推入了深渊。
这不只是一个案子了。
在我眼里,躺在这里的,是另一个陈曦。
我重新检查了那根从她头发里找到的微物纤维。在显微镜下,它呈现出一种特殊的蓝灰色,材质非棉非麻,更像是某种高级西装的布料。
我又一次调出了现场照片,一张张地放大,像素点模糊了又清晰。
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那张“安静”的圆凳上。在凳子的一条腿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划痕。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
但这个划痕,在我的脑海里,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04
当晚,我没有回家。
我向技术队的同事要来了林瑶宿舍现场的三维模型图,在电脑前一遍遍地模拟。
一个身高一米六五的女孩,要将绳索挂在两米八高的风扇吊钩上,她必须踩着凳子。她站上凳子,套好绳索,然后……踢开。
如果她向后踢,凳子会翻倒。如果她向前踢,凳子会滑出去。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现场那样,安安静静地立在她的脚边。
除非……
除非她死后,有人进来,将凳子重新摆好,伪造了一个标准的自杀现场。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像”自杀,从而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
我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推论太大胆,也太缺乏证据。唯一的支撑,就是那个微小的划痕,和我的“共情”。
我把这个推论告诉了李卫国。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老陈,”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我尊重你的专业,但我也要对整个队负责。没有指向性证据,我不可能申请搜查令,更不可能去传唤一个有社会声望的高中老师。你明白吗?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如果我找到了证据呢?”
“等你找到了再说。”李卫国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官方的道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他们被“完美”的证据链束缚住了,看不到情感逻辑里的巨大漏洞。
而我,恰恰看到了。
我从林瑶的个人物品里,找到了她高中的毕业纪念册。翻到教师那一页,周怀安的照片出现在眼前。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西装。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违背我所有职业操守,但却无法违背我良知的决定。
如果程序无法带来真相,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
05
官方调查已经将林瑶案归档。在系统里,她的状态是“已办结”。
但在我这里,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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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利用职务之便,拷贝了卷宗里所有的电子资料。那份被技术队复原过、又被认为是“无价值”的林瑶电脑里的临时文件中,有一个被粉碎的文档。文档的标题是:《我的……》。
后面的字已经无法复原。
但文档的属性里,留下了最后修改者的信息——一个访客账户。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在文档的碎片化信息里,我找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画室”。
周怀安的公开资料显示,他除了是金牌物理老师,业余爱好还是油画,在校外有一个私人画室。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但我手里没有任何能摆在台面上的证据。
我必须在他反应过来、销毁一切之前,拿到能让他开口的东西。
深夜,我独自坐在车里,看着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公寓楼。那是周怀安的家。
我不能就这么走进去。
我需要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报警的理由,去见他一面。
我拿出一个新办的、无法追踪的手机号,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
“喂,你好。”一个沉稳、有磁性的男声传来,和我预想中一样。
我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贪婪的、偶然发现秘密的敲诈者。
“是周怀安老师吗?”
“是我,您是?”
我停顿了两秒,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手里,有一样林瑶的东西。我想,你可能会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