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的春天,总被第一声犁铧破土的声响唤醒。那年我七岁,天刚蒙蒙亮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扒着门缝一看——父亲正弯腰擦拭那架曲辕犁,犁铧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天边还没褪去的月牙。“今天要耕东山坡的地,带你去看看。”父亲的声音带着泥土的潮气,我立马套上衣服,揣着母亲煮的玉米饼,跟在他身后往田里走。
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远处的山坳里飘着炊烟。父亲把曲辕犁架在老水牛身上,扶着犁柄轻轻一推,犁铧便“吱呀”一声切开土壤,翻起的泥土带着清香,像翻开了一本厚重的书。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亲常说的“土地会说话”,原来是真的——犁铧走过的地方,泥土在低语,种子在沉睡,而农耕文明的故事,就藏在这一犁一耙的痕迹里。
曲辕犁:大地的诗人,岁月的笔
父亲的曲辕犁,是爷爷传下来的。犁辕弯得恰到好处,像极了爷爷生前常背的那把竹椅的弧度;犁铧是铸铁打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依旧锋利。父亲说,这架犁陪了爷爷三十年,耕过的地加起来能绕村子三圈。
“扶犁要稳,脚步要匀。”父亲站在田里,教我扶着犁柄。我的手太小,抓不住粗实的犁辕,父亲就用布条把我的手绑在他的手上,一起用力。犁铧在泥土里穿行,遇到硬土块时,老水牛会停下脚步“哞”叫一声,父亲便会弯腰,用脚把土块踩碎。“土地和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 他一边说,一边擦去额角的汗,“你爷爷当年教我时,也是这么说的。”
正午的太阳升得老高,父亲把犁靠在田埂上,从怀里掏出母亲煮的玉米饼。我坐在犁辕上,摸着犁铧上的纹路——那是常年与泥土摩擦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像刻在上面的诗。“这犁铧会认人。”父亲咬了口玉米饼,“你爷爷当年生病,我第一次独自扶犁,它总往田埂上偏,像是在等你爷爷来。”我望着犁铧,忽然觉得它不是冰冷的铁,而是有温度的——它记得爷爷的手掌,记得父亲的汗水,也记得这片土地上每一季的收成。
后来我在历史书上看到,曲辕犁是唐代发明的,可在我们村,它像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老朋友。每年春天,只要田里响起“吱呀”的犁声,村里人就知道,播种的日子到了。
如今父亲老了,再也扶不动犁了,那架曲辕犁就靠在杂物间的墙角,犁铧上落了层薄灰。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擦擦它——指尖划过犁辕的弧度,仿佛还能摸到父亲掌心的温度,听到老水牛的“哞”叫,闻到泥土的清香。
耙与镰刀:土地的梳子,丰收的弦
耕完地的第二天,父亲就会把耙拉到田里。那架“回”字形的耙,齿尖闪着光,像一把巨大的梳子。父亲牵着老水牛,站在耙上,让水牛拖着耙在田里来回走,把翻起的土块梳得细碎。“土要松,种子才好扎根。”父亲站在耙上,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面小小的旗。
我总爱跟在耙后面,捡那些被耙齿翻出来的小虫子——有卷着身子的潮虫,有背着壳的蜗牛,还有蹦跳的蚂蚱。父亲见了,就会说:“别玩了,过来帮我捡石头。”田里偶尔会有碎石子,会把耙齿磕坏,我们就把石头捡起来,堆在田埂边,久而久之,竟堆出了一道小小的石墙。
到了秋天,镰刀就成了田里最忙的农具。母亲的镰刀是父亲特意给她打的,刃口弯得像月牙,柄是用梨木做的,握着舒服。“割稻子要快,不然谷子会掉。”母亲握着我的手,教我怎么握镰刀,怎么弯腰。稻穗在风中摇晃,金黄的谷粒坠得稻秆弯了腰,镰刀划过稻秆的“唰唰”声,像一首轻快的歌。
有次我不小心把镰刀挥到了手背上,划出一道小口子。母亲赶紧放下镰刀,从怀里掏出帕子给我包扎,眼眶红红的:“跟你说过要小心,怎么就是不听。”可第二天,她还是把镰刀递给我:“庄稼不等人,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那天我忍着疼割稻子,母亲走在我前面,把割好的稻穗捆成捆,每捆都留着长长的稻秆,说要给我编稻草人。
现在村里很少有人用镰刀了,收割机开过,稻穗瞬间就变成了谷子。可母亲还是留着那把镰刀,挂在灶屋的墙上,每次做饭时看到,就会想起那年秋天,我们娘儿俩在田里割稻子的场景。
锄头与扁担:星空的指引,生活的肩
我家的锄头,柄上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爷爷当年怕父亲在夜里锄地时迷路,就用烧红的铁丝在锄柄上烫出了星星的形状。“夜里锄地,看着锄柄上的星星走,就不会偏。”父亲说,有次爷爷在山里锄地到天黑,就是靠着这把锄头,顺着星星的方向回了家。
小时候我总爱拿着锄头在院子里挖泥巴,把母亲种的菜苗挖得东倒西歪。母亲从不生气,只是笑着说:“你这孩子,跟你爷爷一样,就喜欢跟土地打交道。”爷爷生前最爱用这把锄头种洋芋,每年春天,他都会把洋芋切成块,用草木灰拌一下,再用锄头挖个坑,把洋芋块放进去。“洋芋要埋得深,才长得大。”爷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可如今,院子里的洋芋地早就种上了果树,只有那把锄头,还在杂物间里,刻着星星的柄上,还留着爷爷的指纹。
扁担是父亲的“老伙计”。那根杉木做的扁担,被父亲的肩膀磨得光滑发亮,中间还微微向下弯——那是常年挑东西压出来的弧度。“挑东西要匀,不然肩膀会疼。”父亲挑着装满谷子的箩筐,走在田埂上,脚步稳得像踩在平地上。我试过挑他的扁担,可刚把箩筐放在肩上,就被压得直不起腰,父亲笑着说:“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挑得动了。”
有年秋收,父亲挑着谷子回家,走到半路时扁担断了。他没告诉母亲,自己找了根绳子,把谷子捆在背上,一步步挪回了家。后来我在柴房里发现了那根断了的扁担,偷偷用布条把它缠好,藏在床底下。直到现在,那根断扁担还在我的衣柜里——它教会我的,不只是怎么挑东西,更是怎么扛起生活的重量。
箩筐与竹篮:岁月的船,乡村的诗
母亲的箩筐,是外婆编的。竹篾细得像发丝,编织的纹路是“回”字形的,外婆说这样编出来的箩筐结实,装再多东西也不会漏。每年玉米成熟时,母亲就会背着箩筐去田里,把玉米棒子一个个掰下来,放进箩筐里。箩筐满了,她就把玉米棒子堆在院子里,像一座金黄的小山。
我最爱帮母亲剥玉米。坐在玉米堆里,把玉米粒剥下来,放进竹篮里,母亲就用这些玉米粒喂鸡、喂猪,剩下的磨成玉米面,蒸馒头、煮糊糊。有次我剥玉米时,发现了一只躲在玉米棒里的小虫子,吓得差点哭出来。母亲笑着把虫子挑出来,放走了:“它也是来吃玉米的,别吓着它。”那天晚上,母亲用玉米面给我蒸了个小兔子馒头,说:“以后看见虫子,别害怕,它们也是土地的孩子。”
竹篮是母亲的“百宝箱”。春天她用竹篮装野菜,夏天装桃子,秋天装板栗,冬天装炭火。有次我生病了,母亲背着竹篮去山里找草药,回来时竹篮里装满了柴胡、薄荷,还有几朵我爱吃的野草莓。“山里的东西,都是宝。”母亲一边给我熬药,一边说,“你外婆当年就是背着竹篮,给我找草药治好了咳嗽。”
现在母亲老了,眼睛花了,再也编不了竹篮了,可她还是留着外婆编的那只竹篮,放在堂屋的桌子上,里面装着我的童年——有我小时候戴过的草戒指,有我画的画,还有我掉的第一颗乳牙。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拿起竹篮,给我讲里面的故事,讲着讲着,眼睛就红了。
农具无言,岁月有声
去年回老家,我在杂物间里翻出了那架曲辕犁、那把刻着北斗七星的锄头,还有母亲的竹篮。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古老的农具上,竟像是镀了层金边。父亲走过来,摸着犁铧说:“这些东西,陪了我们一辈子,现在没人用了,可扔了又可惜。”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用曲辕犁耕出的田垄,母亲用竹篮装的野草莓,爷爷用锄头种的洋芋——这些农具,不只是冰冷的木头和铁,它们是有生命的,是农耕文明的见证者,是我们一家人的记忆载体。它们见过爷爷的汗水,见过父亲的肩膀,见过母亲的双手,也见过我的童年。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田里种满了果树,再也听不到犁铧破土的“吱呀”声,看不到镰刀割稻的“唰唰”声。可每当春天来临,我还是会想起父亲扶着曲辕犁的身影,想起母亲背着竹篮的模样——他们用最朴素的农具,耕出了最踏实的日子,也教会了我: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而那些古老的农具,就像天上的星星,永远在我们的记忆里闪耀,指引着我们回家的路。
离开老家那天,我把那把刻着北斗七星的锄头放进了后备厢。车开出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阳光落在田埂上,那架曲辕犁靠在老槐树下,像一位守望的老人,静静地看着远方。我知道,只要这些农具还在,我们的根就还在,农耕文明的歌谣,就还会在犁铧上轻轻唱响。
作者:余继聪(作者系云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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