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2日,丁石孙走了。
这位曾任北京大学校长、民盟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老人,在92岁的人生旅途上画下句号。然而,在众多头衔中,人们最怀念的,还是他担任北大校长的那五年。
![]()
季羡林曾在北大百年校庆上说:“在北京大学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北大之父’蔡元培,另一位就是丁石孙。”这话说得重,但了解那段历史的人,大多都会认同。
▌从数学系到校长室
丁石孙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平坦。1927年,他出生在江苏镇江一个商人家庭,原名丁永安。1944年进入上海大同大学学习,却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国民党特务抓进监狱,后被学校开除。1948年,他重新报考大学,同时被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录取,最终选择了清华。
1950年,丁石孙从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并留校任教。1952年院系调整,他转到北京大学数学系。这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在数学系,丁石孙是个好老师。他与人合著的《解析几何》《高等代数简明教程》《代数学引论》等教材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学生。他不仅在代数、数论等基础研究上有所建树,还早在1958年就提出程序自动化研究课题,是中国代数数论研究的倡导者。
但和那个年代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的道路充满坎坷。1958年,他因同情右派受严重警告处分;1960年,在反右倾时成为“阶级异己分子”,被开除党籍。文割期间,他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黑帮大院”。
1980年,丁石孙出任北大数学系主任。这个“北大第一系”聚集了中国一流数学家,他治理得井井有条。面对文割后教师队伍“断代”的难题,他没有简单地把业务能力不足的工农兵学员教师赶走,而是给他们两年时间进修。这种豁达开明的处理方式,让数学系早早步入正轨。
1982年末,他辞去系主任职务,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就在他留学期间,北大进行了一次校长人选民意测验,丁石孙得票最多。
▌五年校长,一生北大
1984年3月,57岁的丁石孙就任北京大学第26任校长。
在就职讲话中,他没有豪言壮语:“一般的说法,叫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没有三把火,我在北大工作了这么多年,火气早没了。我只希望能够做到,下一任校长接任的时候,比我现在接任的时候,条件要好一点。这就是我的目标。”
话虽朴实,行动却有力。
![]()
他首先提拔了一批年轻人。学校规定教师年满65岁必须退休,也不能参加学术委员会。如今,这批年轻人都已成为北大各个学科的带头人。
他推行工资包干制改革:各系根据教学任务确定教师编制,学校据此确定工资总额,具体分配由系里决定。
数学系主任李忠回忆,分配向教学倾斜,不上课的教师只拿基本工资,基础课的工作量还乘以1.2~1.3的系数。教师的教学积极性立刻被调动起来。
![]()
1984年,丁石孙接待到北大访问的德国总理科尔。
虽然当了校长,丁石孙仍坚持给学生上高等代数这门基础课,除非不得已,从不耽误课时。
在学生们的记忆里,丁校长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或灰色衣服,骑一辆旧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有人想找他说话,直接把他的自行车拦下来就是。
他的电话号码是公开的,有学生觉得食堂太难吃,直接打电话到他家里臭骂一顿。他并不恼,真的开始食堂改革,引进竞争机制,饭票在各食堂通用。
“个人需要自由发展,老师也需要自由发展。我觉得校长并没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你唯一的办法是创造条件让大家能够自由发展。”这是他始终如一的治校理念。
1986年入读国际政治系的学生王佳回忆,那时的北大就是他们心目中大学的样子。人人都是理想主义者,觉得自己对国家、民族和社会承担着使命和责任,心怀热情和希望。
未名湖畔,五四文学社常常在那里讨论诗歌。“三角地”贴满了讲座海报。各个教学楼里,从朦胧诗到存在主义,从弗洛伊德到现代派,各式各样的讲座吸引着学子。北岛、多多、顾城三位朦胧诗人在电教报告厅座谈,学生们毫不客气地发表看法。崔健在北大开演唱会,唱了《苦行僧》《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
1988年,北大90周年校庆,中文系教授谢冕在《永远的校园》中写道:“科学与民主是未经确认却是事实上的北大校训。二者作为刚柔结合的象征,构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
▌“我是个失败的校长”
但在五年的校长生涯中,丁石孙也常感到力不从心。
1988年,他给时任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写过两封信,说已经干了4年,身体很不好,希望能同意自己辞职。“我觉得一个人做不成的事情多得很,做不成就算了,我已经尽了力了。”他后来解释。
辞职请求没有被接受。但1989年8月,教育部领导再次找他谈话,批准了他的辞职请求。
在告别讲话中,他说:“我当了五年校长,由于能力有限,工作没做好;我是历史乐观主义者,相信后来的校长会比我做得好,会把北大办得更好。”
离任第二天,丁石孙就回到数学系,找到系主任李忠:“我来找你报到,请系里安排我的工作。”
多年后,在接受央视采访时,他更加直白:“我是个失败的校长,因为我心目中理想的、好的学校,不是这样的,没有达到。”
记者说,后来常常有人追忆那时的北大。丁石孙笑笑:“我运气比较好,因为1988年确实是北大达到很高水平的一年。”他觉得,那种精神的魅力,是“不太容易消失的”。
记者追问:“你的信心会因此失去吗?”丁石孙抬起手,放在领带上:“那就不是我能做的,我从历史上已经过去了。”
1988年7月,毛新宇在北大附中毕业,高考成绩109分。其母、毛的儿媳邵华曾找到北大校长丁石孙,说“我家三代都属于北大”。而丁石孙却说:“无此必然性啊。”因为“北大校风自由,同学好动,担心他进来无法保障安全”,毛新宇只好去了人大历史系。
![]()
▌晚年的沉默
离开校长岗位后,丁石孙的人生还在继续。
1993年,在民盟中央主席费孝通的提议下,他调入民盟中央,由兼职副主席成为专职副主席。调任前,他有些犹豫,原本想在北大数学系安安心心地教书。李忠劝他:“你对我们普通知识分子很了解,你到那个地方,可以代表我们发言。”
1996年,他出任民盟中央主席。1998年3月,出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
但熟悉他的人发现,学生运动出身、一辈子命运与政治紧密相关的丁石孙,不再谈论政治。
晚年的丁石孙,总是坐在不足30平方米的起居室里。他腿脚不便,视力下降得厉害,书报已不能看,电视机很大,但仍看不清。他喜欢贝多芬,尤其喜欢《欢乐颂》和《英雄交响曲》。
妹妹丁永宁曾任新华社资深记者,常去看望他。她想起少年时期,哥哥推荐自己看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傅雷在译本扉页后引用了孟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她觉得,每个字都可以贴切地用在哥哥身上。
2013年,《有话可说——丁石孙访谈录》出版。但在丁永宁眼里,晚年的哥哥似乎更喜欢倾听,常常处于沉默状态。
▌为何怀念丁石孙
丁石孙自己说是个“失败”的校长,但为什么这么多人怀念他?
或许是因为,他真正理解了大学的意义。他说:“一个人、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民族,对待数学,重要的不是公式、不是定理,而是它的方法。”这话不仅适用于数学,也适用于整个教育。
或许是因为,他真正尊重每一个个体。“科学与民主”“兼容并包,求同存异”都是北大精神,但在他看来,最核心的是尊重人,尊重人的个性,尊重人的自由发展。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那朴素的人格魅力。他经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或者灰色衣服,骑着自行车在校园中穿行。他最得意的是,“当了这么多年校长,学校里没有人认为我是校长。”
1998年,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当丁石孙的名字被念出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校庆期间,他被校友、学生包围,邀请他为大家再上一课。从一个教室走出,紧接着又被“架”进另一个教室。
那时,他已离开校长岗位近十年。
![]()
丁石孙走了,带着他的遗憾,也带着无数人的怀念。他自称“失败”,却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成功的印记;他觉得理想未达,却让许多人看到了理想的模样。
在北大档案馆,关于第26任校长丁石孙,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张照片。但在那个年代的北大学子心中,他的形象从未模糊。
一个人是不是好校长,不是自己说的,是师生们用心感受的。
丁石孙用他的五年,证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校长不是官,是师者。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却弥足珍贵。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