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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咒:妹妹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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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底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母亲就是你的世界,母亲紧紧地抱着你,就是全世界在紧紧地抱着你。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无忧咒02:妹妹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你了


黑匣记录·01

西纯,我知道你讨厌西绘,但真的讨厌至此吗?

西纯,西纯——

母亲虚弱的声音里,有一种放弃的意味。

从急诊手术室里出来的母亲躺在病床上,监测仪上的体征指数趋于平稳,危险暂时过去了。

此时此刻,你正趴在她的床尾。连夜的颠簸之后,心里紧绷的弦逐渐麻木,身体里没有完全代谢掉的安眠药成分似乎重新占领你的大脑,你忍不住困意,以这个别扭的姿势陷入睡梦中。

所以你没有听见母亲唤你的名字。那是自西绘死后这么多天里,她第一次叫你的名字。

你没有听到,但我听到了。

西纯。

你出生于一个漫天飞雪的四月。那年秋天,已经持续大半个世纪的火星殖民计划宣告失败,相关的一系列产业股票大跌,无处可去的热钱重新流回一些曾经被视为夕阳产业的领域,譬如智能仿生,譬如地球房地产。

你的故乡是晴水市,位于太平洋西岸,东南侧靠海,西北面地势平缓,受季风气候影响,四季分明,夏天炎热,冬季气温在零下五度左右徘徊。

这座城市一年里会下那么两三场雪,但受到厄尔尼诺现象影响(虽然已经司空见惯),那年冬天的气候格外奇怪,一月下第一场雪,最后一场雪直接拖到春四月才来。

那是一场很大的雪,傍晚开始,一个小时不到就让世界重回冰天雪地。刚在枝桠上长牢的青翠树叶,花圃里刚生定的风信子花朵,那些确认世界已经是春天后才冒出来的植物,一下子都被压在了雪里。仿佛一出精心的舞台剧演到一半突然拉了灯,台下的观众不明所以,幕布后的演员也手足无措。

你恰好在那个雪夜,出生在晴水市市中心的一所克育中心。你的母亲是一名建筑测绘师,在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里工作,离你所在的克育中心很近,搭乘磁动轨不过三站路,就近原则,很是方便。

那所克育中心的临产室平均每天有十个婴儿出生,你是那天出生的所有婴儿里最晚被推进育婴室的。

当时你的母亲正在加班改稿,她三个月前刚刚升职,正是干得火热的阶段。接到通知,她才想起那天是你的预产期。

那天她没看天气预报,直到走出写字楼才发现天上已经开始飘很大片的雪花。再出站的时候,世界已经是纯白一片。

雪夜,纯白。

西纯,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每次说到这,母亲还会跟一句话:你的名字呀,就是我下雪天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想出来了……

也就是说,如果那晚没有下雪,而是下雨、刮风,你或许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说来说去,就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意思。

但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在你来到这世上之前。

她27岁就提交了育儿申请,那时她的大多数同龄人还连育儿申请的表格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而这个决定只不过是因为前天晚上看了一部母女题材的电影。第二天,她就在申请书的性别偏好那一栏毫不犹豫地选了女孩。

她不觉得这是草率,因为她的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心血来潮。

你母亲出生于《公共育儿养老系统关联决议》颁布之后的第一次婴儿潮。政府为了推行克育中心,提升中青年育儿率,将养老院系统和克育中心直接关联:通过克育中心成为父母,不仅能得到个人所得税的税率优惠,还能按比例抵扣未来进入养老院的费用。

你母亲的父亲,也就是你姥爷,就是为了占这点便宜,在自己四十七岁那年,改变了自己一生不育的主意。

因此他也经常忘记自己有个女儿。

“你姥爷经常连着几个周末都不来接我。有一年我生日,那时候我读小学院,他答应生日那个周末带我出去,在那之前他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出现了。到了那个周五,他还真来了,结果进门的时候系统却显示他亲子积分过低,被拉进了警告名单。警告名单你不知道吧?现在的家长应该都谨慎多了。那玩意要通过考试才能撤销。你姥爷超级不擅长背书和考试,这种没有提前准备过的考试根本没可能通过,最后他只能把生日礼物从后墙铁栏杆缝隙里给我塞了过来。我想要那个太空船很久了,但它个头太大,只能拆成一块一块零件,他在那头塞,我在这头接。结果还塞丢了两块,最后拼出来,缺了一个机翼和一个防火仓……”

你母亲说起小时候的回忆时,总是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好像在讲脱口秀似的,最后还有总结。

“你姥爷啊,当爸爸有点勉强,当个玩伴倒是很不错。”

和所有克育中心长大的孩子一样,母亲生命的前六年在克育中心度过,第二个六年则生活在小学院,然后在中学院再过六年。十八岁那年,她考进了那座城市最好的大学。

是的,晴水市并不是母亲长大的地方。来晴水市只是因为大学恋人的家乡在晴水市,毕了业后她便义无反顾地跟来了。一切看上去还算顺利,她先是在这里找到工作,然后在工作地点边上租了房子,眼看着就要和恋人展开毕业后的新生活,但不到三个月,那个男人就和她分手了。

母亲不觉得有什么,每每说起自己来到晴水市的原因,都大大方方把这些当笑话讲出来。提起那个男人,她总是笑着说跟他还是好朋友。

“其实你还见过那个叔叔呢,他还抱过你。不过你肯定没印象了,那时候你才不到五岁……”

你母亲不知道的是,你很早就记事了,比她想象中早得多。

你记得那个男人。

是个很高很壮的男人,笑起来还算和善,印象里他胃口很好,你们一起去了一家汉堡店,他吃完了自己的两个套餐后还帮你干掉了你不喜欢的土豆泥。母亲和那个男人好像很久没见面了,出门前母亲不停地试衣服,见了面,两人一直有说有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而你在一边玩男人送给你的仿生小狗。

那是只棕色泰迪,浑身卷毛,小小一只,抱在怀里软乎乎的。它会动会跑,但因为不是真的小狗,所以任你搓揉也不会大声叫。你喜欢得不得了,晚上和母亲回到家,躺到床上还在惦记它,好像怀里没有它就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你打开房门去拿小狗,却在走进客厅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哭声。

昏暗的客厅里,月光从没有拉窗帘的窗户外透进来。母亲一个人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流泪。那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所谓哭声,不过是一些抽泣发出的鼻音。

你从没见过那样的母亲。

在你心里,母亲永远都是潇洒的、美丽的。你爱你的母亲,这世上没有比母亲更让你向往的人。但这样的母亲,正独自坐在沙发上哭泣。

你并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对当时的你来说还太过深奥晦涩,但本能已经让你走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被突然出现的你吓了一跳。正当你以为她会责怪你为什么不睡觉的时候,她却把你搂进了怀里。

“没关系的,我有女儿就够了…小纯,我有小纯就足够了……”

母亲喃喃地说,却不知道在对谁说。

你的脖子边感受到一阵湿意,那是你母亲的眼泪,但你无暇顾及,也动弹不得,因为母亲将你越抱越紧,仿佛你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而被母亲这样紧紧抱着的你,并没有因为隐隐的窒息感到一丝不快,相反,你的心底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母亲就是你的世界,母亲紧紧地抱着你,就是全世界在紧紧地抱着你。

身体被母亲的双臂禁锢的感觉,像热可可充盈了你整个胸腔,让你感到甜蜜温热,满满当当的,没有一丝缝隙。但它也很朦胧,当时年幼的你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当然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在未来会被你称作幸福。

什么也不懂的你,就这么一直把那个夜晚记在了心里。

你以为母亲也会像你一样记得,没想到的是,母亲却转头就忘了。

第二天早餐时,她面对你的疑问,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虽然她否认时的笑容是轻飘飘的,但你还是下意识感觉到了母亲的避而不谈。讨好母亲是小孩的一种生存本能,于是你只能也装作不记得。

七岁那年,你进入小学院。学习对你来说不难应付,运动课却令你头疼。打从出生你就不擅长运动,两岁才能脱开辅育员的手颤颤巍巍走上几米。上帝显然没有给你配置发达的运动神经。

在这个集体育儿的时代,擅长运动的孩子是最受欢迎的,特别是一些大型运动的佼佼者。你母亲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人,她从小擅长冰球,大学还是冰球队的副队长,代表学校参加了不少比赛,你见过不少过去的母亲在冰球场上驰骋的视频。所以她问你要不要去冰场的时候,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你以为自己会像视频里的母亲一样,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在冰上高速冲刺。事实是,当你穿着冰鞋站在冰面上的时候,你只感到一种冰冷的惨白的恐惧,那些在冰面上穿行的孩子都像锋利的箭矢,“嗖嗖嗖”地从你耳边刮过。一整节课下来,你却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不敢挪动。

把冰鞋从脚上脱下来的时候,你不敢说一句话。母亲一边笑,一边无奈地跟边上的家长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

这话像一枚水雷,从你的耳朵钻进你的大脑,在脑海正中砰地炸开,海水就这样从你的眼睛里漫溢出来。

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不像母亲”就是这世上最彻底的否定。但这样的否定,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从母亲口中说出。

“你这孩子也太敏感了,一点也不像妈妈小时候……”“周末偶尔呆在学院像要你的命似的,我当年可从来不为难我爸。”“你怎么不过去跟大家一起玩呢,胆子这么小可不像我。”

即使后来这样的话不再会让你立刻哭出来,但它们仍会在你心里留存很久很久。慢慢地,你的大脑开始学会做这样的噩梦——母亲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想追上去拉母亲的手,但母亲越走越快,根本没有等你的意思,你在后面跑,越跑越累,越累就离得越远……这样的噩梦,你每次都是从中哭醒过来。

但实际上,母亲也只是说说而已,就像所有父母那样,在发现亲生子女没有继承自己引以为豪的优点时会吐露一些遗憾。她从不勉强你要“像她”,你不擅长运动,她便没有再要求你尝试别的项目,而是带你学了绘画。你很喜欢绘画,比起写实,想象画更适合你,老师说你用色大胆,绘画的感染力很强。你把老师的话复述给母亲听,母亲也会温柔地摸你的脑袋笑着说,“你以后说不定可以当画家呀。”

可你依旧很不安。因为你渐渐察觉到一个残酷的真相:母亲并不喜欢你。

起初,这种感觉只是一点隐隐的怀疑。

是西绘的出生,让你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西绘出生于你八岁那年,也就是说,你七岁时母亲就再次提交了育儿申请。明明两年前她还抱着你说过,“我只要小纯就足够了”。

显然母亲早就把那个夜晚说过的话忘了个干净。

和你名字的草率登场不同,“西绘”这个名字,母亲提前五六个月就开始想,读了很多文章,查了各种书籍,绞尽脑汁,考虑了好几个月都无法决定。

当时你内心虽然并不盼望妹妹的到来,但说到底还是缺乏概念,对妹妹到来后的生活还没有具体的想象,所以也曾兴致勃勃地帮母亲出谋划策。

当时小学院的文学课正教到近义词反义词,你向母亲提议,你的名字是“纯”,妹妹的名字是不是可以用“纯”的近义词,或者和“纯”组成词组的字,“真”、“净”、“贞”都是很好听的字不是么。

母亲想都没想就否定了你的提议,她说,妹妹是妹妹。说这些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然微笑,所以当时你没有深思,你以为那是你在母亲心里独一无二的意思。

直到几个礼拜后,母亲终于确定下了名字,她告诉你,妹妹的名字叫“绘”。

八岁的你虽然懂得还不够多,但足够明白这个“绘”字,绘声绘影,丰富多彩……怎么想,都是“纯”的反义词。

开春,三月末,西绘出生,跟你的生日隔了刚好一个月。你们相差八岁,星座却是挨着的,你是出生于蛇年的金牛座,她是出生在牛年的白羊座。

西绘出生的那天是周五。母亲接上你匆匆赶到克育中心的时候,西绘已经被清洗完毕,躺在育婴箱里。辅育师将孩子裹好送到母亲怀里的时候,你看见母亲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别样的笑容。

那种笑容和她平时那大方淡然的笑容不同,你看出来,母亲是真心期盼着西绘的到来的。她盯着西绘,怎么也看不够,直到发现你站在一边也昂着头,才把西绘凑到你眼前,“看呀,这是你妹妹,多可爱…….”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西绘,她浑身红彤彤的,双眼紧闭,眼皮上都是血丝纹路,几根稀疏弯曲的毛发贴在头上,你看不出任何一丝可爱之处。

母亲却兴奋地指着西绘的鼻梁说和她的一模一样。

你看着她的脸,尽力在上面寻找母亲的痕迹。

那天的新生儿探访室不止你和母亲,你耳朵里听着母亲跟其他家长闲话一些克育中心的规矩,眼睛将一个一个婴儿看过来——根本看不出什么区别!

也不是说婴儿之间真的毫无区别,只是刚出生的婴儿面容模糊,根本还没有清晰的五官可言,你看不出西绘和母亲的相似之处,也看不出其他婴儿和各自的父母有什么直观紧密的联系。

你开始对母亲的话产生怀疑:如果西绘脚上绑的信息环上没有写母亲的名字,母亲真的还会觉得西绘的鼻梁像她吗?

那你呢?

你忽然意识到,母亲好像很久没有说你哪里长得像她了,即使遇上别人这么说起,她也多半就是先打量你一番,是吗……然后讪笑着说,经常在一起,反倒察觉不出了。

你曾在一年级的家长访问日那天问过蕾亚你长得像不像母亲,蕾亚是你在班里玩得最好的同学,也是和你同宿舍的室友。

你们缩在走廊尽头的墙边,看着家长一个一个走进教室,玩着猜同学家长的游戏,等你母亲经过时,仅仅露了个四十五度的侧脸,蕾亚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指向了你母亲,“那是你妈妈吧!”

是啊,是我妈妈。你满足点头的同时,好奇地向朋友确认,你怎么知道?

你们长得很像呀,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女!

蕾亚的回答让你又惊又喜,原来我是像妈妈的。你心满意足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可母亲不这么觉得。

有一次,你终于忍不住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令你十分失望。

“还好吧,在母女里不算很像。”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正戴着VR眼镜访问家具店,她准备着手把活动室改成西绘的房间,不仅要挑床,墙壁颜色也要换,还要重新铺地毯……

而这时西绘才不过三个月大,她还需要在克育中心呆满两年零九个月,才能用到母亲精心准备的房间。

但母亲的意思是尽早准备,还要通风散味。

蕾亚斩钉截铁的语气浮现在你的脑海,你心里有了些倚仗,第一次质疑起母亲的回答。

没想到母亲丝毫不在意地说,“他们都是客气而已,哄人开心的。”

母亲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大方淡然,更别说为此失落。你终于明白过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意过。

其实不是的,再长大一些你就会知道,互相夸赞恭维是人类语言类社交的固定环节。要点就是夸赞对方得意的事,恭维对方期待的点。一个人如果听到了合心意的恭维,那恭维就会变成“肺腑之言”,如果听到了内心并不赞同的夸赞,那夸赞就成了“客套而已”。说到底,这和话的内容客观上是否属实关系不大。

显然,你母亲并非不在意,而是打心眼里不愿承认你长得像她。

但如果要用这个作为“母亲讨厌你”的证据,又有些薄弱。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怠慢过你,行动上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呵护。

最无法辩驳的就是,母亲每个周末都陪你。

社会鼓励亲子周末,克育中心也有督促家长的政策,如果低于60%就会被加入黑名单限制探访。小学院阶段的未成年人平均亲子周末率是73%,大多数人在75到80之间,而你每年的亲子周末率都高于95%。也就是说,一整年里,你只会在学院里过一两次周末,其余的周末都有母亲在你身边。

对于小时候的你来说,母亲美丽高大,身上永远散发着好闻的白花香,什么都懂,比克育中心和小学院的辅育员懂得都多,所有问题在母亲那里都会有答案,和母亲呆在一起是你最享受的事情。平时也就罢了,如果周末还不能见到母亲,这对你来说是一种煎熬。

你从有记忆起就是这个想法,许多年都没有变化,甚至于你最早的记忆就是一场哭闹,那是三岁那年一个周五的傍晚,你扒着活动教室的门大哭,活动室里的孩子看着你,活动室外走过的人也看着你。

那个周末母亲为什么请假,你已经记不清了,你只记得当时你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你要去门口——周五傍晚,跟父母回家的孩子会去门口等待父母,父母不来的孩子才会在活动室玩,而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进活动室。

你哭得撕心裂肺,当晚就发了烧。你不知道辅育员最后和母亲说了什么,但周六一早,你就见到了母亲,母亲把你背在背上,头发间的白花香气让你觉得安心。回到家,你的烧就退了。母亲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小孩,真拿你没办法。”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每周都去接你。她不会把你接回家后就在家宅两天,她会安排各种活动,带着你和朋友们一起旅游,吃美食,一起去游乐园,总之一切你同龄人喜欢的玩乐活动,有她带着你,你都是最先接触到的那批。在你身上,她很舍得花钱花时间。这让你一度觉得母亲也享受和你共度周末。

直到西绘三岁那年。

三岁之前的西绘只能呆在克育中心,虽然母亲经常去看她,但周末大多时候还是你们的二人世界。

三岁之后,西绘和你一样也可以跟家长回家过周末,一切就变得直观。

你不得不渐渐看清一些东西——出自责任心和源于喜爱的巨大差异。

正如名字,西绘是和你很不一样的小孩,她不像你那样说话早、坐得住。她好动,很早就会走路,三岁的时候已经跑得很快,好像根本不怕摔跤似的。她也的确不怕,路上被自己绊倒了二话不说爬起来继续跑。她三岁生日那天,除了生日礼物,母亲还给她买了一条红绳金珠手链,说是保平安的,金珠图案是白羊座。当然,母亲也没有忘记给你也买一条,你的那条金珠上是金牛座的牛头图案。

几乎一样的两条手链,你的那条一直好好戴在手腕上,西绘的那条却在生日当天从游乐园的儿童园地里出来就不见了,不知道被她疯玩的时候甩在了哪里,寿命没超过四个小时。

你以为母亲一定会对西绘不耐烦,可是没想到母亲却一脸幸福地说,一看就是胆子大有力气的,以后说不定适合练冰球。

你第一次上冰时已经进入小学院,也就是七岁,当时是应学院要求,每个孩子要发展一样兴趣母亲才带你去的。而西绘四岁就上冰了,站在冰面上,伸直了胳膊都摸不到围栏。你站在冰场外看着她们。你对冰面没有任何好印象,如果不是母亲要来,你自己是不会踏进来的。

母亲牵着西绘的手,带着她绕着冰场慢慢走,两人好像在说些什么,然后西绘摔了一跤,母亲笑着把西绘拎起来,西绘没哭,两人有说有笑,来来回回。

你离得很近,能把母亲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但你离得又不够近,她们之间说的那些令她们发笑的话,你一点也听不见。

西绘绕到一圈半的时候,脚下已经渐渐有了步伐,连你都能看出西绘有天赋。果然,结束的时候,西绘恋恋不舍,一旁的母亲已经和教练商量起了报名上课的事。你冷眼看着母亲,发现母亲在笑,不是那种淡然的微笑,而是期待、骄傲,喜不自胜。

你从头到尾没有上冰,但那个瞬间你仿佛赤脚踩在冰面上。

你意识到,你的母亲要被抢走了。

西纯,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要杀西绘。

你讨厌这个妹妹,讨厌她生下来就是母亲喜欢的样子,讨厌她抢走了母亲对你的关注,更讨厌她让你认清了自己从来就不讨母亲喜欢的真相。

偏偏她对你的讨厌毫无知觉,这让你更加厌恶她。

你当然不会表露出来,你甚至学会了在母亲夸赞西绘的时候也跟着附和。几次之后,母亲略带惊喜地摸了你的头发:有了妹妹之后,我们小纯都变得明朗不少了。

你享受着母亲的赞扬,心里却泛起一种苦味。因为你意识到母亲赞扬你是建立在你赞扬了妹妹的基础上。为了获得母亲的认可,你可以假装,但你永远无法发自内心喜欢她。

平心而论,西绘不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在家里她可以一声不响自己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并不常打扰你,出门在外她也能很快认识临时的玩伴,偶尔喊着“姐姐姐姐”拉你去帮她忙,她也会用“我有姐姐,有姐姐真好”的表情,让你觉得自己帮了她一个了不得的大忙而倍有成就感。

面对天真到毫无知觉的她,你有时候也会不知所措。你根本说不出西绘本身的讨厌之处。你几乎是依靠本能在讨厌她。

但这种没有源头的讨厌才是最长久且无解的事情。特别是当你们和母亲在一起时,母亲企图装作一视同仁,但你一眼就能看出她对西绘的偏爱。

你慢慢忘记了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西绘像她时的心情,因为后来的日子里你经常听到这样的话,你逐渐沉浸入一种醉酒般的麻木中。

如果这样下去,你或许会习惯母亲更爱西绘,习惯在母亲面前装作一个好姐姐,连心里时常泛出的酸涩也一并习惯。如果这样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你会接受这件事。

可惜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看到了西绘给你的机会——她在试图爬上货车的车仓。

车仓对西绘来说太高,她央求你帮她。她说她正在玩捉迷藏,别的地方都躲满了,她得躲进车仓里。你把她抱起来,她抓着你的手腕,相差八岁的你们俩身型差距不小,有你的帮忙,一番拉扯折腾下她如愿爬上了车。

车仓里冷极了,还散发着细微的肉腥气,即使只是呼吸到里面飘出的空气,你都想打哆嗦。你劝她下来,西绘不肯,还往里走了几步,她说只有这种地方才能不被人找到。

其实把西绘抱上去之前,你就已经察觉不妥了吧。在一辆没有熄火的冷藏车里玩捉迷藏是怎样的危险行为,已经十三岁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车仓门关上了西绘能从里面推开吗?这么冷的冰柜会不会冻出个好歹来?车子会不会突然开走?这些念头不是没有在你脑海里闪现。

不,不是闪现,它们在你的思绪里停留了许久,但你没有理会。你没有再阻止西绘。作为一个温柔的、擅长鼓励、有求必应的姐姐,你把西绘留在了那个零下十几度的车仓里。你告诉自己这是西绘想要的,她继承了母亲的运动天赋,也继承了母亲的好胜心,她想要赢得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你只是在帮她。

你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走之前还替她掩上了沉重的车舱门。

是的,只是掩上,你没有将它彻底合起来,门之间还留了一条小缝,小到经过之人只会把里面传来的声音当作错觉,小到一个五岁的幼童要想从里面挤出来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小到会让司机懒得重新打开细看就锁上车仓,但也足够你劝慰自己,接下去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你的确没有一定要杀西绘,至少在你做出那些行为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并不是西绘躺在冷冰冰的金属台子上一动不动的画面。

但你的确想象过西绘消失在你和母亲的世界。你早就不止一次这样畅想了,不是吗。

你独自离开,回到房间继续画画。那幅画你已经画了一周,背景是一片紫色的山,主角是一个女孩。

你盯着画上蹦起来的女孩,鬼使神差地给女孩添上了一对翅膀。

西绘没有从那辆车上下来,她冻死在了那辆车零下十五度的车仓里。

哦对了,有一件对你来说很幸运的事,你当时不知道——西绘属牛,于是你遗落在现场的金牛座手链被母亲顺理成章地解释成了西绘的遗物。

葬礼过后,母亲站在焚化炉边上,看着棺椁被推进熊熊炉火中。你原本是要站在她身边的,但母亲躲开了。这些天只要没有别人在,母亲就会离你很远。你有些委屈,但也无可奈何。因为即使你起初没有想过让西绘死掉,但她确确实实就这样在你面前的火焰中化成了一抔灰。

再见了,西绘。你在心里和她道了别,以后都不要见面了吧。

一切结束后,母亲将西绘的骨灰和影像放进了自己房间,卧室门在你面前关上的时候,你隐隐明白过来——母亲带着死去的西绘建立了她们的新世界,你期待的二人世界不会来了。

但令你没想到的是,母亲会服药自杀。

如果不是你只喝了小半杯牛奶,里面的安眠药成分不足以让你沉睡一整晚,或许母亲就在那天晚上彻底离开了。

那个凌晨,在医院等待母亲苏醒的你见到了西绘。

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正在正常显示母亲的脉搏,你关上顶灯,正准备在母亲床边趴一会儿,转过头去发现窗户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西绘,她跟从前没有区别,只是背后多了一对翅膀,一对被烧着了一半,灰扑扑掉火星子的一对翅膀,在不开灯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是突然出现的,显然,你在焚化炉边上说的道别,西绘并没有理会。

她沉默地看着你。你起先有些心虚,但渐渐就不害怕了,你下意识知道她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自然地接受了这奇怪的画面,也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很久,她才发出声响。

“姐姐,我赢了捉迷藏吗?”

“赢了,旅馆里所有人都没找到你。”

“那当然,是姐姐帮我藏的。”她笑着问你,“那我赢了,姐姐你高兴吗?”

她的翅膀扑棱扑棱地轻轻扇着,火星子从烧焦的羽毛坠落到沙发上,点起一朵朵火焰,然后又慢慢熄灭。

“高兴。”

面对她的时候,你比面对自己都诚实。你点头承认。

“能让你高兴也挺好。”

“怎么,我之前看上去常常不高兴吗?”

西绘点头,“你一直都不高兴呀。”

这样的话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调从一个五岁的小孩口中说出,你忽然有些不服气。

“那又如何?别把没心没肺说得像什么了不起的事。”

没想到西绘“咯咯咯”地大笑出声,翅膀上的灰烬随着她的颤抖掉得更多更密。

“姐姐,你出生前一秒是不是被一个声音逮住,跟你说了许多话?”

“啊?”

“你没听到吗?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是听到了宇宙说话的。”

“你听到了?”

西绘摆摆手,“我当然没有,我只是普通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普通孩子?”

“我猜你是来找东西的,就像寻宝一样,找到那个东西前,你都没法高兴。”

你被西绘颠三倒四的话弄得云里雾里,还想再多问几句,但身边人却越来越淡,西绘的翅膀彻底挥动起来,火星子落得满屋子都是。她的身体从沙发上腾空升起,不知怎么就穿过了玻璃。她像一只蝴蝶一样在窗外的黑夜里翻飞。她朝你挥手。

“好不容易高兴起来,就高兴得久一点吧…姐姐!未来的日子可要辛苦了呀……

第一场

递交安乐死申请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并非心血来潮,仅是准备申请材料就耗费了冯泉三个月的时间。

提供安乐死服务的地方叫做终点服务中心,一年前的某天,冯泉正巧路过,莫名其妙心念一动,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已经跨进了中心大厅。

那是个晴天的傍晚,可能是晚霞很好的缘故,他站在观摩室外观看的执行过程中,排在那天离开的几个人看上去都乐呵呵的。(里面的客人都签署过协议,愿意公开自决过程用作观摩宣传。)

安乐死的方式也有好几种可选,差别在于药品种类和干预方式。来到这里的大多是年迈的人,偶尔也有几个年轻的,轮到年轻人时,边上的说明里大多写着某种绝症的学名。

一个操作室安排了三个陪护员,如果客人有亲友陪伴,其中一个还会负责为他们记录整个过程并且帮忙拍照留念。一切道别结束后,一个陪伴员会将注射按钮或者药剂递到客户手里。

这是自决,最后一步当然必须由当事人自己来做,而且是在保证神志清醒的情况下。

所有人都静静地围绕在他身边,有的客人不喜欢被人看着,陪护员便会退到不远处,把空间留给客户自己。

有部分客人会犹豫,会哭泣,甚至会放弃(他们永远有权利喊停)。

但也有比较欣然的。

安乐死药物的作用速度非常快,下定决心的客户可以在三秒之内结束一切。冯泉站在观摩室里紧紧盯着操作室里的每个客人,每当那人喝下液体或者按下按钮,他就开始数秒,直到监测器上的心跳归零。

大多都在三四秒之间,超不过五秒钟。

他们的姿势也很体面,有的维持原状,柔软地躺在靠椅上,有的靠在沙发里,只是头略微歪在一边,总之看上去都平静极了,好几个人脸上还带着笑容。如果冯泉不是提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一定以为这些人只是睡着了。

过了半分钟,陪伴员会来再次检查生命体征。确认死亡后,房间内的陪伴员会认真地站在死者身边悼念一分钟。然后就是按照死者生前的要求处理后事。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举一动之间流露着难得的温情。

在这里,死亡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

从观摩室出来,下到一楼,冯泉本打算直接离开。却被大厅服务台的工作机器人拦住。

“先生,后事处理服务都在这本册子上,如果想了解亲人关怀服务,半年前我们终点服务中心和盖亚公司达成了公益性质的长期合作,您可以右拐到Dolly概念店里作详细了解。”

陪伴型仿生人Dolly的概念店,竟然已经开到了终点服务中心里了。

冯泉心中忍不住咋舌。

Dolly这款产品,出来也有七八年了。第一次面世是在盖亚公司的第一场发布会上。年轻的CEO在现场介绍一款仿生宠物犬。仿生犬的模样是一只萨摩耶,通体奶白色的毛发,叫声和行动步态逼真程度自不必说,交互反应也和真狗无异。

CEO在台上介绍起仿生狗的芯片和处理器,两名同事作为他的搭档,在一旁演示和仿生犬的互动,展示仿生犬的各项陪伴功能。

虽然仿生宠物算不上什么新事物,但盖亚的仿生宠物在拟真度方面更上一层,它甚至有口水、眼泪和心跳。

那是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发布会,三人一狗同台,人和狗互动的场面温馨活泼,三人之间的串词和交流也让人觉得这不是一场发布会,而是一场三个才华横溢的脱口秀演员临时起意的开放麦。

仿生萨摩耶离开舞台,观众也以为发布会就此结束,年轻的CEO却表示重头戏刚刚开始。说完,他后退到暗处,两束灯光射下,打在留在原地的两位同事身上——那就是盖亚的第一代陪伴型仿生人,Dolly I。

Dolly I只有两个模样,男女各一。到了第二代的时候,盖亚公司给Dolly II的外表选项增加到了十个。但概念店里的Dolly模型是支持定制捏脸的,据说这项功能会在第三代Dolly身上普及开来。

店里客人不少,冯泉走进去的时候,一个五十几岁模样的男人从里面出来,手里牵着一个Dolly,拥有三十多岁的温柔女性外表,与真人无异。与冯泉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人对视,男人的眼神中有种心照不宣的悲悯。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亲人决定要进行或者已经进行了安乐死。他们带着提前采集的个性参数,到概念店让工作人员照着亲人的个性数据给Dolly调整,这样他们就可以拥有一台和离世亲人个性相同的Dolly。

这应该是新出来的服务,也可能是专为终点服务中心设置的项目,冯泉记得先前陪林浅去Dolly体验店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功能。

但不重要,他不关心这些,也无心弄清。

离开终点服务中心,他坐在自动驾驶的车里,一行一行地仔细阅读安乐服务须知手册上面的介绍,发现连后事处理的可选项都多达二十种,以遗体的不同处理方式划分,当然价钱也不同。

最昂贵的是土葬,现在允许土葬的地区极其有限;其次是天葬,因为和宗教信仰有关,能够执行的区域也不多。最常规的大类是火化之后再细分处理——有埋入墓地(墓地可指定),埋进公园或者森林(地点可选),撒进海里(可以选择海域),也有将骨灰做成饰品留给亲友的(饰品也有戒指、耳钉等等好几种可选),甚至还有混入泥土中批发给艺术家的(意思是能和别人搅合在一起变成一件或者几件艺术品)。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他们想不到的。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冯泉打开门,朝着屋子里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窗帘飘了飘,聊作应答。

他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了。原本应该回答他的是林浅,但林浅已经在两年前变成了一张照片,摆在了客厅的书柜上。

他走过去,把须知手册往书柜上的照片面前一摆,照片上的脸笑得腼腆又和煦。

每天他回到家都会和照片说几句话,交代一下一天里做了什么,和人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但这天,冯泉看着照片上的林浅,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阿浅,我今天去参观了几场安乐死,没想到还不错诶……”他将手册翻到殡葬分类那页,“死了之后能撒在树林里,也能撒在海里,不是随便撒在岸边了事,是有船专门开到海深处帮你撒。你觉得太平洋怎么样?我喜欢太平洋,大,到时候能跟着洋流满世界跑......”

回应他的是照片上的笑容。

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如果他当初没有坚持删除殡仪馆赠送的林浅影像AI,那他现在多少可以听到几声熟悉的回答——“好啊”、“想什么呢”、“真是服了你”或者“又在胡说八道”。

以他对林浅的了解程度,说不定真能对着照片对起话来。

幸好他也不需要谁来回答他。他下定决心的事情,不需要谁来回应。

之后的三个月,冯泉准备好了申请材料,以亲友离世的理由提交了申请。

半年后,冯泉六十二岁生日当天的清晨,他的邮箱出现了未读邮件提示。

冯泉先生您好,

恭喜您,经过对您所供材料的全面审核,证实您符合第四案4-3-5-2的补充条例。我们有幸通知您,您的终点自决申请正式通过,现已进入排期。因为客单量的缘故,从邮件签发时间算起,您需要等待约50个工作日。

后续我们会告知您确切的时间,并为您预约后事安排服务。如果您有任何的问题请联系我们,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终点服务中心

第二场

“安乐死?什么时候?”

《象光》杂志社的主编办公室里,冯泉站在窗边,从七十三楼往下看。

“如果我今天放你辞职,你打算什么时候……”主编李薇坐在沙发椅上,看着站在逆光处的冯泉。

“终点服务中心说要排期,五十个工作日,大概两个多月后吧。”

冯泉和李薇结识于大学社团,李薇是大他三届的学姐,后来一起创业,做了近四十年的朋友以及创业伙伴,《象光》是他们二十多岁至今的奋斗果实,一路上伙伴们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他们两人始终守着《象光》,见证它从名不见经传一路发展到现在的规模。

虽然人类平均寿命在生命科学技术帮助下到达了110岁,现在六十岁的人大多神采奕奕不显老态,毕竟刚走过人生半程正是当打之年,但时间是实打实过去了。如今二人都年过六十,依旧以四十年前的方式称呼对方,也是一种默契。

久违地接到冯泉电话的时候,她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知道林浅的去世对冯泉打击颇大,旁人无从安慰,只能交给时间。但她没想到时间给出的结果居然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不理解。”李薇道。

冯泉沉默半晌,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从包里取出一些材料放在办公桌上。那是他从业至今的许多纸质底本资料,离开前交给李薇,也算有始有终。

“谢谢学姐,这些年多亏你照顾。”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冯泉就进入了退休的状态。当年的一线特稿记者在第二次斩获丽兹新闻奖后忽然销声匿迹,很多人猜测他是不是又在筹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稿,甚至有人猜测他又潜入了什么邪教团体内部,计划揭露社会边缘的惨象或者行业秘辛。

得知这些揣测的时候,冯泉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怀里是林浅生前最常穿的一件深蓝色睡衣T恤。那件睡衣很宽松很大,大得足以让他穿下,可是他不敢穿,担心自己身上的气味有一天会盖过上面林浅留下的味道。只有一些难熬的夜晚,他才会像那样将它搂在怀里。

打来慰问他的电话被他撂在一边,久了对方自然就挂了。他听着一声声“都会过去的”、“你需要时间”、“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一开始是整夜的失眠,日夜颠倒,等到身体本能无可违抗地替他恢复了睡眠后,每天早上他又会愣神很长时间,在光和声音的强行侵入下,意识才能慢慢接受他还活着的事实。

每一天都没有区别,每一天又都是警示——今天比昨天又多逝去了一天,他离林浅存在过的时光又远了一日,离死亡又近了一点。

人都会死,没事的。冯泉这么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段可恶的时间就好。

可惜他睁开眼,比天花板更快浮现在脑海的却是那个老问题:这一切什么时候能结束。

谁也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做成什么事。不是没有试图重拾事业,有了事业就有了目标,有了目标时间就会过得快些......可惜说得容易,全都只是说得容易而已。

“我手里还有几个线人没有暗掉,这几天联系了一遍,我把还能用的都写在加密文档里了,我现在就把密码替换成你的生物信息……”

冯泉一项一项地交接,那是他做了一辈子的职业在他身上留存的痕迹。三年下来虽然所剩无几,但也无法一走了之。

这在李薇意料之中,但她忍不住愤怒。

天天都有人在失去亲爱之人,何至于此?

但这样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李薇按捺住情绪,心里一边无奈一边心惊。无奈于林浅对他的影响,也心惊于林浅对他的了解。

她不得不提起林浅。

“林浅在这里的话,一定不会支持你这个决定。”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冯泉耸肩,扯了扯嘴角。

林浅嘛,肯定会有很多意见的。而且她不会直说,问她也不说,最有意见的时候最沉默。就乐意让他猜,不仅要猜意见,连猜没猜对都得猜。想不到这样的人居然做了一辈子刑警,还做得挺像回事。

如果她现在在这里,大概会坐在沙发上盯着他,眼神复杂但温柔,千言万语都在里面,仿佛理解一切,但开口就只有一声叹息。

林浅爱叹气,偏偏冯泉最怕她叹气。

“学姐,我已经决定了。”

李薇点点头,“我知道,你一旦下定决心就很难改变。”

只见李薇站起身,从身边拿起一块屏幕递给他,“我当然没有立场阻止你的决定,但我也有我的承诺要遵守。林浅曾交代我,如果有这样一天,一定要让你再做一件事。做完,我就放你去做你想做的事,绝不阻拦。”

冯泉愣了片刻后道,“什么事?”

李薇郑重地道,“再跟一个案子。”

第三场

这就有点玄乎了。

冯泉苦笑。三年过去,他甚至摸不准这是不是林浅的意思,还是老友为了改变他心意寻的托词。

如果是托词,那的确是好托词。

犹豫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没能拒绝。

不知道是林浅的未卜先知,还是李薇那句“身为曾经有名有姓的记者职业生涯至少得有个得体的谢幕”,引燃了冯泉沉在心里剩余的一点点职业追求。

又或者是案件资料上当事人的名字勾起了他许多年前的一缕回忆。

这个案子的所涉事件他有耳闻——盖亚科技涉嫌泄漏三亿用户的个人数据。

拥有Dolly这款王牌产品的盖亚科技是这十年间风头最劲的仿生科技公司,Dolly系列仿生人几乎垄断陪伴型仿生人市场,截至今年,全球的活跃设备数量超过七亿台。

说来好笑,这七亿台里,差点就有一台属于冯泉。

当时的林浅非常坚持要给他订一台,几乎是怎么也拗不过的程度。她当时刚做完一个阶段的治疗,身体虚弱,冯泉不敢扫她兴致,便跟着她去了Dolly的实体体验店。

林浅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陪伴型仿生人,买回家陪他嘛。可惜他不信这套,他对林浅说,别一副安排身后事的样子,你死后哪需要什么仿生人来陪,我顶多为你伤心三个月,三个月后立刻人模狗样出去约会。

林浅看出他有些生气,反过来哄他。

“咱们这从七岁到五十多的交情,就只值三个月啊?”

“那就一百天吧,凑个整送你。”

冯泉记得自己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那之后,他们就默契地把Dolly抛在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

直到最近,最近其实也不是冯泉特别关注,实在是这几天社交媒体上时时都有内容更新,路上百分之八十的全息屏都在滚动播放那场持续几天的远程听证会——盖亚的CEO,一个面色苍白的俊朗青年,穿着浅棕色囚服,在灰塔监狱里笑容开朗地回答着立法会提出的各种刁钻问题,态度可说谦虚,全程有问必答,画面之怪异让冯泉仅是路过就忍不住皱眉。

其实只要是稍有了解的行业相关人士,都能感受到这个事件的发展本身就很古怪。

被动的数据泄露在各个科技公司都时有发生,一直以来的应对套路都是把责任完全推到黑客身上,科技公司顶一个防护力度不够的罪责,最后让各地区的监察机构狠狠罚几笔款,事情也就荡平了,之后再在营销方面花些功夫挽回用户,很快就能让风波过去。

这是一套久经考验非常成熟的公关策略,哪怕是一家初创企业,只要法务部门和市场部门水准正常,有在拿钱做事,都不会闹出这样的热闹。

那么多年的调查记者生涯,冯泉相信一条真理——这世上任何荒诞的事情都有一个理由,即使有时候这个理由比事情本身更荒诞。

“冯老师,现在的问题,其实也不是CEO进监狱的问题……问题……问题主要是……是怎么会有人因为这个事情进监狱呢?”

闻静站在电梯口向冯泉做说明,慌张的心情虽然比十分钟前好了不少,但依旧让她语气紧绷,甚至有些结巴。

冯泉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还在紧张。”

这是闻静进《象光》的第四个月,新人培训之后通常会做几个月杂事,然后等着分配到各个特稿记者手下做初级助手。她倒霉,排在了最后一个。轮到她的时候,其他特稿记者的助手名额已经满了,没有人带她,就只能干巴巴地继续在校对和处理授权的部门打下手。

前天她突然接到一封邮件,邮件内容是让她收集整理所有关于盖亚科技信息泄露案的讯息。

邮件内容还只是有些突兀,当她在发件人栏看到“李薇”二字,然后用目光把这两个字描了三遍,确定这个李薇真的是《象光》主编李薇,事情就逐渐超出她的常识范围。

起先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问了授权处理办公室的所有人,又走到同层办公区别的部门问了一圈,才终于确定这封邮件不是群发——这真真正正是主编专门给她布置的任务。

她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问了也没用,她的主管也不知道,主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她也上不去,于是只能照着邮件所说把资料收集了个遍。

然后就到了今天,上午还和寻常一样,连夜收集的资料已经告一段落。午休时分,她正准备收拾一下和同事去餐厅吃午饭(据说今天有她最喜欢的蒙布朗),结果转头就看到传说中的冯泉——得了两次丽兹奖,消失已久的那个冯泉——就站在这间小办公室门口。

紧接着她就被告知接下去的两个月她会成为他的助理。

蒙布朗还没吃进嘴里,站在电梯口的闻静已经紧张得嗓子发干,口水咽完了都不管用。

“你要不要喝点水什么的?”

“没事没事….”

“拿着喝吧,”冯泉把手中一瓶没开封的纯净水递给女孩,“从你们主编办公室里顺的。”

走出电梯,他们来到餐厅,拿了些餐食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虽然冯泉强调了边吃边聊别太严肃,但闻静顾不上吃饭,迫不及待地把这两天的资料收集成果一股脑倒了个干净。

“……这件事在很多环节上都很反常识。首先,盖亚的CEO不该为一起民事案件进监狱,何况案件还在调查期间,往常这种情况至多是给公司高层发行政令限制出行。再者,就算,我是说就算啊,就算有什么特殊情况真的要拘留,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去灰塔监狱,那里关的都是连环杀手和5·17恐怖袭击主谋那种类型的罪犯,防护等级是黑色……”

“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一不小心略有些激动,周围人投来的零星目光里,闻静缩了缩脖子,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再注意后又接着道,“而且听证会上,立法代表提的问题也越来越不对劲。第一次还好,前天会议上问的问题就开始脱离信息安全的范畴,给人一种……怎么说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

“对对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他们应该不满足于仅仅从信息安全方面惩罚盖亚。”

冯泉并不饿,没吃几口就放下叉子端起杯子,“盖亚的Dolly系列这几年争议不小,立法会正好借它做做文章。”

一家科技公司和立法会扯得上什么关系?闻静一时有些绕不过来。

“《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

冯泉的提醒仿佛给闻静脑海里两块泾渭分明的水域通了一铲子,一条水渠勾连两方,她惊讶地双唇微张,“老师,你的意思是,立法会想借这件事的风头,讨论《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的修改?”

冯泉耸耸肩,“一个推测罢了。”

闻静静静地咀嚼着鸡肉,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拿出屏幕调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冯泉。

屏幕上是一些案件的罗列,案件都不大,几乎都是自杀,涉及的人并没有什么共性,除了他们都是Dolly的用户以外。

“这都是你自己收集的?”冯泉微讶,“花了不少时间吧?”

“也还好,就前天收到主编的邮件开始。”

冯泉就是前天打的电话通知李薇自己有事要当面说。他意识到老友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也意识到老友或许真的没有骗他。

这其中或许真的有林浅的意思。

冯泉失笑。

闻静凑过来,指了指屏幕上最后一行,“这个是四个月前的案子,死者叫莫可欣,警方判定是自杀,但非常明显能看出和Dolly有关。”

“那个自杀前把Dolly开膛破肚的案子?”

闻静点头。

冯泉点进去大致浏览了一遍就退了出来,“等着吧,如果立法代表真的要为修改《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铺路,明天的听证会必然会把这个案子抬出来,一条一条怼到理羽面前。”

理羽,盖亚科技的CEO,同时也是创始人,21岁创立盖亚,今年29岁,这个时代难出其右的天才。

资料收集得很全面,屏幕上播放着前两次听证会的影像,听证会在市中心的大会议堂二楼会议厅举行,但理羽一次也没有到场,他是通过全息通讯参加的。录像里,理羽的全息影像出现在盖亚法务团队中间的听证席上,穿着囚服,发型却丝毫不乱,还是那个半长微卷,遮住左边颧骨的发型,还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在监狱里过得不差。

“这张脸,像一个快三十岁的人吗?”

冯泉将屏幕翻过来对着对面的闻静道。

虽然这时代的医疗技术之发达令人老得越来越慢,一个人成熟期的外表很可能无甚变化,四十五看上去不比二十五大多少,有的人六十多岁也还是老样子,但生长期那几年总是变化很快。同样十年,十五岁和二十五岁之间的区别,绝对大于三十五到四十五。

“完全不像,”闻静咽下食物,下意识挥了挥筷子,“太年轻了,跟二十一岁那年完全没有差别,看着像大学刚毕业,不,像刚上大学。我查资料的时候也吓一跳。”

是啊,太年轻了。

冯泉看着屏幕上那张脸,想起林浅说的话——三年前,他和病床上的林浅关注过一起失踪案,失踪的人是《天赐母职》的作者西纯。

对于普通人来说,西纯是社会活动家,亲子话题的千万级头部意见领袖。

熟悉她的粉丝或许还知道她同时也是盖亚公司CEO理羽的母亲。

但对于林浅来说,西纯始终是那个夜晚独自坐在医院抢救室门外,问自己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的十三岁女孩。

西纯当时的眼神,林浅很多年都没有忘记。林浅说,那是一种明明还不知道结果,但心里认定了母亲已经死去的眼神。

那个眼神里,“母亲已经死去”,仿佛已经是个有理有据的结论。

“其实站在她的角度,母亲吞安眠药自杀的那刻,的确是抛下了她。”

说起当年的事,林浅这么感慨。

那个被母亲抛下过的女孩,没想到会在许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她的视线。

病床上的林浅反反复复将那个报道看了好几遍,试图在西纯49岁的模样里寻找13岁的痕迹。

“没想到她儿子还是个大人物。”她叹息着,指着屏幕上理羽的脸,开玩笑说,“你看那男孩的长相,说只有十六岁,都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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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野

灵魂是一棵居无定所的水培歪脖树。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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