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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彩:人生这张彩票,谁能刮到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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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善良,就是人生的头奖。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头彩:人生这张彩票,谁能刮到头奖?


前言

虫安的作品,熟悉的热烈,看那些执拗又莽撞的人,如何挣脱“我执”。

第一场

彩民王天宝的好日子到头了,老婆给他下最后通牒,年末必须去打离婚证,不然撕破脸,法院见。

冬风割脸,他裹紧羽绒服,又去彩票店试手气,去的时候一路想着,老子刮出了头彩,女人还怕拢不住,老子阔了,名堂多了,女人就是蟑螂,踩都踩不灭,撵都撵不走。

从店里出来,他鼓着腮,精神不振,人虽出店,魂还在刮奖。没一会儿功夫,脚下面围了一圈烟头子。满地煤烟色的梧桐叶,被他碾得糟烂。身上揣着一千块货款进店的,现在口袋里只摸得出一顿沙县料理的钱。

王天宝买彩票上瘾,尤其喜欢刮刮乐,刮了成千上万张彩票,越刮越不快乐,把眼下的好日子也刮得稀烂。他的瘾头还是消不下去,一个月前,老婆管账管得严,他就鼓动5岁的女儿,把老婆的金项链偷来,换了5千块钱,送进彩票店。

“人到了这种地步,还要什么老婆,跟彩票过去吧!”

老婆把他的东西都丢了出来,他在跑货拉拉的车厢里睡了两月。一天傍晚,霞光晒得他红光满面,他觉得兆头蛮好,鸿运当头,立刻跑进家门口的彩票店。老婆买菜路过,撞见他正辛苦刮奖,大冬天的,大脑门上浮出一粒粒亮晶晶的汗珠。

老婆抢过他手上的彩票,他一惊,等认出人来,咧开一嘴黄牙,呆逼一样地笑。

“老婆,我试试手气,等我刮出头彩,我买卡地亚赔你。”

老婆讲:“好,我看你刮,你今天要刮出了头彩,你不买卡地亚,我以后也给你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洗脚按摩、莞式全套,皇帝一样伺候你。但你要刮不出来,爷们一点,把证扯了。”

他像张狗皮膏药,贴去老婆身边。

“瞎讲,咱俩不至于,不至于哈。还没到那一步嘛,扯什么证?扯什么证!”

老婆却是将军一样的口令:

“刮!”

当着老婆的面,十几张面值20元的彩票,他只刮出来5张5块,3张十块,奖金统共55块。

“你看呀,差一个数字就是30万呀!机会不是没有的。”

老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带起一股冷风,头都不回。

第二场

王天宝刮彩票上瘾,根源却在他养父的身上。

他是84年冬天生的,属鼠,从小爱偷东西,翻墙钻洞,比老鼠还要精灵。他是孤儿,大雪夜里头,被人撂在了福利院门口。

84年,小县城的福利院经费吃紧,又人满为患,院长不让护工们出门拾他。他哭得凶,谁都只当听不见。大伙儿心里清楚,雪夜过后,小命就挂,殡仪馆和警察会过来处理,福利院就少收一个麻烦精。

有位新来的女护工,刚跟人间的苦难打交道,心肠还没磨硬,便猫腰出去,拾了他带进家里。老公却急得跳脚,只说捡回来个累赘,这没断奶的小家伙,头型大得吓人,万一是个先天脑积水,白吃多少年粮食不说,还得贴钱帮他治病。护工的理智也恢复了,想到自己的职业,以后心肠硬不起来,家里也得办成孤儿院。

她便给小家伙套了一身袄,又塞了50块钱,编写了一张身世纸条,蛮凄惨,让老公赶了20公里夜路,将小家伙撂在了一所师范中专的教职工家属楼。

护工觉得他投胎没投好,扔他得扔个有文化的地方,兴许能扔出个好命。可能是老公太累,进家属楼后偷懒,少了几步道,只把他撂在了锅炉房门口。恰巧锅炉工又是个寡汉,虽把他当亲儿子疼了七八年,但自己却是个命糟的马大哈,烧锅炉太马虎,烧得爆炸,把自己炸成个终身瘫痪。捡来个儿子不等他费心养大,反倒换来个小仆人,也不晓得到底是命糟还是命好。

天宝七八岁就学会了洗衣、做饭、淘马桶,护理养父时,怕他长压疮,每天帮他翻身叩背十多趟,翻得一条小孩子的手臂也变得滚圆粗壮。从小做事多,他肚皮响得早,下饭就猛。江南的小孩吃饭,端一只拳头大小的碗,细嚼慢咽,他直接端电饭煲的内胆,狼吞虎咽。可家里没有苦钱的劳动力,日子苦巴巴,有上顿没下顿,他只能到处偷。

下饭虽猛可他不窜个儿,16岁一米53,18岁一米54,直到23岁还在换牙,身高总算够上了国民男子平均水平线,一米七一点五。

很小的时候,他读二年级,养父那时已经出事,他还没来得及退学,看上了同学脚上的一双新鞋。那是冬天,很冷,他脚丫子里都长了冻疮,同学的那双新鞋帅气又暖和,他想它想了几天,下决心占有。

挑了个晴天白日,冬季的日头挺足,小朋友们吃过中饭都犯困,他把家里的红砖烧热了两块,用棉布包着,偷偷摆到同学的脚下。同学睡得迷糊,感觉脚下很暖,脱了鞋烤脚,一觉醒来,哭天喊地,光着脚到处找鞋。

学校建在郊野,周围有大片的农田。天宝在校园里长大,却没学来什么文化,倒跟着农民伯伯学会了种田。一到春天,这里的油菜花开得比别处放肆,学校的花坛里都会冒出几株野花。天宝就在花坛里帮老师们种瓜果蔬菜,老师们也可怜他,逢年过节送他衣服和纸笔,也轮流教他识字。他正经知识不学,倒从一堆故事会的后页看见了锡纸开锁的小广告,存了好久的钱,买了一套工具,把教职工宿舍楼的房门开得七七八八。

锡纸开锁,能开能锁,不留痕迹。他进屋后不贪心,不乱拿东西,一千块的现金只抽一两张,显眼的东西一概不拿。他从小鬼精,晓得这些东西一动,户主立马就会察觉。拿黄金首饰也要看成色,许久不戴的,随意扔在化妆台上的才拿,精心存放的一概不动。生活中的马大哈,通常记不得首饰丢在哪,东西找不到,一时半会儿察觉不了东西失窃,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放错了地方,家里有调皮小孩的,更是先把孩子训上一通,户主会错过最佳的报案时机。

他从小做贼,常在河边走,偏偏不湿鞋。

偷来的钱多半给养父买了彩票,他虽没文化,烧锅炉也不精,但好学,一辈子幻想着搞研究搞发明搞学问。瘫在床上的一个人,也在每天研究周易预测彩票大法,把家里的铝合金窗户卸了,叫天宝用板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再帮他去彩票站选号。买十个号段,通常只有一个号段中奖,奖金5元到20元,最高一次中了50元。

养父的彩票预测大法时灵时不灵,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天宝不偷,日子就过不下去。十三四岁,他已是开锁技术相当老练的贼。

天宝15岁那年,学校要搬迁了,养父没法继续住在家属楼。如果不是瘫痪,锅炉爆炸的事件,他本该担主责。当年的校长见他太难,不仅帮他出了医药费,还帮他搞定了低保,默许他在学校住了这些年。现在校长都换了三届,校址也得腾到别处,校方限期一个月,住宿问题只能养父自己解决。

他没什么可以凭借的,只能凭借彩票,每天选好号段,叮嘱天宝去买。有次,天宝粗心,买错了一个数字,电视机里开奖,错过了万元大奖,养父气得吐血,此后身体更加不好,心情也愈加抑郁。他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解决自己。

多少年躺着,自己也躺累了,更不想再拖累天宝。他用自己唯一能动弹的左手,从床底下掏出天宝平常除草的农药,喝了几嘴。他要一口气喝死了,也就败运走到头了,偏偏瓶子里的农药剩不多,他没死透。

老师们都搬走了,家属楼已被挖掘机拆了大半,天宝背着满嘴冒白沫的养父,跑得小腿抽筋,跑进了医院。抢救了一番,作用不大。医生对天宝说,人估计挺不过去,但他这会儿好像憋着劲,攒了遗言,你进去听一下。

天宝便走到养父的床头,蹲下来听他讲话。

养父讲:“天宝,爸爸走了,你以后别偷了,是爸爸害你当贼。你再过两年,就大了,偷东西被抓住,得进去当劳改犯了。爸爸没文凭,但爸爸有知识。烧锅炉时,我总分心,是惦记着去偷听物理课呢。这方面,我懂得比大学生还要多,你晓得人的身上有多少颗原子吗?我以前有70公斤,7后面再加上27个零,统共有这么多的原子。现在我瘦了,也快不行了,但好歹还剩一半。我死了,没什么东西留给你,这些原子都会一直跟随你,变成你身边的万事万物。爸爸走了,没人拖累你了,你不要再偷,以后堂堂正正做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害怕,爸爸无处不在。”

天宝足够天真,对养父的遗言深信不疑,也从中获得了足量的安慰;天宝也十分愧疚,是自己买错了数字,害得养父抑郁厌世。几种情绪夹杂,他脑子里像打了钢印,认定身边围绕着几十兆的好运原子,一定中头彩。

兴许,越不幸的人越渴望被幸运眷顾。刮刮乐刮得天宝上头,瘾君子似的,工钱一到账,狗窝里藏不住剩馍,立马钻进彩票店,非要刮出头彩,告慰养父的在天之灵。

有时候,他难免会想,养父厌世,是怕拖累自己。再偷下去,等岁数一到,早晚进去。十五六岁,只要肯苦,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年纪太小的时候,养父对他偷东西的行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活命重要。

第三场

没结婚前,王天宝就是个负债鬼。最早,他在鞋厂当童工,成年了又去电子厂干流水线,两班倒,每天从鸡叫干到鬼叫。虽然辛苦,但他骨气挺硬,没偷过东西,算上满勤奖和加班费,工钱每月4300,手机的入账消息一响,4000块立马填进彩票店。刮中过最大的奖有2000,但高兴也就一两秒钟,立刻又整本通包,黄鼠狼养鸡,奖是越刮越瘪,钱也越刮越少。

负债是理所应当的,王天宝借了太多人的钱,账目虽小,三百两百的,但讨债的人数众多,把他堵在厂里的宿舍,逼着他跳窗逃走。人虽脱身,却丢了工作。

第二份工作,他去了快递公司当分拣员,白天睡觉,夜里上班。他在堆成山一样的快递盒子旁边,认识了现在的老婆,璐璐。

大热天的,璐璐一直戴着口罩。天宝老用奇怪的眼睛瞅她,她也用看变态的眼神看天宝。

有一天,璐璐的工装柜锁死了,她忘带钥匙。上班不穿工装,一次要扣80块。那当口,她也负债,一天恨不得打三份工,拼死苦钱只为填医美贷款。眼看要扣80块工资,她急得跳脚。天宝取了她的发卡,眨眼皮的功夫,就帮她把锁开了。养父去世两年多了,这点特殊技能,他没再用过,今天逞能,只是觉得璐璐神秘,屁股也大。

璐璐还他人情,在快递站点旁边的沙县小吃,请他吃鸡腿饭,额外加了汽水和卤蛋。

“天这么热,你咋一直戴着口罩。”

“我脸有问题,摘下来吓死你。”

天宝手贱,一下把她的口罩拉下来,瞅了一眼,又赶紧拉上了。

“神经病呀你!”

“还好。没你讲得那么糟。”

璐璐的脸确实有问题,鼻头歪了,不算严重。她在老家寻了个暴脾气男人,嫌她在脸上花钱多,一巴掌就打歪了她新做的肋骨鼻。她和男人办过喜宴,但没领证,直接跑了。新做的肋骨鼻掏空一万多的存款,又走了一万多的医美贷,后面修复的钱还没着落。那当口,她实在太缺钱。

王天宝和璐璐都负了债,两人在快递站干活时,互帮互助也越挨越近,很快就好上了。关系升级后,两人齐心协力,双十一拼了好多个通宵班,攒够了一万多的工资,辞职创业。

两人在夜市上摆摊卖花甲,都肯吃苦,财运也好,一个冬天过去,本钱回来,手头还存了一万多。璐璐虽跟天宝好上了,躺进了一个被窝,但亲兄弟明算账,钞票在床上铺开,一张张分匀,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过年前两天,天宝拉着璐璐去了整形医院,掏空自己的存款,跟璐璐拍胸脯,“取我的肋骨吧”,帮璐璐把歪掉的鼻头正了回来。璐璐感动死了,碰见个抵实的男人,心头很暖,从医院出来,就拽着天宝去商场的照相店,拍了结婚登记照。

这美好的光景转眼过去6年了,婚后的天宝也转运了,生意蛮顺,从夜市摊一步步发展,开了饭馆,也买得起房,还有天使一样的女儿。

女儿在娘胎里却沾了点先天病,心脏不好。医生讲,等她稍长大一些,得花十万块动个手术,手术很成熟了,治愈率也高。

这只是生活中的一道小坎,天宝却想严重了,想捞一笔快钱,把房贷填了,再存上几十万,恨不得给女儿买十几个保险。自打小区的楼下新开了一家彩票店,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好像解开了封印,又拾起了之前的那点爱好,鬼迷心窍,彩票刮得飞起。饭店也无心打理,客人起先从菜里吃出了头发,这就算了,开饭馆的难免遇上,后面就更过分了,吃出来带弯的。他不懂管理,只会发火,跑进后厨大吼大叫:你们麻痹的在厨房搞得什么名堂?!屌毛都能飞进菜盘子!

生意差得不像话了,后厨的人也得罪光了,店就垮了。

璐璐忍他蛮久,只要他不发疯一样地买彩票,日子再难也过得下去。困难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把他送进脑康医院。

开饭馆时,他买了一辆二手的五菱宏光,拉货买菜,饭店盘出去了,他就注册了货拉拉,每天开车出去,假装干活。偶尔也能跑出点油钱,整个人的状态,时好时坏。

璐璐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成了他的“三心上将”,给他爱心、关心、耐心。他却鬼迷心窍,哄骗5岁的天使女儿,偷了她妈的金项链。原则问题出现了,璐璐不得不跟他掰。

他被撵出家门,在车里睡了两个月,胡子拉渣,裤头一次都没洗过,走起路来,没事就挠一下裆部,像个变态。

今天,一千块的货款又刮没了,他用身上的钱吃了顿沙县料理,正抽了张纸巾抹嘴,手机响了。

“宝哥,快来星源小区,急差肥活!”

第四场

电话里的人尖声尖气,是个娘娘腔。这人叫袁虎,身宽体厚,230斤,肤色黝黑,像只狗熊,说话做事却喜欢翘兰花指。

袁虎90后,是个古玩爱好者,药吃多了,心态不好,也想让别人吃他吃过的药,就在锦海古玩市场占了个摊位,卖自己的假古董。他老头子是个锁匠,在公安注册了,平常帮人开锁换锁,生意不错,把不争气的儿子养到了200多斤。儿子却不像话,把他攒下的家业换成了一堆酸洗过的假古董,他气儿子没出息,气出了帕金森,吃饭连汤勺都拿不稳了,再也开不了锁。

有天,袁虎在古玩市场摆摊,撞见一个头型很大的人正帮一只流浪狗开锁。那是只小狗,不到半岁,很是可怜,被人虐待了,浑身绕了钢丝,肚皮被勒得紧紧的,没法儿进食,过几天就得死。钢丝的接口处还上了好多把锁,有十几把,小狗走路都难。

起先是一个姑娘发现了狗,心疼得厉害,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也没办法,又打电话叫消防员。不等消防员过来,狗受了惊吓,躲进了草丛,寻都寻不到。消防员和警察没耐心了,都走了。姑娘守了小狗一天,总算等到个能人,就是天宝。天宝取了姑娘的发卡,把小狗身上的锁全开了,又解开钢丝。姑娘给小狗喂了流食,小狗活了,有力气了,尾巴摇得要掉,见人就舔。

袁虎相中了这位大头能人,心说,人才啊。他家的开锁店虽倒了,但生意还有。尤其隔壁小区的王大妈,轻度老年痴呆,一个月要落八趟钥匙在家。王大妈的退休金也够折腾,老爷子帕金森不能开锁了,王大妈每次还是来店里大呼小叫,钥匙落家了,袁师傅给我开锁呀。袁师傅嘴巴里拖着口水丝,头摇得像拨浪鼓,无可奈何了。

袁虎琢磨,如果这位能人肯帮衬,他索性让王大妈办个VIP,一年充值两千块,不管她落多少趟钥匙在家,开锁服务随叫随到。

袁虎就给天宝递烟,跟他谈合作。天宝说,我不能瞎开,我没在公安那注册。袁虎说,我们家注册了,出活时我带着你,你是助手。天宝还是看不上这事,后来刮彩票缺钱,又主动找过去,事情成了,分了他800块现金。后面,他又出过几趟急差,每次都能赚两包烟钱。

星源小区的肥活,是开锁捉奸。雇主出2千块,天宝心黑,就地起价,抬到5千8,我发你也发。天宝一去,见是一道新型的防盗锁,单钩和锡纸都开不了,只能暴力撬锁。雇主是个胖姐,浑身的金饰加起来得有一斤,嚷着:暴力!就得跟骚狐狸来点暴力!

锁开了,门里的狐狸精也被胖姐打了几个耳光,穿着丁字裤跑了。胖姐不敢打男的,躺地上撒泼,肚皮露了出来,悲壮地起伏着。

男提起裤子,不慌不忙地讲:

“你何必呢?她是妓女,不是小三。招妓总比招小三好吧?你琢磨琢磨。”

胖姐的动静小了,想起身,肚皮太大,有点困难,天宝过去搭了把手。

胖姐一起身,气消了,声音都变了,变成了夹子音。

“真是妓女?”

“真是。以后我不往家里带就是了。从哪儿叫的人啊?这门一万八呢,说撬就撬了呀!”

男的瞪着两人,胖姐忽然指了一下天宝,喊道:

“这孙子让撬的!这孙子还跟我要5千8!”

天宝火了,骂道:

“你个老母猪,过河就拆桥!”

男的问他们要营业执照,开锁备案证明。两人没底气,撒腿想跑。男的报警,两人进了局子,每人罚款500,还挨了顿批评。天宝的罚款还是璐璐来交的,他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隔了一天,老爷子的开锁执照也被吊销,老人家气得不行,帕金森的手也格外有劲,把儿子的物品全部扔出了家门。破铜烂铁、瓶瓶罐罐、玉石木头……还有几张5千块捡漏的唐伯虎字画,散了一地。

“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滚!给、给、给老子……老子滚!”

袁虎昂起那条仅剩一厘米的脖子,盯着自己房间的窗户,若有所思。忽然,230斤的身体百米冲刺,跑去房间里一通翻找,再回来时,臂弯里夹着一只硅胶娃娃。

“宝哥,没地去了,我到你车里住两天。”

他给天宝打去电话,捱到中午,天宝开车过来,摇下车窗就跟他算账。

“罚款、工钱、住宿费,一共欠我3千,认这笔账,就上车,不认,就找其他路子。”

“认!必须认!唐伯虎的画,哥你随便挑一张。”

“滚!”

天宝把车停在一个荒废的湿地公园,傍晚有很多水鸟从车顶飞过,偶尔还会集体空投粪便。天宝在车里观察,鸟群过来的时候,他会站到车外,鸟粪如果落在头顶,就认定兆头不好,今天不宜刮刮乐,好好休息,反之,今天就要出工苦钱,刮出头彩。

袁虎一来,车内瞬间多出一堆破烂,那只硅胶娃娃也很碍眼,胸脯鼓鼓的,披头撒发地坐车厢里。

袁虎年轻气盛,欲望也大,隔上一两天,就跟娃娃车震。天宝在车里待不住,常坐在外头抽闷烟。30大几的人,把日子过成这逼样,动不动就狂扇自己两个嘴巴子,解一解恨。

有天,天宝烦躁,袁虎便说:

“宝哥,我这只娃娃8千多买的,有体温还能叫,你不行就用它降降火,舒服着呢。”

天宝瞪他一眼,骂道:

“我跟你一样,墙上开个洞,你都要试试公母。”

袁虎说:

“反正我下午要去古玩市场练摊,我不在你眼皮子下面,你用不着害臊,我跟它头一次也害臊。试试吧,没人晓得的。”

天宝抓起烟盒,丢他后背上,骂道:

“滚!快滚!信不信老子把你的娃娃分尸!娘娘腔的东西,净他娘的干这些没出息的事!”

等袁虎走了,天宝仔细瞅了瞅那只娃娃,心头犯痒,中国制造确实牛逼,能把娃娃的眼睛造得勾魂摄魄,皮肤一碰,比婴儿还要滑嫩。看了一会儿,有些忍不住了,他松开腰带,正要泄欲,身后传来熟人的声音。

“王天宝!你他妈就一变态!”

等他回身一看,是老婆璐璐。

璐璐拎着保温饭盒,是女儿在游乐场的小厨房学做了鸡蛋饼,非逼着她,要送给老爸尝尝。她来送饼,顺便看看这个憨货过得怎么样。

“老婆!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老婆,娃娃不是我的。”

“我是男人,我也有需求!”

“我他妈起码没嫖没招小三!”

说着说着,他竟理直气壮起来。璐璐一把甩开他的胳膊,把保温盒里的鸡蛋饼取出来,摔他脸上。

“萌萌想爸爸了,我幸好没把孩子往这带,你说你像个当爸的吗?!你有钱去嫖有钱招小三吗?!你养得活老婆、养得活女儿吗?!下个月的房贷你能付吗?!女儿的手术费你存了吗?!王天宝,你应该叫王天粪,天上掉下来的一坨粪,你太差劲了!”

第五场

袁虎回来时,已是傍晚。天空飞过一群水鸟,天宝提着娃娃的头,倚在车门上抽烟,身上落了好多的鸟粪,嘴里嘟囔:

“兆头不好兆头不好,老天爷也不让我刮刮乐了。”

袁虎见自己的娃娃身首异处,娘娘腔的一个人,立刻甲胄附体,变得刚猛无敌,对着天宝的眼眶就是一拳。

“操!你个变态,你真给娃娃分尸了。”

打完天宝,他捧着娃娃的身体,一阵阵哭嚎:

“我的心肝呀!”

天宝到处找砖,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称手的,砖头却面了,拍在袁虎背上,像拍在狗熊背上,化成了一堆砖粉。

天宝的气没处撒,就把袁虎的东西全部丢出车厢。力气耗尽,气也消了,见袁虎回头,眼睛潮潮的,天宝也难受了,想想也是自己不对,糟蹋了人家的心爱物件。

“节哀节哀。哥不是有意的,这娃娃不禁弄,头自己掉下来的。等哥缓过来,给你再买一个。”

“哥,八千块呢。”

袁虎一头栽进天宝怀里,他睫毛比女人的还长,一哭起来,泪珠就成型了,一颗一颗,从那张肥脸上滚落下来。

“八千算个屁,哥刮出头彩,给你买七个,让你一礼拜轮班,夜夜当新郎。”

先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这一会儿又亲兄弟一样地好。

袁虎收拾东西时,天宝也帮衬。一对药王石的保健球滚落在草丛里,两人一人捡到一只,往盒子里放。

盒子太破了,天宝就说:

“扔了吧,找个袋子装。”

袁虎说:

“扔就扔吧,这玩意儿十块钱收的,随便撂哪儿。”

袁虎爱去老旧小区蹲点,家里有老人过世的,处理废旧物品,就廉价收下一些,开盲盒似的,指不定能淘点老物件。

天宝倒拎盒子,甩手一丢,两枚金光灿灿的东西掉了出来。袁虎捡起来一看,不得了,是两枚熊猫金币。

“操!1982年的熊猫金币,一盎司一枚!操!”

袁虎收藏古董虽经常走眼,但大开门的物件还挺有把握。

“黄金呀?我试试能出牙印不。”

天宝拿起一枚,下嘴要啃,袁虎抢来,说道:

“别坏了品相,回收800多一克呢。”

天宝又抢回来,手心捂紧。

“哥有几十兆的运势原子架势,懂不?要不沾哥的光,你能落着这么大的甜头?见者有份,一人一枚,不然我去你收货的小区宣传宣传,你还得还回去。”

袁虎眉心一皱,嘴撅老高,不高兴了。

“娃娃你还没赔我呢。”

“要是真800一克,我换了钱就赔你一只。”

两人晚饭也顾不上吃,找了家古董店,先卖了一枚币,老板出价856一克,一盎司28克多,统共变现2万4千多。

天宝点了八千,给袁虎买娃娃,又点了8千,给璐璐送去。站在自家楼下,女儿从窗户里猛挥手,两个月没回家,父女两人会用各种手势通暗号。

璐璐下楼,天宝递过去钱,讲:

“老婆,我刮出奖了,不小,给你送点钱,把这个月的房贷给填了,你跟萌萌再买几件新衣服,天够冷的了。”

璐璐接过钱,没吭声,等天宝要走,才问他:

“你这只眼怎么乌的?”

“我自己捶的,不是惹你生气嘛,自我惩罚一下。”

天宝嬉皮笑脸,璐璐白他一眼,说等等再走吧,让萌萌跟你通个话。萌萌有个电话手表,没一会儿,天宝的手机就响了。

“爸爸,爸爸,奥特曼被推下悬崖了,是赛罗奥特曼救的,蓝色赛罗。”

“哦,那真好。蓝色赛罗为什么要救他们?”

“蓝色赛罗想加入他们,不想做坏人,就救了呗。”

“行,爸爸下次来,给你买个蓝色赛罗。”

天宝两个月没抱过女儿了,想得要死,走时,面庞挺痒,一抓一手泪。

第六场

天宝手头还有8千多,吃了顿沙县料理,加了两个卤蛋,还加了一盅鸽子汤,喝了点白酒,吃饱喝足,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肚皮里晃叽响,去24小时自助彩票站点试手气。

8千块刮成了6千,6千又刮成3千八,刮中了两次一千,3千八又回到6千6。刮了一个通宵,几台自助彩票机都空了,最后一台机器的最后一张票吐出来,中了5元安慰奖。

天宝两眼擦黑,口袋里精光光。

“狗日的!”

天还没亮透,天宝回到车里,袁虎煨猪头一样,还在打呼。天宝原本三魂七魄散得老远,走路像被一根绳子从头顶心吊着,死不死活不活,见袁虎睡得这样死沉,一个念头闪电似的劈进了大脑壳子。

他在袁虎身上一阵乱摸,从他两瓣肥腚下头摸出了那枚金币,捂得很热,还摸出了8千块现钞。

天宝卖了金币,先跑商场里买了一只蓝色赛罗,喝了两杯浓美式,又喝了一瓶红牛,跑了几个彩票站点,花光了所有的钱,包了几十本刮刮乐,去小平圩刮奖。

小平圩靠湖,风景蛮好,好些年前就被开发商圈了地,但资金链断裂,几万亩地一直荒着。天宝原先住的学校也在那里,如今只剩一段红砖围墙,墙头长满了野草。往东再去二里地,就是一片乱坟岗,开发商把坟地也拿了,村民们扛着锄头钉耙,围了开发商的办公地,坟地才一直没动。

天宝到了小平圩,进了乱坟岗,认准养父的坟头,把几十本彩票撂下,撸起袖子,手心里啐口唾沫,猛刮起来。

“老爷子,今天我挨您近点,您那几十兆的运势原子到底灵光不灵光呢,我今天必须刮个明白!”

袁虎一觉醒来,膀胱胀得厉害,摸到身边的矿泉水瓶子就要尿,迷迷糊糊中察觉金币丢了,钱也没了,杀猪一样叫了几声。

“王天宝!你个狗杂种!”

袁虎去各个彩票站点,寻了一圈,老板都认得天宝,说他忙得像只陀螺,旋风一般买完几个站点的彩票,又旋风一样地走掉了。袁虎想了好久,总算想明白了,打车去小平圩寻他。

先前,天宝跟他提过,最近他常去小平圩的乱坟岗讨运,那儿埋了他的养父,有几十兆的运势原子散出来。袁虎只当他刮彩票灰心,说出来的疯话。

“王天宝!你偷老子的钱,你他妈逼的,你全买了刮刮乐呀!”

追到小平圩,袁虎冲到天宝的背后,狂风骤雨一般,捶他十几个拳头。

天宝扛揍,一点都不怵,皮实得很,眼皮子都没抬,只顾刮奖。

乱坟岗刮怪风,几百张刮刮乐悬空腾起,刮开的铅膜粘了很多铅粉,糊了两人一脸。天宝的指甲盖都劈了,满手都是铅粉。

“杂种!老子今天就要为我的娃娃报仇!”

袁虎又给天宝的眼眶一拳,这下对称了,两只眼都乌了。

“别打了,要打你也等会儿,彩票都被风吹跑了,那可都是钞票,怎么也有一小半的中奖率,找回一张就少一份损失,娃娃的钱还够。”

袁虎也恢复理智了,赶紧去捡身边的刮刮乐。天宝的手里还拽着最后一本,他趴在地上,撕开包装纸,赌气似的,一张张地刮开,指甲盖里头淌血了,还是不停,刮得很用力。

“厕所里撑杆跳!”

“过粪了!”

“厕所里撑杆跳!又是一张过粪!”

……

他刮一张,奖太瘪,就骂上一声,解解气。

“你手脏手臭!拿来!老子来刮!”

袁虎把天宝手上的刮刮乐全抢来,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头一张,他就刮出了50块,两人都兴奋了,头顶头,挨一处打气。

“床底下伸手,要求不高,一百万就够!”

天宝双手合十,祈祷养父那几十兆的原子带来好运。

“不要一百万,不贪心,刮回本钱就行!”

袁虎不贪,只想刮回本儿。

他深呼吸一下,接着刮开一张,没中,再刮,5块,又刮,没中……刮奖刮得飞快,很快就刮到最后一张了。

“好了,还挺会安慰人的,最后一张给你来个20的。你手也臭,手气还不如我呢,非要抢过去刮,只刮出这几毛钱来。”

天宝拎不清,还在说风凉话,袁虎已经低头找砖,马上就要削他。

“老弟,等哥把票分出来,要削就削吧,哥这日子也确实过不下去了。”

天宝弯腰捡地上的刮刮乐,一张张地铺开,分成两堆,一堆有奖,一堆空奖。

“这些有奖的,你拿去兑吧,买只娃娃够了。”

袁虎心软了,刚找到的一块砖头也丢了,帮着天宝整理彩票。

“我把这堆空奖的再对一遍,别落了什么奖。”

天宝摸出烟来,点上,彻底放空。天快黑了,乱坟岗飘浓雾。

“哥,你让让,这地方背光。”

袁虎举着一张刮刮乐,忽然站起,眼珠子瞪得老大,中邪似的,站到坟包上。

“老弟,你咋了,别吓哥。”

天宝有些抖,怕袁虎被鬼附了身。

“……我看这一张好像中了。”

天宝迟疑了一下,也站上坟包,两人一起对号。

这是一张“三八”刮刮乐,彩票的封面有三个巨大的“8”,刮开之后,页面只要出现“8”,数字后面对应金额就是奖金。袁虎手里的这张“三八”,在数列的倒数第二排有一个8字,不太起眼,后面跟着一大串“阿拉伯数字”。两人看了又看,不大相信,又用手指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点。

“是中了,30万。”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奖,我不可能没发现。”

“几十兆原子运势护身,确实猛啊!确实中了!是我刮出来的!”

天宝仰面一跪,双手合十,拜天拜地,大吼一声:

“操你娘的!老天爷开眼啦!”

袁虎也一蹦老高,尖叫几声,像猫被踩了尾巴。

“快下来!这是我爸的坟头啊,你他娘的230斤,别给跳塌了。”

两人赶紧下来,朝坟头磕了好几个头,又朝周边的几座坟也磕了头,疯了一样地跑,兑奖去了。

第一场

市郊的明日KTV,门头竖着两根金柱子,每到夜里10点,柱子旁边分列二十几个高挑女孩,大款们开着豪车过来,女孩们齐刷刷鞠躬。

兑完奖,完税后等钱到账,天宝全部取现,统共24万块现金,用银行赠送的手提袋装好,拎进了明日KTV的包厢。

哥俩一进包间,先算账分钱。

天宝说:

“这笔钱,哥出个分账方案啊,先分十万出来,不能动。余下14万我俩平分,还有那堆余奖,也兑了8千多,就是14万8,一人先分7万,还剩8千,今天哥俩也潇洒一回,找两个小姊妹,开心开心,庆祝庆祝。”

袁虎听着不对劲,就问:

“哥,你这方案咋这么复杂,一人一半,今天的单我买。”

天宝就问:

“老弟,彩票是哥刮的吧?我女儿心脏不好,要存十万动手术的。能刮出这次大奖,都是我老头子那几十兆的原子架势,信了吧。”

袁虎又说:

“哥,奖是你刮的,但你眼神不好,我对空奖对出来的,咱俩功劳各一半呀。”

天宝就使出杀手锏了。

“你就说你信不信,哥有几十兆的运势原子架势,哥还没中头彩,你还要不要跟哥中百万大奖了?”

袁虎被唬住了。

“行吧。哥,你爱咋分咋分,跟你住车里这几天,我确实财运走骚。”

钞票分完,袁虎随身的包塞得鼓鼓囊囊,拉链都拉不上了。

酒水和果盘都上齐了,包间的门被女领队敲响,分成八人一组的佳丽排成纵队,进了包间。女孩们年轻漂亮,骚气腾腾,个个都是喝酒的好手。两人被哄得昏头了,洋的下肚不少,啤的又开了两箱。

“别喝了,哥,这里假洋酒和马尿都贵得离谱,我俩再疯下去,2万都打不住。”

袁虎虽然年纪小,嗨起来却比天宝有理智。

天宝已经脱光了上衣,站酒桌上,挺着老大一张肚皮,跟着音乐跳肚皮舞,手头一激动,还撒了几十张钞票当小费。女孩们到处哄抢,袁虎劝不动他,就赶紧拽着他走。

这是一个只为让你乱花钱而存在的地方,两人花了太多的钱。结账时,消费早都过了2万,天宝这才晓得心疼。前台送一箱啤酒,问是存着下次来喝,还是带走。天宝想都不想,“带走”,临走时又顺了两瓶矿泉水。

“狗日的,黑店!哥没喝过瘾,就消费了两万。”

“你还撒了不少呢。”

两人坐车上抽烟,楼上的佳丽们从包厢的窗户探头出来,看他们。

“老板,车不错。”

不晓得谁喊了一声,天宝跳下车,拎起车内的一瓶尿,扔她们,手上劲道不够,瓶盖也松,反倒淋了自己一身。佳丽们尖叫着,把窗户关紧了。

“臭婊子!赚老子的钱,还嘲笑老子!操!袁虎,你他娘的少吃大葱,尿太冲了!”

“哥,你回家吧,奖这么大,你回去就支棱起来了,嫂子不是真心不跟你过。”

袁虎劝着天宝,天宝却不听,拿起两瓶脾气,还要喝。

“老弟,你到现在还不信哥?我不刮个头彩出来,你们他娘的谁都不会服我!我就是老天爷的干儿子,我有几十兆的原子架势,中一百万我都嫌不够,要中一千万,一个亿!来!喝!”

袁虎咬开酒盖头,怼了一口,只说:

“行,哥,我陪你喝开心。”

凌晨一点,天宝在酒缸里已经淹到发际线了,酒驾也不怕了,面包车开到郊区,一脚油门,又拐进了一条乡间小道。车子在水泥路上狂飙,两人喝酒放风,嗨得不行。

北风啸叫,天宝摇下车窗,冻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两人拼酒,看谁把头撇在车窗外头的时间长,谁输谁喝。天宝输了三回,又怼了自己三瓶酒,车速不减,车载音乐唱起《老司机带带我》,两人跟着乱唱。

天宝唱:

“老司机带带我,奶子随你摸!”

袁虎唱:

“老表我才不要摸,一摸要我三百多。”

两人一起收尾:

“阿里里,阿里里,阿里,阿里里。”

两人嗨了,摇头晃脑,大喊大叫,轮流把着方向盘玩,风势浩荡,吹走烦恼,糟透的人生已被远抛脑后。

车轮陷进一个水坑,只颠簸了一下,车子就熄火了。乡间的水泥路没装红绿灯,渣土车抄道把它抄烂了,路面凹陷,到处是坑。

天宝下车,一脚把车门踹上,骂道:

“逼车!”

袁虎也跳下车,踹了车门一脚,跟着骂:

“破车!”

天宝忽然丢出一个酒瓶子,把车窗砸烂了,袁虎愣了一下,也跟着起哄,用酒瓶子把两个后视镜也削烂了。

“中头彩!我们一定会暴富,我们开马萨拉蒂,开大路虎,开大G!”

天宝吼了一声,重新上车打火,车摇摇晃晃,拖拉机一样,又启动了。

冬风过境,寒意浓烈,乡间旷野,到处是随风波动的野草,月儿很亮,碎裂的车窗折射着一道道幽柔的光线。天宝像坐在一条海轮上,驶入了波涛滚滚的暗洋,进入梦境,车轮也无需辨别方向,直抵他心中的向往之地。

一辆粉色的外卖电动车从小道忽然拐来,面包车的后视镜碎了,天宝没发现她,转了个向,车头把电动车顶飞了。一个戴着兔耳头盔的小姊妹,在空中翻了两个圈,跌进了草丛里。

第二场

天宝晓得撞人了,先是下意识顿了一下,捂紧方向盘,踩刹车的那只脚都僵了。引擎盖上有只帆布鞋,看见这只鞋,他就晓得完了,人指定没了。

车祸中最怕的,就是看见鞋。鞋都撞掉了,人就是进了鬼门关,做鬼的都不用穿鞋。

“哥,撞人了。”

袁虎的脸吓白了,脑门磕了一下,鼓出一个大包。天宝不睬他,猛踩一脚油门,夜路里狂飙,试图逃离这桩天降的祸事。

“哥,不能肇事逃逸呀,人万一没死呢,咱不管她,这荒地里躺一夜,拖都拖死了……事情就搞大了。”

天宝不停,又是一脚,油门拉到顶了,车子在夜风里打漂。袁虎拽方向盘,车身摇晃,两人像蒙在蛊里的骰子。袁虎晃吐了一次,吐在天宝的头上。

“操你娘的!”

天宝一脚刹车,袁虎险些飞来前挡风玻璃上,又吐了一摊黄水。

“狗日的!”

天宝下车,脖颈上翘着筋,吼叫着:

“必须跑!我要进去了,我要赔光了家产,我女儿怎么办?!等钱做手术呢!必须跑!”

天宝嘴皮子都哆嗦了,又赶紧上车。袁虎拽住他,他就拳捣脚踹。袁虎像一座山,纹丝不动,任他撒气。

“哥,那女孩也是人家的女儿。”

“操你妈!老子管不了!”

天宝绷直一根手指头,指着袁虎。

“要逃你逃吧。”

袁虎直往回走,头都不回。天宝发动车子,驶出去老远,忽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掉转头又回来了。

两人赶回了车祸现场,草丛里躺了个血糊糊的人,天宝没下车,袁虎过去探了一下女孩的鼻息,头皮一紧,双手捂面。

“哥,人都没气了。”

天宝更急,后背直冒汗,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帮我把尸体处理了,出了事,一切跟你无关,我一个人扛。”

“哥,你别这么说,车后视镜是我砸的,我有多半的责任。”

两人冷静下来,就琢磨怎么处理尸体。天宝说烧了,去他老家烧,那里拆迁后一直是一块荒地,还有个专门焚烧垃圾的炉子,烧一夜都没人晓得。

处理尸体时,看着小姊妹的脸上都是血,天宝也很心疼,就抽了几张纸巾,用矿泉水打湿了,把她的脸收拾得很干净。袁虎又给她磕头,答应给她烧别墅烧豪车,让她在下面当富婆。

“她耳朵后头还有血呢,纸没了,你把被罩扯开,拆点棉花出来。”

袁虎扯了一大坨棉花,递给天宝,先前的神色比一张破抹布还难看,忽然出彩放光。

“动了!她眼皮子动了一下!”

天宝凑过来看,探她的鼻息,又摸她的胸口,没有心跳。

“你别疑神疑鬼了!快来搭把手。”

天宝喊他过来抬腿,两人合力,将尸体抬上了车。车子发动,颠簸了一下,把谁的屁颠出来了。

“叫你别吃那个果盘,闻着就不新鲜!”

屁太臭,天宝捂住了鼻子,袁虎也受不了,摇下车窗散味。

“我没放屁!”

袁虎无辜,就吼了一声,马上意识到什么了,天宝也是心里咯噔一下,两人的目光一下就汇聚到尸体的身上。

“不会是她放的吧?”

袁虎小声问了一下,天宝调转车头,立刻来了180度急转弯,往医院的方向狂奔。

第三场

天亮堂了,医生们从抢救室出来,女孩还活着,被两个护士推进了ICU。

“谁是她的家属?这是很严重的车祸,报警了没?”

医生的问话,把袁虎吓得直往后缩,天宝站出来,说:

“我们就是过夜路的,跟她也不认识,看她电动车倒了,人躺草丛里,就送过来了,兴许能救一条命。她严重吗?”

医生戴着眼镜,把眼镜低下来一点,仔细瞅他一下,说:

“严重。醒不过来,大概率就是植物人。”

天宝急了,没头没脑,追问医生:

“大概率是多大概率?”

“醒过来的可能千分之一。”

医生不睬他了,直往走廊深处去,袁虎正好去厕所,听见医生正叮嘱护士:

“去报警。这两个男人浑身酒气,肯定是肇事方。”

袁虎尿都顾不上尿了,赶紧回来。

“快跑快跑,人家看穿了我们,报警了!”

两人一口气跑回车上,也不晓得要往哪儿逃,天宝一脚油门,直往偏远的地界上去,车子快断油了,也才逃出了一百多公里。

“完了完了,我们都是通缉犯了。”

袁虎往路上一蹲,揪着头发,发着牢骚。

天宝坐在驾驶位,摸出一根烟,点着后嘴巴里吐出一大团烟雾,裹着一句响亮的口头禅,“狗日的!”不等烟抽完,逮着方向盘一顿猛捶,把手背都捶青了。

“哥,咱们光顾着跑,还没给姑娘交住院费呢。”

“她都植物人了,住院费就是个无底洞。”

“我把我那份交了去,不然我良心不安。”

袁虎掉头往回走,天宝下车,追上他,猛踹他一脚,反倒把自己弹飞老远。

“狗日的!就你麻痹事多!”

“你个娘娘腔,老爷们心肠就得狠!”

“你他娘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还有老婆和孩子呢!现在走上绝路,钱不能没了!”

“你把钱还给老子,老子中的奖,一分都不给你!”

天宝骂得嘴角各起一粒白沫子,上来撕袁虎的包,袁虎迎面给他一拳,打得他两步踉跄,撞在车门上,一只蓝色赛罗从驾驶位滚了下来。他脑子里嗡嗡响,女儿的声音响起,“爸爸爸爸,蓝色赛罗不想当坏人了,他救了奥特曼。”

“狗日的,老子连你个娘娘腔都打不过。”

天宝哭了,鼻涕拖出来老长。

“哥,后视镜是我砸的,真要进去,我扛主责,你别怕,我年轻,禁得住多坐两年牢。”

天宝的气也消了,谁想当恶人呢,袁虎年轻,憨傻,但比自己有骨气。

“行,老弟,你不是娘娘腔,你比哥爷们儿,比哥有骨气。哥现在听你的,咱去把小姊妹的住院费缴了。”

两人重新上车,袁虎发现了一部手机。

“小姊妹的吧?”

袁虎拿着手机,看见透明的手机壳里卡着一张身份证,还有叠成心形的一百块钱。

“王冰冰,2001年2月11号出生。”

他念了一遍,天宝也凑上来看,倒吸一嘴凉气:

“好年轻呀,小丫头将将成年,模样也漂亮的。”

袁虎也叹气:

“哎!造孽呀!这大半夜的,怎么就荒凉地里冒出个小姊妹呢?”

袁虎试着输入010211,手机竟解锁了,备忘录里全是英文,相册里都是猫的照片,她本人的照片倒是很少。

一个微信备注为“软驴”的男人发了很多张猫的图片,那是一只瘸腿的猫妈妈,身边还有一窝小猫。

“冰冰,瘸逼猫吃了我不少鱼了,你过来清账,不来的话,连窝端了,炖肉拆骨喂我家里的大狼狗。”

“冰冰,你来,我想你想得不行。完事我给你转个520。”

“别不识抬举啊,猫指定活不过今晚!老子再等你30分钟,不来的话,老子去天圣浴池洗花澡了,才380。完事回来就炖猫喂狗!”

前两条消息是事故发生前十几分钟,最后一条消息是两个钟头前。

两人这才明白了,小姊妹大半夜骑电车出去,是抄近道去救猫。

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却被“软驴”要挟了。

两人看完消息,气得鼻孔冒烟。天宝咬紧腮帮,袁虎瞪着一对铜铃眼,各自憋着怒火,争抢着把小姊妹的手机又翻了一遍,搞清了猫、软驴、小姊妹之间的瓜葛。

猫妈妈生了小崽,常在渔市上偷鱼,软驴把它的前腿打折了,猫为了奶孩子,瘸着一条腿,还来渔市上觅食。小姊妹是外卖员,常去渔市上取生鲜,撞见了这只可怜的猫妈妈,就买了一个猫窝,安置在渔市的楼道口,每天都来投喂猫妈妈和小猫。

软驴见她漂亮,起了色念,把猫一窝端了。她去讨猫,软驴对她动手动脚,还说猫吃了他顶贵的一条观赏鱼,本来要卖去花鸟市场的,价值过万。她赔不起,软驴就提出跟她开房,开房了就让她把猫接走。小姊妹竟同意了,但软驴耍赖,说她服务态度不行,还要再看看她的表现。

天宝来脾气了,牙帮子咬得响,骂这软驴贱得生蛆。

再翻手机,翻出了一张残疾证,是小姊妹申请残疾补贴时用的。证上写着智力残疾人和残疾人证号,盖着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的红印。再往相册里翻,是参加自学考试报考英语专业的课程表。

袁虎眼圈发红,说道:

“这么可怜又这么上进的小姊妹,被我们撞成了植物人,再硬的心肝也得痛。”

“她是个智障,怎么还能参加自学考试呀?”

天宝拿着残疾证,很是不解。

“人家只是轻度智力障碍,叫临界智力,用功的情况下也能考大学的。你看她不是送外卖嘛,你不见得比人家聪明。”

“老弟,哥现在什么主意都没了,光想着掐死自己。你说,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先去医院上大账?”

袁虎红了眼,对天宝讲:

“哥,你将将不还骂我,男人不能娘娘腔,要当个狠人吗?”

天宝见袁虎的眼睛里全是杀气,慌了,猛拍袁虎的肩头,劝道:

“老弟,咱撞个人,一两年的小官司,咱要杀人,真就毁了。再说,人家小姊妹现在成植物人了,醒来也不记你的恩,没那必要。咱去医院上大账吧,去上个账,你的良心就不会那么痛了,哥晓得你心肠软。”

袁虎什么都听不见了,把软驴发来的位置一点,上了导航,对天宝发号施令:

“去!要杀也我来杀,跟你不相干。”

第四场

软驴正在鱼市上杀黄鳝,拿着一把闪亮的鱼刀,好锋利,刺啦一声,劈开了黄鳝的肚肠,鳝血全部喝进肚里,一旁的买家看着恶心,他却哈哈大笑,只说“壮阳”。

袁虎见软驴不软,人高马大,大冬天穿着半截袖干活,臂膀上全是鼓跳的肌肉,刚才的气恨劲头一下消退,认怂了,迈下车的那只脚又缩了回去。

“去吧,下手别太狠,掌握点分寸,出口气得了,削完了,赶紧上车,我一脚油门,谁都撵不上,善后这块你放宽心。”

天宝很认真地部署工作。

“哥,我肚子疼,咱还是去医院上大账吧,我顺便拉泡屎。”

天宝意会了,只说:

“行,算这个呆逼命大,今天先不办他。”

两人开车到医院,鬼头鬼脑,做贼似的,坐在医院的候诊椅上。原本来给冰冰上账的,料不想撞见了警察,进退两难,不敢动弹。

警察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冰冰的家人正在哭叫怒骂。

一个是她老爹,人瘦眼浊,胡子拉碴,一看就晓得是做苦工的;另一个是她继母,面相返祖,像新石器人,穿着却时髦,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手腕上戴着金手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两个金戒指,穿戴就像出门避难,值钱的家当都贴身带好。

“人呢!撞冰冰的人呢?人抓不到,钱也没得赔,冰冰躺里头花钱就跟烧纸一样!你们这些警察都吃干饭的吗?”

继母跺着脚说话,主要是心疼钱。老爹倒是心疼女儿,但嘴笨,只会吐痰,“妈了个逼的”骂口头禅。

警察不睬两人了,做完笔录,掉头便走。

“出院!钱不够烧的!”

“当时就不听我的!早点嫁出去么,还能收笔彩礼钱,哪还需要跑外卖,哪有今天这样的事!”

“人家出个车祸,帮家里赚十几万的伤残赔偿金,她出个车祸,光晓得烧自己家里的钱!”

“她不是有残保吗?带回家躺着去,死了有两万的补偿金,办白事还够紧。”

……

女人催着男人去办出院手续,男人办妥了手续,背着女儿出院了。天宝和袁虎揪着心,但不敢上去拦。

天宝说:

“幸好没来得及上账,不然就是热包子打狗,进了丑妇的肚里。”

袁虎说:

“小姊妹命太糟,这下回去了,活不了几天。”

袁虎紧咬后槽牙,心一横,说道:

“哥,咱撞了她,治不好她,但也不能任由那个丑妇糟死她。咱发挥老本行呗,反正你会开锁,半夜我两把人偷了。”

天宝听了一惊,只问:

“那要死在我们手上可咋办?”

袁虎说:

“当初撞死也就死了,现在半死不活,她家里人都想拖死她了,我们不能不管。再说你还怕啥,你不是有几十兆的原子架势嘛。中头彩的概率是几十万分之一,小姊妹醒过来的概率是千分之一,几百倍的差距,咱有胜算。只要钱够,都砸她身上,不信砸不醒她。”

天宝说:

“狗屁原子!老头子诓我呢!我现在都什么逼样了?!老头子临终前不让我偷,我从小是靠偷活命的,听了他的话,一直不偷了,倒好,又活不下去了。我不仅偷人,还得把那丑妇的金饰品全偷了!”

第五场

两人跟踪到了冰冰的老家,那是一栋二层的水泥小楼,屋里干净的地方只有冰冰的小房间,但它真小,不到6个平方,是家里的谷仓改的。农民都不种地,谷仓也废弃了。院里种了不少花草,冰冰出事这两天,也没人浇水,枯掉不少。农房的客厅很大,停了一辆电动车,最显眼的物品是一张全自动麻将机。

认完路径,两人又返回城里,买了一张折叠担架,天一擦黑,开车进村,候到凌晨2点,村里的狗都不叫了,天宝把锁开了,农村的锁都很简单,一根铁丝也能秒开,两人特种兵一样地溜进了小房间。

窗台上摆着一盆银皇后,床头贴着《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海报,墙皮上用口红写着“I am Matilda!”。冰冰就躺在这行英文的下面,人中上还黏着一些干透的血迹,半死不活,那盆银皇后也萎头蔫脑。

天宝握拳,弯曲手肘,举起手臂,一上一下,这是个标准的战术执行手势,“赶快”,天宝从电视上学的。两人费大劲,将冰冰抬上了车,天宝又返回去,把冰冰继母的金饰品都偷了,袁虎也想起什么似的,又多跑一趟,再回来时,气喘吁吁,手上端着那盆银皇后。

天宝一路驾车,把车开进湿地公园,找好僻静的位置停车。袁虎给车厢布置舒适,让小姊妹躺在里头,把那盆银皇后也浇了水,摆她旁边。天宝抽闷烟,想去搭把手,车厢太小,也没处站脚。等袁虎收拾完了,天宝递烟过去,他却不接,只说没空,拿着那只断头的硅胶娃娃,找了块泥地,挖坑埋了。

“假人换个真人,你可别拿她当娃娃使。”

这时候了,天宝还有调侃人的心情。

其他人难晓得,唯独他心里清楚-----偷东西过瘾。从小,他比现在还穷途末路,靠偷东西,养活自己和瘫痪的养父,眼下再糟也不输过去,心里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偷就放开了偷吧。

“谁害老子糟命,老子就把谁偷个精光。”

小时候,他便常在心里嘀咕这句话。

埋完娃娃,袁虎回来了,拿着冰冰的手机,对天宝讲:

“这个呆逼又发信息过来。”

“哪个呆逼?”

天宝去看,软驴果真还在要挟冰冰。

“猫还要不要了?!不要的话,我自行处理了!要的话,就自己来找我。等你一天了,我耐心没了。一小时不回复,猫我自行处理。”

天宝说:

“呆逼皮痒了。”

袁虎说:

“咱俩要一起削他,胜算应该蛮大。把猫救回来,猫对小姊妹蛮重要的,兴许在她旁边叫上几天,她能醒呢。”

袁虎呆头呆脑,越没办法的时候人越天真。

天宝说:

“那个软驴瞅着不软,正面硬钢,我怕我们吃亏,毕竟我俩现在身上有案子,打输打赢,只要惊动警察我们就玩完了。不行还是偷吧,踩个点,摸清了场子,偷他个底朝天。虽然没出息,但也解气。”

袁虎赞同,就回过去一条消息:

“哥,我姨妈痛,明天晚上吧,我找你拿猫,你可要帮妹妹照顾好猫哦,妹妹会回报你的。”

那边回复:

“行,真懂事。”

第六场

软驴是东北人,以前是开半挂的,平日里除了赚钱就喜欢嫖。那时,全国各地的县道、省道旁到处是小饭馆,楼上的包房里养着小姐,司机停了车,先上楼找小妹,完事了再下楼吃饭。

软驴贪色,主要是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房事上没了兴趣。他总在渔市上跟人说笑,“家里的房梁上挂了块肉,肉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老是不开荤的人,见了也馋的,就这块烂肉还不给人啃。没办法,就只能在外头搞。”

那时候,他嫖娼嫖得亏精血,夜里出车,闯了祸,事情不大,赔了些钱,但公司把他辞退了,半挂不给开,眼下就在渔市上摆摊贩鱼。

软驴有个女儿,平日里赚了钱,一小半用作嫖资,一大半给女儿存好,生活用度层面,他恨不得一根腌菜掰成两半啃,节俭了再节俭。他很看重女儿的学业,也舍得砸钱,即使自己开车闯祸,家里经济最紧张的那几年,他还是坚持让女儿念私立高中。女儿也争气,从小到大,奖状拿了百八十张,家里贴满了就贴进半挂车,半挂不开了又贴到了渔市的摊位上。女儿大学读的是政法,毕业后正考公务员,想进检察院,蛮有胜算,找的未婚夫也吃公家饭,在财政局工作。

这当口,是女儿人生的重大关口,软驴拎得清,勒紧裤腰带,不能出去乱嫖,万一被警察逮住,女儿政审的时候,就是她的一块污点。

白天干完活,晚上他又犯色瘾,体内胀得难受,正好冰冰出现了,就在她身上动起了歪心思。料不想,事情竟成了。但他贪色贪不够了,耍赖,说冰冰的服务态度不行,还要再看看她的表现。反正人家是个智障,骗两下搞几下,没得什么风险。况且,冰冰本身就是出来卖的。手机上有了冰冰的回复,他兴奋了,备了情趣内衣、手铐、皮鞭、蜡烛,要学着岛国片的样式,晚上来一场过瘾的皮肉戏,还要用手机录像,存下来当个纪念品,无聊时打飞机也好使。

冰冰命苦,出生时脐带缠了脖颈,又是早产,医生都把她当医疗垃圾处理了,她命硬,掉进垃圾桶里了,一副被勒僵的喉咙硬是哭出来声。

正常人的智商在85到115之间,她是80,属于临界智力,俗话讲“呆不呆,乖不乖”。少掉的5分,虽不多,却构成了一个命运的囚笼。

上小学时,学校是“融合教育”的试点,她和正常孩子一个班,课堂上没受老师歧视,课堂外却被同学们欺负。6年小学只读了5年半,相当于坐了5年半的牢。

但冰冰好学,尤其喜欢英语。不上学了她就清早出门,捡废品,有次捡到几面裂了缝的玻璃,面上用浆糊贴满了避光的报纸。她的块头一点点小,玻璃挺大,拖了两公里到家,手指头划破一道口子,血都淌去了半碗,用卫生纸简单包扎了一下,急吼吼地把洗衣盆拖出来,把几面玻璃泡在水里。

一群小孩子跟她身后,看不懂她,就骂她:“呆子就是呆子。”

她用笤帚将孩子们撵出院子,蹲在洗衣盆旁蹲了半天,时候一到,就把玻璃上的报纸一张张揭下来,再一张张晾干。这是一份英文报,贾斯丁·比伯占了头版头条。

学不上了,但学习英语她一直不松手,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把这份英文报纸看懂了。

到了青春期,冰冰女大十八变了,漂亮得不行,叛逆期也来了,没以前乖巧,喜欢用英语骂人。

“You make me sick! ”

继母是她最常骂的人。

她3岁时,还不会讲话,老娘嫌她将来是个累赘,又嫌老爹的能耐小,过日子没了盼头,就跟一个来乡下钓鱼的城里人跑了,再没回来。等她5岁了,老爹过不来寡汉的日子,又找了个女人。

这女人心黑相丑,好吃懒做,又爱时髦,花钱无度。前夫是长江里的沙工,两人生了个女儿,比冰冰大5岁。有一年开春,船上怪冷,沙工夜尿,脚滑了落水,他水性顶好,只怪落水时穿了件军大衣,在水里很快耗光了体力,冻死了,保险赔了好几十万,钞票到手,女人一年不到就败得精光。

老爹当时攒了几万块的工钱,拖媒婆,相上了女人,钱都给她当彩礼,还跟亲戚们借钱买三金,亲戚们见他头疼,绕道躲。

女人成为了冰冰的继母,没出两年,又给她添了个弟弟,平常只顾搓麻将,孩子断奶了,就撂给冰冰带,她带不好还得挨揍。相比在爹娘的怀里,弟弟在她怀里的时间更长。弟弟却也是个白眼狼,到了能说会跑的年纪,引着村里的孩子来欺负她,喊她“呆婆子”。

等冰冰大了,发育了,也漂亮了,继母在麻将桌上输了钱,动歪心思,推她去牌友那儿抵债。16岁还差个把月,她就做了两次人流,两次的间隔只有8个月。继母的牌友越来越多,以前她只拿冰冰抵债,后面她是收费,价格顶高,宣传冰冰的卖点,说她能用英语叫床。

老爹老实、愚钝、懦弱,跟聋了的牛马一样,只晓得干活。劣质基因容易遗传,冰冰也胆小,英语是她唯一端得动的武器,就像狙击手的吉利服,脏话像子弹一样射出去,继母和色狼都听不懂,她只图个暗爽。

继母把冰冰推向赌客的那天,冰冰的命就注定污糟了。

污糟也就罢了,冰冰不怕,生下来就是脐带缠绕脖颈,血和羊水污染了整张面孔。她的身体屈服,是心疼老爹牛马一样地干活,肩膀一高一低,已经累出了畸形,可她的嘴巴永远不服,只要男人爬上了她的身体,她就开骂,“The evil scumbag!”“You stupid jerk! ”“You bastard!”……男人们都没文化,听得起劲,还以为她真在用英语叫床。

冰冰头脑不好,但长相好,苦情加上颜值,就成了男人的春药。赌牌输了的赌鬼会找她继母,甩下500块,要拿冰冰祛霉;刑满释放的牢鬼也找过来,丢个几百块,要在冰冰身上放个“开门炮”。

冰冰把这些王八蛋的名字都记牢了,全写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每天都用英语骂他们。

第七场

天宝和袁虎一早就来了渔市,两人跟踪了软驴一整天,猫的存放点已经摸清,就在摊位上放着,关在一只脏兮兮的猫笼子里。两人还摸清了软驴的家门,趁他午休后出门进货,天宝用锡纸开锁,打算进屋偷他个底朝天。可进去后,天宝又有了新主意,他看见软驴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沓多余的婚宴请帖,女儿还有三天要办婚礼了。天宝就把翻动的东西全部归位,带着袁虎退出了屋子。

“哥,怎么打退堂鼓了呢?”

“不急,先把猫整走。过三天,我带你过过瘾,把他女儿的彩礼、三金、婚戒全偷了,狗逼欺负别人的女儿,咱们也欺负一下他的女儿。”

偷猫没费什么功夫,软驴出去办事的空当,天宝眼疾手快,提了猫笼便跑。渔市也正是休市的当口,没什么人在意。

等回到湿地公园,袁虎为如何护理小姊妹的事情头疼,天宝就说:

“你光晓得把人偷回来补良心,你可晓得料理植物人是个多么费劲又专业的活儿?况且,男女有别,这可不像你护理硅胶娃娃,弄不好,咱俩的罪名还得加上一条猥亵。”

袁虎呆头呆脑,抱了一只小猫摆在小姊妹的枕头旁边,求菩萨一样地求她:

“小姊妹,你争口气,活过来。猫给你救了,你得养它们。我们撞了你,你活过来了就告我们,我老头子还有点家底子,都掏干净了赔偿你。”

天宝看不下去了,吼道:

“你求他不如求我!”

半夜,天宝便带着袁虎去了小平圩。老家变成了残垣断壁,墙面早被野风剥了皮,水泥掉了一地,脚下全是碎砖头,野草比人还高,没处下脚。

袁虎站在一个砖堆上,看着天宝拨开草丛,在一张断了腿的木板床上撕下来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出来时,脸上被带刺的野草割开了一道口子,淌了不少血,脸却还在笑。

“你费劲半天,就为这张纸?”

“这可是我的武功秘籍!有了它,再加上我那几十兆的运势原子,小姊妹有救啦!”

天宝费劲拿回来的这张纸,泛黄残破,用圆珠笔写了整整齐齐的字。那是他小时候学会了认字,护理养父时制作的表格。10岁那年,他种出了奶油草莓,送给学校的数学老师,跟他学会了制表,回家后趴在饭桌上两个多钟头,才填完这张表格。当时养父已经瘫了3年,他看《天龙八部》,少林神秘人给乔峰用内力疗伤,他也天真,假模假式地学样,两只小手给养父的后背输送内力。表格贴上床头了,养父乐了,夸他脑袋瓜子科学化了。现在,这张发霉发黄的表格被他重新涂改,变成了冰冰的护理表。

“我从小护理我爸,累够了!这套东西你学着点吧,严格遵照执行,尽人事看天命。”

袁虎煮了两袋方便面,天宝三两口吸溜进肚,躺在驾驶位上,像个卧榻将军,指挥袁虎做事。

此刻,外人难以察觉,天宝的挫败感消失了,虽已走上了绝路,但偷东西带给了他自信和成就感。他眼下的生活稀碎,买彩票上瘾,根源其实在于养父的临终遗言,不准他再偷。他太听养父的话了,其实,他这样的命运底色,不偷怎能活得好,只要让他偷,他有相当大的自信心,日子不可能更糟糕了,就有底气跟生活开玩笑。谁都不晓得,他是天生的贼,过不来寻常的日子,人们也无法理解一个贼的宿命。

袁虎有样学样,钻进车厢内,给冰冰翻身、叩背。他200多斤个人,看相蠢笨,实则心细。那只被埋掉的断头娃娃,从前被他呵护得很好,给娃娃买了十几套衣服,还会给她化妆梳小辫,指甲油也涂得漂亮。

袁虎从小丧母,童年时期的床上就摆着很多只芭比娃娃,陪伴他睡觉。长大了,滋生情欲,他没信心去找一个活人恋爱,还是选择娃娃。

护理完冰冰,几只小奶猫在脚下面拱他,毛茸茸的,很酥痒。他忽然发现那盆蔫头巴脑的银皇后抬头了,正起势。

“哥,这盆草倒是给你养活了。”

“料理植物人费劲,养活几根破花烂草还不是轻飘飘。也不看看我自制的肥料。”

天宝端来一个老干妈的辣油瓶子,里头装着褐色肥料,拧开来,非要给袁虎闻。

“恶心!我说最近车里怎么这么臭!”

“这肥料该不会是你的屎吧!”

袁虎都要吐了,赶紧下车,打开车门散味儿。

天宝得意了,讲:

“主要成分是她尿袋里的,次要成分才是我的,混合型肥料。”

“你他娘的真恶心!”

袁虎憋不住,跑远处抽烟去了,一支烟没抽完,捧着小姊妹的手机又跑回来了,气鼓鼓的,直喊天宝。

“哥,你快看,小姊妹的备忘录里都是人名,英文日记我都翻译了,全是祸害过她的男人。”

天宝闭着眼,只讲:

“这些贪色的人,谁不贪财,偷他们的钱就是割他们的肉!家里办喜的,我们就是喜贼,家里办丧的,我们就是丧贼,踩好点,摸准他们的门,偷他们个底朝天。”

袁虎听呆了,说:

“哥,我原本以为偷东西是最没出息的事,咋从你嘴里讲出来,偷得这么大义凛然呢?”

天宝笑了,侧身睡去。

第一场

郭窝片是长江航道上的一处避风湾,常年泊着百十条住家船。这天,船上张灯结彩,鞭炮一直炸,狗也叫得猖狂。原来是渔民老张的船上办喜事,儿子小张21岁,花16万6讨了个岸上的媳妇,老张高兴,一万响的鞭炮买了十八盘,炸得江面腾起一股黑雾,有鼻炎的人遭了老罪。

渔家人办喜事,要用红盘装彩礼,钞票铺成圈,再用一只碗压住,提防江风卷走了财气。这一圈钞票有10万块是老张半辈子的渔获,还有6万6是借款。渔民们在风浪天里讨生活,日子紧巴巴,办桩喜事不容易。渔民的儿子小张,也晓得心疼爹娘,一大清早,他就帮着父母布置婚房,把这艘狭小的住家船搞得红火漂亮。

接亲时间到了,船队也来齐了,小张高举一只火把,胸前戴着红花,发船接亲。小张到了新娘家里,头一桩事就是将火把丢进新娘家的灶膛。新娘这头,也是同样,举着火把踏进男方家里,把男方的住家船也照得亮堂堂。

一套水上婚礼的仪式走完,新人累得不行了,钞票点完,倒头便睡,醒来时喜事变糟,彩礼和三金不翼而飞。

“狗逼东西,偷住家船了都!”

县刑侦大队的老赵骂了句脏话,他眉头紧锁,烟屁股都烧焦了,也不啐掉。

水警支队办不来刑案,水上的大案全都交给岸上去办。他带着徒弟驱车40公里,从县里赶到水警支队的趸船上,正听着案情分析会,一块黑板上贴了两张嫌疑人的照片,被徒弟插了十几根大头针。

“嫌疑人两名,王天宝、袁虎,两人起先是交通肇事逃逸,后来把伤者偷了,还把伤者家属的黄金饰品偷了,案值5万多;接着又偷了天棚水产市场一鱼贩子女儿的彩礼、三金和婚戒,案值28万8;一胃癌患者,以前开棋牌室的,家里也被他偷了,钱财没损失多少,但自己胃癌吃的靶向药物全被偷了,4千多一瓶,失窃5瓶,案值两万;一出租车司机,脖子上戴的金项链,50多克,一觉醒来不见了,起先以为是自己喝酒后摘了,放错地方,找了几天没找到,查看小区监控,发现半夜有贼开锁入户,监控我看了,也是他俩作案,案值2万多;还有一名无业人员,刑满释放人员,老婆开服装店的,店里也被偷了几千块的营业款,损失最小,但店里的服装模特却被一只只挂在门头上,用红绳子吊住脖子,上吊鬼一样,吓得老客们再也不进店了;还有一老头,退休干部,以前是财政局的一把手,办公室就在我们警楼前面,隔着窗户喊他都能听见,也被这两人偷了,半辈子收藏的25瓶茅台,被偷了四瓶,喝掉一瓶,摔了二十瓶,案值也十多万,具体数额还得等鉴定;渔船上这起,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最后一起。”

徒弟做完了案情分析,确认是王天宝,又给照片插上了一根大头针。

“锁是怎么开的?”

老赵啐了烟屁股,又续上一根。

“锡纸。”

水警回答。

老赵的警龄20年了,不像徒弟太毛躁,任何案子都不宜过早下定论,但听见开锁工具是锡纸,心里有数了,就是王天宝。

“老张,刚才提到的这些人,你有认识的吗?”

老赵问渔民老张。

老张也在趸船上,黑张脸,埋头抽烟,风浪天里闯了一辈子,还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风浪。

“那个棋牌室老板我倒认识,以前在他家打过牌,那时候他没得病,胖得很,人也和气。”

“那行,你先回船上去吧,我们抓到人,会尽量帮你挽回损失。”

“警官,一定要把钱追回来,我可是老实本分的人,钱弄不回来,我就没活路了。”

老张拖着哭腔,把“老实本分”这几个字喊得格外响亮。

第二场

县里忽然冒出个锡纸开锁的大盗,老赵焦头烂额。有人搭伴去市里上访,他在副市长的办公室下了军令状,一个月内不破此案,队长不干,警服不穿。

案犯相当猖狂,连续作案8起了,案值60多万。

说实话,头一桩案件发生后,老赵压根没把这种案子放心上。作为警龄20年的老侦查员,他击毙过抢劫运钞车的悍匪,也参与抓捕过“妇女敲头案”的厌女杀手,要不是喝酒的毛病好不了,喝废了身体,他早该提处,穿白褂了。

案子出来三四起了,他才留心,心想这两人都是蠢贼,连人家的靶向药都要偷,太贪太坏太蠢,只要在销赃的地点布控,抓人无非跟他费些脚力。料不想,他轻敌了。现在把所有案子综合起来看,这两人好像不光为钱,还有一股子恶作剧的劲头。

他让徒弟把所有的失主都排查了一遍,发现他们都是赌徒,全在裕民棋牌室打过牌,都认识那个患癌的老板。老板为了治病,把棋牌室关了,他们的牌局也换了地方,各自的名字虽不熟络,但脸都熟悉。

“这两贼跟这帮人有仇。”

他得出结论了,到底是什么仇他还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谁犯法就先抓谁。

“非挤了这两泡脓。”

他叼着烟,说话就像一块铁坠下来。年轻的时候,他虽块头不大,但身形敦实,二百斤的罪犯也能一秒钟扑倒。但最近两年,他喝酒就像喝水,喝得痛风又中风,上半年还住院,用了特效药,歇了几个月,嘴馋又把酒续上了。今年他47岁,雷厉风行了半辈子,老婆孩子都管不住他,现在身体垮了,老婆的话不能不听。这桩案子破了,他不要功劳,只打申请,调离一线的刑侦岗位,找块舒适区,待到退休。

办最后一个案子,就像马拉松的最后冲刺,他格外吃力,昼夜不歇。

他跟徒弟讲,越是难抓的犯人,越是难破的案子,越要下笨功夫。

他每天都带队出警,排查工作搞得一头劲。腿只要勤快,多跑一个目标,就多一份破案的希望。这段紧迫的日子,在他的带动下,警员们极忙,谁都缺觉,走路打飘,表情个个都是万分痛苦。他却像打了鸡血,熬得眼圈外黑里红。苦功总算没白费,把县城翻了个底朝天,他终于有了嫌疑人的下落。

这天一早,袁虎还没睁眼皮,鼻头先动,闻见了一阵肉香味。他看驾驶位上的天宝不在了,正蹲车后头煮排骨。

“你咋起这么早?从哪买的排骨?”

他揉着眼皮下车,天宝也不睬他,车内的猫都在打呼噜。

“你帮我跑趟腿,把这十万块送给我老婆,这是我女儿动手术的钱,把这只奥特曼送给我女儿,我没脸跟她们再照面了,我不想女儿有个当劳改犯的爹。”

排骨出锅了,天宝又煮面条,身旁摆着手提包,里头塞满了现钞。

“钱我都分好了,最近偷的钱变现了40万,加上中彩票的钱,又给小姊妹花掉4万了,统共56万,一人一半28万。你的那份在车里放着。”

袁虎吃了面,拎起包就进城去了。他也不敢和嫂子照面,只把钱和奥特曼摆在门口,敲了几下门,确认有人打开后,掉头跑掉。

等办完事回来,他见地上很多车轮辙子,树根上也到处沾了黄泥浆。

“怎么会有车开这里来?”

他嘀咕一声,心头一紧,警觉起来,怕是警察来过。但仔细看地上的车辙子,却全是出车的迹象。

“不好!”

他意识到什么了,赶紧往里头去。果然,天宝把车开走了,地上只摆了一张纸条,写着:

“老弟,小姊妹是不可能醒了。哥和她都是苦命的人,我带她一起走,下辈子投个富豪的胎盘,一生下来就沾带资本。你把我剩下的18万也交给我老婆,钱我都藏在树根地下,你找一下,把自己那份也藏好。人生要是一张彩票,我再也刮不出彩头了,都是瘪奖。你还年轻,去警察局自首,把事情都推我头上,就说是被我胁迫的,盗窃的财物也说被我挥霍一空了,只要口供做好,你就能争取缓刑。再会。”

第三场

老赵带队赶到湿地公园的时候,一群水鸟正从林子里飞出来,在警车上空投了一阵粪便,搞得大伙儿的心情很糟。

“狗逼东西,跑了。”

老赵气得跺脚,心里在骂,这最后一票也不让老子干舒心,活受罪的命。

警员们在公园里搜查了一遍,只从一个泥坑里刨出一只断头的硅胶娃娃,老赵亲手把娃娃拎起来,骂道:

“狗逼东西,俩变态,该不会把那女孩当娃娃使了。”

一棵柳树后头闪出一个人影,好多警员都举起来枪。

“什么人?出来!”

老赵也摸到了自己的手枪,往树后头逼近。

“我们没把小姊妹当娃娃使,我们撞了她,也想救她。”

人影扔出一只帆布袋子,举手出来,是袁虎。警员立刻扑上去,有人反他的胳膊,有人踹他的腿窝,老赵上去,亲自给他上手铐。

“狗逼东西!叫什么名字!同伙呢!”

“袁虎。同伙开着车带着小姊妹寻死去了,你们快去拦他,小姊妹前两天手指头能动了,我没告诉他,想给他个惊喜,他以为活不了了,要走绝路。我们偷的钱,都在包里。”

老赵用膝盖压着袁虎的脑袋,给他上铐,让他少讲废话。

袁虎却用一辈子的力气叫喊着:

“我们偷的那些人都是强奸犯!你们快去救小姊妹!王天宝带着她走绝路了!”

老赵的头皮紧了一下,早都预感这个案子不简单,把袁虎押上警车后,立刻去交管所调取路况监控,追踪到了那辆五菱宏光的行踪。

天宝早有计划,等把小姊妹的仇人都偷完了,帮她解恨了,也帮老婆和女儿捞够了钞票,就带着她上路。植物人醒来只能是韩国肥皂剧里的故事,袁虎天真,天宝不傻。

他用皮带把小姊妹绑紧,带着她去绝路上飚趟车,黄泉路上也搭个伴,见了阎王,他会磕头求情,哪怕自己去当永世不得超生的烈鬼,也要让小姊妹投胎当贵妇。

他一路狂飙,连闯五六个红灯,冲进了本县最漂亮的风景区,门票都要200多一张。保安也拦他不下,道闸杆被撞断了,像只标枪一样插烂了保安亭的玻璃。

寻死也要选块风水宝地。

这才疯狂了一会儿,后头已经追来了无数的警车。他索性冲毁了几道护栏,往山坡上闯,破车还挺争气,警车却爬不上坡,停在很远的地方,警笛猛响,整个县城还没有过这么闹腾的时候。

他又是一脚油门,车子撞破几道铁丝网,开进一条山道,冲上一道斜坡,轮胎擦上了野菊和青草。这条路很平坦,一直通向瞭望台,站在台上花3块钱就能使用付费望远镜,整个县城的水系和风光尽收眼底。

他将车悬停在瞭望台上,护栏都撞断了,只需轻点油门,车子便会冲下山崖。

警车不敢再追,在远处停好,县里的刑警全部出动,武警也来增援,一百多人举枪示警。他照旧不睬,把车轮又往前送了半米。

老赵举着扩音喇叭,叉腰站在前头,跟他谈判。

“王天宝!你还不至于走上绝路!我晓得,你偷东西不光为钱!把车开回来,跟我去局里讲清楚!该救的人我一定救,该抓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喇叭里又响起了袁虎的声音:

“哥,你别想不开呀!小姊妹有希望醒过来的,我每天给她翻身扣背,她的小拇指都会在我手心里抠一下。我没告诉你,是想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我们彩票都中了,几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小姊妹醒过来的概率比中奖大一百倍呀!”

老婆和女儿的声音也传过来了:

“天宝,你要这么做,你想想我和女儿怎么办?我不逼你离婚了,好吗?”

“爸爸,爸爸,蓝色赛罗不想当坏人了!”

各种声音在天宝的耳朵里进进出出,他放在油门上的那只脚抽了一下,体内升腾而起的那股狠劲,缓缓消退了下去。

第四场

锡纸盗窃案总算破了,两名嫌疑人到案后,老赵还是不得清闲,核对案值的时候,不少失主都推翻了先前的笔录,鱼贩子甚至改口,只说家里没少东西,丢失的彩礼都找到了,要销案。

老赵清楚,这些人是心虚,着急撇清跟冰冰的关系。毕竟冰冰是智障,又在继母的胁迫下跟他们发生了关系,每个人都是强奸犯。他们太慌了,以至于天真,认为只要不承认天宝偷过他们,他们的名字就不在冰冰记录的名单里。

老赵只看他们表演,心里在想,你们谁也跑不掉。他已经把冰冰的继母抓了,口供都录好了,天宝偷过的每家每户,都要有人蹲监坐牢。

老赵也油滑,先顺着他们的口供,把天宝的案值做小。他这一辈子,抓贼无数,就想让他们牢底坐穿,少出去害人,但没抓过天宝这样的贼,一心只想帮他减罪。

他还查到一条对天宝有利的线索,冰冰出车祸的当天,手机里存了遗书。那天晚上,冰冰半夜骑电动车出来,是想把猫救回来后,就要寻死。天宝撞她,等于救了她。天宝被羁押在看守所已经个把月了,马上过年了,冰冰也醒了,但状态还不好。他想着,让冰冰给天宝写个谅解书,年后天宝的案子开审,法官就有依据,对天宝从轻判决。

最后这趟案子,他办得很累,但也办得过瘾,这也算中头彩,功德圆满了。

冰冰睡了好久,好像在做了一个醒不来的长梦,梦里不晓得有多少怪物追她,她一直在黑暗中跑,累够呛的,人中不觉滋出了汗。快跑不动了,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猛拉她一把,带着她跑进了一道暖光,到处都是暖风。风势浩荡,两人顺风奔跑,越跑越轻松,双脚稍一发力,身体就像一把脱了线的氢气球,漫天飘甩。

好热呀。她跑得全身发热,眼皮子滚烫,烫得不行了,一下睁开。好些天没见过东西,眼珠子怕光,眼皮刚一睁开就赶紧合上。

眼前的世界又重新看清了,她的脑子却一片空白,那个不堪、不幸又饱受欺凌的世界好像被擦洗干净了。

眼皮舒服了一些,她小心地睁开,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正盯着她,怀里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睫毛好长,格外漂亮,手里拿着一只蓝色赛罗。

“漂亮姐姐醒啦!妈妈!姐姐醒啦!”

小女孩高兴地拍手,女人摸了冰冰的额头,说:

“冰冰,你先不要想事情。其实你已经醒过好多次了,但每次醒来又要睡上好些天。医生讲了,你这个情况属于医学奇迹,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你出车祸了,我男人撞的,你放心,我们家对你负责到底。”

冰冰感觉这里很温暖,也很安全,但她头疼得厉害,又合上了眼皮。

袁虎关进看守所后,老头子上大账,他听本地新闻报道了这桩案子,夸袁虎的记者蛮多,老头子的心里就有了底气,儿子虽然坐牢,但心是善良的,相信儿子出来了有出息。

上账时太激动,他一直在跟负责记账的女警唠叨:

“我儿子进来了,本质上是救人的,他跟其他劳改犯不一样的。”

手抖得厉害,嘴皮子却利索了,原本想上一千,手一抖,多加了个零。

“你确定上这么多?”

女警问道。

“确定,让我儿子在里头吃好,过个肥年。”

年关将至,号子里满满当当,道上的人都想过肥年,被抓的人就不少。号子里只有18张铺位,却要睡30几个人。天宝进来不久,就睡“大铺”了,每天都开小灶,胖得眼睛都寻不着线。

号里的老大是个涉黑犯,案子太顶,一进来就被管教上了镣铐。他脚踝瘦,皮肉薄,铁链把踝骨头磨出了血。天宝磨细了一根牙刷柄,帮他解了镣铐,管教巡查前又给他锁上。老大就待他特别好,也跟他拍胸脯做保证,等那帮伤害冰冰的强奸犯进来,挨个让他们吃苦头。

这天,管教喊天宝出去,有家属来会见。未判决的犯人通常只能会见律师,天宝到了会见室,看见璐璐和孩子,鼻头一酸,眼泪都要下来了。是老赵安排了这次会见,天宝感激得很。

璐璐讲:

“你该听你爸话的,你偏不听。进来了就不要想太多了,不管判几年,出来了都不准再偷。彩票允许你买,也是做慈善的事,但每个月给你500块过过瘾头,多了没有。”

天宝笑了,喊着:“老婆,我不买了,你就是我的头彩!”

女儿举着赛罗奥特曼,对天宝喊:

“爸爸,爸爸,你就是蓝色赛罗!”

老赵在外头抽烟,等会见时间差不多要到,也进来了,讲:

“那个冰冰,那天晚上本来要寻死的,被你撞了,也算被你救了。我琢磨着等她精神状态好些,记忆力恢复一点,给你写张谅解书,让你少蹲两年。”

天宝本以为是好事,但细致一想,觉得不妥。

“赵队长,感谢感谢。但你说的谅解书,我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她记不得我们,不记得这些事,其实蛮好,也就记不得那些不好的经历。老天爷亏她太多,只赏了她一块橡皮擦,让她白白净净,重头活好,把那些坏事恶心事都忘精光。我多坐两年牢……哎!就多坐两年吧……”

终场

一个冬天熬过去了,将将进三月,风就暖了。春风浩荡,吹得窗户外头的野草乱响。

冰冰脸上的冻疮也消了,好些日子没晒过太阳,肤色太白了,白得有点儿病态,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块白色的海绵,干净但不结实。她的脑子已经清楚了不少,想起来很多句的英语。床头摆着一盆银皇后,腰杆挺直,势头很足。

“The evil scumbag!”

“You stupid jerk! ”

“You bastard!”

“A testament.”

“A testament.”

……

想着想着,她打个激灵,问身旁的璐璐:

“我的手机呢?”

璐璐正洗头,水进了耳朵,没听清楚。

她自己撑起半边身体,从床上滚下来,费了吃奶的劲,猫着腰才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前走了两步,又摔了一跤。璐璐察觉出动静了,赶紧扶她起身。她犟得很,偏不要人扶,又往前走了两步。屋外的云霞被风吹淡,成了金白色,秋风吹得她浑身好清爽,一抹霞光贴来脸上。

“手机手机,你别动了别动了。”

璐璐把手机递到她手上,她打开备忘录,里面全是英文写的日记,她找到一篇标题为“A testament”的,点开来看,日期正是车祸的当天。

璐璐扶住她一只胳膊,盯着她的手机屏幕,问她这个英文是什么意思。

“testament”是遗书的意思,她想不清自己的从前,到底是个怎样不幸的人,这么年轻就想不开了,立下遗书。但她很享受此时此刻,“Gratitude to Christ!”,她还活着,一点点变好,还有贴心的姐姐照料她,给她开了银行账户,打进去十多万的赔偿款。

她计划着,等身体恢复了,双脚有力了,就出国旅行,见识一下这个世界有多么美好,那些忘不掉的英语就能派上用场。

她虽经历了一场车祸,也算人生中得了一回头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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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安

本人写作箴言:努力讲好故事的人必定会成为善良的人。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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