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泼妇,逮谁骂谁。
我叫陈建军,蹲在自家那个不到二十平米的“飞宇家电维修部”门口,一口一口地抽着五块钱一包的红梅。
烟雾燎着我的眼,也燎着店里那台嗡嗡作响的破风扇。
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一股子机油和焊锡的混合味儿。
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早就被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像一张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陈建军!你死在外面了?让你带的酱油呢!”
我老婆刘芳的嗓门,比这天气还爆裂,隔着一条马路都能把人的耳膜震得嗡嗡响。
我没吱声,把烟屁股在马路牙子上摁灭,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裤子上沾着的黑油泥,怎么拍也拍不掉,早他妈长我肉里了。
这就是我的2009年。
四十二岁,一个半死不活的维修铺,一个嗓门比我还大的老婆,一个读高二、花钱如流水的儿子。
生活就像我手里那把用了十多年的螺丝刀,头都磨平了,却还得硬着头皮去拧那些生了锈的螺丝。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听着刘芳均匀的鼾声和儿子在隔壁屋里翻书的沙沙声,会忍不住想。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二十年前,1989年的那个夏天,我没有把那个进城里棉纺厂的名额让出去……
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至少,不用闻着这股让人腻歪的机油味儿,过完这半辈子吧。
1989年,我刚满二十二,高中毕业。
在我们那个叫陈家洼子的村里,我算是文化人了。
那年头,村里能出个高中生,比现在出个大学生还稀罕。
我爹,陈老蔫,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的老实人,为了我能读书,把腰都累弯了。
毕业那年,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县里分下来一个招工指标,进城里的国营棉纺厂,铁饭碗。
全村几十个年轻人,削尖了脑袋抢。
最后,因为我是高中生,有文化,根正苗红,指标落到了我头上。
我爹那天喝了半斤老白干,脸喝得跟猪肝一样,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建军,咱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进了城,当了工人,你这辈子就稳了!”
我也觉得稳了。
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干净的工装,推着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城里宽阔的马路上穿行。
每个月领着固定的工资,吃着食堂的白面馒头,再也不用像我爹一样,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到头来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可偏偏,就在我准备去县里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李悦来找我了。
李悦,我们村的村花。
其实现在想想,她也算不上多漂亮,就是皮肤白,眼睛大,看人的时候总像含着一汪水,让人心里发软。
她家是村里最穷的,她爹死得早,她妈一个人拉扯她们姐弟三个,日子过得像漏了底的筛子。
那天晚上,她就站在我家的院子外面,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张脸更白了,也更憔ë悴。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心里一咯噔。
“有事?”我问。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那滴泪,像一滴滚烫的蜡油,直接滴在了我心尖上。
二十二岁的年纪,懂个屁的现实,满脑子都是英雄救美的江湖义气。
“你是不是……也想去厂里?”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时的光。
然后,那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我就是来……恭喜你的。”
我沉默了。
我看见了她那双洗得发白、还打了补丁的布鞋。
看见了她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
我脑子里什么英雄气概,什么怜香惜玉,什么狗屁的未来,在那一瞬间,全都搅成了一锅粥。
最后,从我嘴里蹦出来一句连我自己都震惊的话。
“这个名额,给你吧。”
李悦“啊”的一声,像是没听清。
“我说,你去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一个大男人,在哪不能混口饭吃?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里还那么困难……”
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李悦“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蹲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我爹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场景,脸当场就黑了。
他把我拽进屋,压着嗓子吼:“你疯了?那是铁饭awan!铁饭碗!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了让你读书,卖了多少斤粮食?你把它让给一个娘们儿?”
“她家困难。”我梗着脖子。
“她家困难,咱家就不困难了?!”我爹气得直哆嗦,“你个败家子!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前程往火坑里推啊!”
那天晚上,我爹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扁担,一下一下地抽在我背上。
我没躲,也没吭声。
第二天,我瘸着腿,带着李悦去乡里办了手续。
负责登记的干部看着我俩,眼神跟看傻子一样。
“小伙子,你想清楚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点了点头。
李悦在我身后,死死地攥着衣角,头埋得低低的。
办完手续,她跟我说了一句话。
“建军哥,你这个恩情,我记一辈子。以后我发了达,我一定报答你。”
我当时笑了笑,没当回事。
发达?
在那个年代,进厂当个工人,就是普通人能想到的最好的“发达”了。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她进城当她的工人,我留在村里,或者出去打工,我们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后来的二十年,也确实是这样。
我爹气得好几年没跟我说话。
我没脸在村里待下去,跟着同乡去了南方。
在工地上搬过砖,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拧过螺丝,在餐厅后厨洗过盘子。
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到头来,口袋里还是那几个子儿。
后来年纪大了,不想漂了,就回了老家。
学了门修家电的手艺,娶了邻村的刘芳,生了儿子陈阳。
开了这个半死不活的维修铺。
日子就像门口那条被车碾了无数遍的柏油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但也就这么过来了。
至于李悦,偶尔会从回乡的同乡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零星消息。
听说她在厂里很能干,当了小组长。
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厂里的技术员,后来技术员下海做生意,发了财。
再后来,听说她自己也开了公司,生意做得很大。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吹到我耳朵里,响一声,也就散了。
我跟刘芳提过一嘴,就说以前认识个同乡,现在成大老板了。
刘芳撇撇嘴:“人家是大老板,你是小老板,修地球的小老板。有那闲工夫琢磨别人,不如多修两个电视,给儿子攒学费。”
是啊,我跟她,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
直到今天。
一辆黑得发亮的奥迪A6,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维修铺门口。
这车跟我的铺子,跟我这条街,都格格不入。
就像西装革履的绅士,误入了一个全是泥腿子的澡堂子。
街坊邻居都探出了头,交头接耳。
我叼着刚点上的烟,眯着眼打量着。
心里还在琢磨,这是哪家的老板走错路了。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一只高跟鞋,很细,很亮,踩在沾满油污的地面上,显得那么不真实。
然后,一个女人从车里钻了出来。
一身得体的米色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
她站在那里,阳光照在她身上,我甚至觉得有点刺眼。
她看了看我那块“飞宇家电维修”的招牌,又看了看蹲在门口,一身油污的我。
然后,她朝我走了过来。
我愣住了。
手里的烟,忘了往嘴里送,烟灰掉了一截,烫在手背上。
我“嘶”的一声,才回过神来。
是她。
李悦。
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她变了很多,变得我几乎不敢认。
但那双眼睛,那双看人的时候,总像含着一汪水的眼睛,没变。
“是……陈建军吗?”她开口了,声音有些迟疑,但很温柔。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是我。”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又觉得蹲着跟站着没什么区别,反而显得更局促。
我把手在满是油污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想让它看起来干净点。
可那黑色的油泥,像是长在了皮肤的纹路里,越蹭越脏。
“真的是你。”李悦笑了,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
那笑容里,有重逢的喜悦,有惊讶,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着我的铺子,又看看我。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开了个店。”我含糊地回答,觉得“开了个店”这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格外讽刺。
她开的是公司,我开的是铺子。
天壤之别。
“挺好的,自己做老板。”她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客气。
但我听着,只觉得刺耳。
这时候,刘芳从对面的小卖部里出来了,手里拎着一瓶酱油。
她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门口的奥迪车,和车边那个打扮得体的女人。
然后,她看到了我和那个女人在说话。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她快步走过来,站到我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这谁啊?”她压低声音问,眼睛却一直盯着李悦。
“我……一个老乡。”我支支吾吾。
“老乡?”刘芳上下打量着李悦,那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人从里到外扫一遍,“哪个老乡我没见过?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李悦显然也注意到了刘芳的敌意。
她冲刘芳笑了笑,很客气。
“你好,我是陈建军的老乡,我叫李悦。”
“李悦?”刘芳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在搜索记忆。
突然,她脸色一变,猛地看向我。
“李悦?就是那个……顶了你名额去厂里的那个?”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悦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嫂子,你……你好。”她显得有些局促。
“我不好!”刘芳把酱油瓶往地上一放,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我说呢,开着这么好的车,穿得这么金贵,原来是当年占了我们家建军便宜的大贵人啊!”
刘芳的嘴,是淬了毒的刀。
“怎么着?二十年过去了,发了大财,想起我们这穷亲戚了?是来视察民情,还是来炫耀你过得多好啊?”
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我脸都白了。
“刘芳!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急了,一把拉住她。
“我胡说?陈建军,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要不是你当年犯浑,把那铁饭碗让出去,你现在会是这个鬼样子?!”
刘芳甩开我的手,指着我的鼻子骂。
“修那破电器,一个月挣几个钱?儿子上个辅导班的钱都凑不齐!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窝囊不窝囊!”
我的血“嗡”的一下全涌到了头顶。
“你他妈给我闭嘴!”我吼了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吼她。
刘芳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李悦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嫂子,你别误会……建军哥,对不起,我……”
“你别叫我哥!我担不起!”我打断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不知道我是在气刘芳,还是在气李悦,或者是在气我自己。
这二十年的委屈,不甘,隐忍,在这一刻,被刘芳毫不留情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我像一个被人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我来……是想谢谢建军哥的。”李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从随身的名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我面前。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这点钱,不多,你拿着,给孩子交学费,或者……把店面装修一下。”
我看着那个信封。
红色的,很厚,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钱。
这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谢谢?”我冷笑了一声,“二十年了,你一句谢谢,就想把我这二十年打发了?”
“你觉得我陈建un,就值这点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悦急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一把推开她的手,信封掉在地上,露出了一沓红色的钞票。
“你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在施舍我?”
“你开着奥迪,住着别墅,然后到我这个破铺子门口,扔下几万块钱,告诉我,陈建军,谢谢你当年的愚蠢,成就了我今天的辉煌?”
“李悦,我告诉你,我陈建军是穷,是窝囊!但我他妈还有骨气!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刘芳被我吓住了,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周围的邻居,像看戏一样,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李悦的眼泪,又像二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掉了下来。
“建军哥,你别这样……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滚!”我指着她的车,“带着你的钱,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李悦被我吼得一个哆嗦。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钱,最后,她弯腰把信封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黑色的奥迪,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尾气味,和一地鸡毛。
车一走,刘芳“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陈建un!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她冲过来,捶打着我的胸口。
“那是钱!是钱啊!有了那笔钱,阳阳的学费就有了!我们也能喘口气了!你为什么要把它推开?你跟钱有仇吗?!”
“你的骨气值几个钱?能当饭吃吗?能给儿子交学费吗?”
我任由她捶打,一动不动。
是啊,我的骨气值几个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拿了那笔钱,我这辈子,就真的在我老婆、我儿子,甚至在我自己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那天晚上,我和刘芳谁也没说话。
家里安静得可怕。
儿子陈阳放学回来,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默默地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铺子门口,抽了一晚上的烟。
第二天,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李悦应该不会再来了。
我会被她彻底拉黑,当成一个不知好歹的穷光蛋。
这样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没想到,第三天下午,那辆黑色的奥迪,又来了。
这次,车上不止李悦一个人。
她从副驾驶下来,然后拉开后座的车门。
一个穿着校服,看起来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从车上走了下来。
男孩长得很清秀,眉眼间有几分李悦的影子。
我心里一沉。
这是干什么?拖家带口来示威?
李悦带着男孩,走到我面前。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埋头修理一台旧冰箱。
“建军哥。”李悦开口了。
我没理她。
“这是我儿子,他叫林念。念念,叫陈叔叔。”
那个叫林念的男孩,很礼貌地冲我鞠了一躬。
“陈叔叔好。”
声音清脆,很有教养。
我手里的活儿停住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孩子。
我抬起头,看了那男孩一眼。
“你好。”我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建edun哥,我今天来,不是来给你送钱的。”李悅说,语气很诚恳。
“我就是想……请你和嫂子,还有你家孩子,一起吃顿饭。”
“没空。”我直接拒绝。
“建军哥,算我求你了,行吗?”李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二十年没见了,就当是老乡叙叙旧。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一脸恳切的男孩。
心里那股子硬气,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
“吃饭?去哪吃?你家开的金銮殿吗?”
刘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抱着胳膊,一脸的冷嘲热讽。
李悦看到刘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笑容。
“嫂子,你要是肯赏光,去哪吃都行。就去城里最好的‘凯悦’酒店,怎么样?”
“凯悦”?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我们这个小破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听说吃一顿饭,能花掉我好几个月的收入。
刘芳也愣住了。
她显然也被“凯悦”两个字砸蒙了。
去还是不去?
去,好像显得我们很贪图便宜,没骨气。
不去,又实在好奇,那“凯悦”里面到底是什么样。
更重要的是,刘芳想搞清楚,这个李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去就去!谁怕谁!”刘芳一咬牙,替我答应了。
“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家建军不去!他这身衣服,去了给你丢人!”
说完,她拽着我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她这是给我找台阶下。
也是在跟李悦宣示主权。
我,陈建军,是她刘芳的男人。
周末,刘芳一大早就开始翻箱倒柜。
她把我结婚时穿的那身西装给翻了出来,一股子樟脑丸味儿。
“穿上!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能让人看扁了!”
那西装早就过时了,裤腿肥得像水桶。
我穿在身上,活像个唱戏的。
她又给自己挑了件压箱底的红裙子,是前几年我带她去城里买的,她一直舍不得穿。
还破天荒地抹了口红。
儿子陈阳也被她逼着换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运动服。
一家三口,收拾得像是要去参加婚礼。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觉得无比滑稽。
“至于吗?”我嘟囔了一句。
“什么叫至于吗?!”刘芳瞪了我一眼,“这是去打仗!气势上不能输!”
我苦笑。
打仗?
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打?
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辆颠簸的公交车上,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才到“凯悦”酒店。
一下车,就被那金碧辉煌的大门给镇住了。
门口穿着制服的门童,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
刘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陈阳则是一脸的好奇和兴奋,东张西望。
我跟在他们后面,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李悦和她儿子林念,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
她今天换了一身更显气质的旗袍,衬得她身段玲珑。
林念还是那身校服,但看起来干净整洁,精神抖擞。
两拨人站在一起,对比强烈得像一幅讽刺画。
“来了?嫂子,建军哥。”李悦迎了上来,笑容很温暖。
她似乎完全没把那天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刘芳“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悦订的是一个包厢,很安静,也很奢华。
巨大的圆形餐桌,能坐十几个人。
我们五个人坐下来,显得空空荡荡。
服务员拿着菜单进来,那菜单做得跟画册一样精美。
刘芳翻开看了一眼,手就抖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把菜单推给我。
我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让我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一道最普通的青菜,都要八十八。
这哪里是吃饭,这分明是吃钱。
“嫂子,建军哥,你们看看想吃什么,别客气。”李悦说。
刘芳干笑了一声:“我们不讲究,你点就行。”
李悦笑了笑,很熟练地点了几个菜。
她点菜的时候,会顺口问一句陈阳:“阳阳喜欢吃虾吗?这里的芝士焗龙虾不错。”
又问林念:“你不是喜欢吃牛肉吗?尝尝这里的黑椒牛仔骨。”
她照顾着所有人的口味,显得那么周到,那么游刃有余。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二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从我们村那个见到生人都会脸红的小姑娘,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菜很快就上来了。
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一样。
陈阳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眼睛都看直了。
刘芳不停地给他夹菜,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阳阳,这都是你李阿姨请的。”
她特意把“李阿姨”三个字咬得很重。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默。
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悦在找话题。
她问陈阳的学习,问我的生意,问刘芳的日常。
我和刘芳,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阳阳学习怎么样?”李悦问。
“还行,班里前十名。”刘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骄傲。
“那很厉害啊!准备考哪个大学?”
“想考省城的重点大学,就是……学费有点贵。”刘芳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说道。
李悦立刻就接上了话:“男孩子,就应该去大城市见见世面。学费的事情,不用担心。”
她这话一说,我心里又是一紧。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
“李悦,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直说吧。”
“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担不起你这么大的情。这顿饭,我们吃得心慌。”
我的话,让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刘芳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陈阳也惊讶地看着我。
李悦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是在平复情绪。
她身边的林念,也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建军哥,你对我误会太深了。”
李悦放下茶杯,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承认,我那天来,方式不对。我以为,给你钱,是最直接的感谢方式。我错了。”
“我没想过要炫耀,更没想过要施舍你。”
“我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跟你们说说我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量。
“你们只知道我进了城,后来发了财。但你们不知道,我刚进厂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一个农村来的女孩子,没背景,没靠山,长得还有几分样子,在厂里,受了多少欺负,你们知道吗?”
她的眼圈红了。
“车间主任是个老色鬼,总找借口让我去他办公室,对我动手动脚。我反抗,他就给我小鞋穿,把我分到最累最脏的岗位。”
“厂里的小混混,下班堵我,说要跟我处对象。我不答应,他们就威胁我。”
“那段时间,我天天晚上躲在宿舍里哭。我甚至想过,从厂里的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刘芳也停止了咀嚼,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后来呢?”刘芳忍不住问。
“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林涛。就是念念的爸爸。”
李悦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怀念。
“他是厂里的技术员,大学生,很有才华。他看不惯那些人欺负我,站出来帮我。他教我技术,教我读书,教我怎么保护自己。”
“我们后来结婚了。没过几年,赶上下岗潮,我们俩都下了岗。”
“生活一下子就没了着落。我们拿着仅有的一点积蓄,南下去了深圳。”
“那才叫真正的苦。我们住过地下室,摆过地摊,被人骗过,也被人帮过。”
“林涛是个不服输的人,他懂技术,有头脑。我们从一个小小的电子配件作坊开始,一步一步,把生意做大。”
“日子刚刚好起来,念念也才上小学,林涛却在一次去外地谈生意的时候,出了车祸,人就没了。”
李悦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
她身边的林念,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妈妈的手。
包厢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她口中那个凄惨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原来,她那身名牌,那辆豪车背后,是这么多的血和泪。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撑着一个偌大的公司。很多人都等着看我笑话,等着我垮掉,好来分一杯羹。”
“我不敢哭,不敢倒下。我白天是雷厉风行的李总,晚上回到家,抱着我先生的遗像,才能哭一会儿。”
“这些年,我赚了很多钱。但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不是你把那个名额让给我,我会有今天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光。
“可能,我早就嫁给了村里的某个男人,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在黄土里刨食。我会抱怨,会不甘,但也许……我会比现在快乐。”
“建军哥,你给了我走出那个村子的机会,给了我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但这个人生,是好是坏,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欠你的,不是一笔钱,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
“我回来找你,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施舍。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看看我人生的起点,看看那个曾经善待过我的好人。”
“我看到你过得……不如意。我心里很难受。”
“我给你的钱,不是让你丢掉尊严。我是想说,建军哥,你当年帮了我,现在,让我帮你一次,行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彻底沉默了。
我心里的那堵墙,那堵由二十年的不甘、嫉妒和自卑筑成的墙,在她的眼泪和故事里,轰然倒塌。
原来,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只不过,她挣扎得更惨烈,也爬到了更高的地方。
而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更平庸的挣扎方式。
谁比谁更高贵呢?
刘芳的眼圈也红了。
她拿起纸巾,递给李悦。
“快别哭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的女人,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那顿饭,后面是怎么吃完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回去的路上,公交车上,刘芳一直没说话。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安静。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
“陈建军,你当年……做得对。”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你是个傻子,但你是个好人。”她吸了吸鼻子,“我没嫁错人。”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比她夸我一百句“能干”,都让我觉得熨帖。
那次吃饭之后,李悦没有再提给钱的事。
但她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她会借口路过,来我铺子里坐坐,跟我聊聊家常。
她会给刘芳带一些她从国外买回来的护肤品,说是自己用不完。
她会给陈阳买最新的复习资料和课外书,说是她儿子林念用过的,扔了可惜。
她的每一次示好,都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恰到好处,让人无法拒绝。
刘芳对她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敌视,慢慢变成了接纳,甚至有些依赖。
两个女人,竟然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她们会一起逛街,一起聊孩子的教育,一起吐槽男人。
我看着她们俩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妙。
有一天,李悦又来我店里。
那天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正对着一台雪花点的老电视发呆。
“建军哥,在想什么?”她问。
“想当年。”我说。
“后悔吗?”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说不后悔是假的。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有时候看到你,再看看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说了实话。
“但要说多后悔,也没有。我这辈子,虽然窝囊,但也踏实。老婆孩子热炕头,也算圆满。”
李悦笑了。
“建军哥,你一点都不窝囊。”
“你知道吗?我常常跟我儿子说起你。我说,妈妈这辈子,遇到过一个真正的贵人。他善良,有担当,他教会了我,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我儿子林念,他很崇拜你。”
我愣住了。
崇拜我?
崇拜我这个一身油污的糟老头子?
“前几天,阳阳的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李悦突然换了个话题。
“啊?他闯祸了?”我心里一紧。
“不是。”李悦笑着摇头,“老师说,阳阳的成绩,最近进步很大。模拟考,考了全校第三。”
“老师说,这孩子很聪明,底子也好,就是以前有点贪玩。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一样,学习特别用功。”
我有些发懵。
这小子,回家也没见他多用功啊。
“阳阳说,他想考北京的大学。”李悦说。
“北京?”我吓了一跳,“那得多少分?学费生活费得多少钱?”
“分数他自己努力,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李悦看着我,眼神很坚定。
“建军哥,我不是要给你钱。”
“我想成立一个助学基金,用我先生和我的名义。这个基金,专门资助咱们陈家洼子村里,考上大学的穷孩子。”
“阳阳,是第一个。”
“这笔钱,不是我给他的,是基金会给他的。他将来学业有成,有能力了,再把钱还给基金会,去帮助更多的人。”
“这不是施舍,这是一份希望的传递。”
“建un哥,你当年把希望给了我。现在,我想通过阳阳,把这份希望,传递下去。”
我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
那年夏天,陈阳真的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刘芳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我这辈子,没为自己哭过。
搬砖头砸了脚,没哭。
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没哭。
生意赔钱,没哭。
但那天,我哭了。
为我儿子,也为我自己。
陈阳去北京上学那天,我们全家,还有李悦和林念,一起去火车站送他。
李悦给陈阳买了一个新手机,一个新笔记本电脑。
刘芳推辞着不要。
李悦说:“嫂子,这是我这个当阿姨的,给侄子的升学礼物,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了。”
陈阳和林念,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们站在一起,聊着游戏,聊着未来,充满了朝气。
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火车要开了。
陈阳背着包,走到我面前。
这个一向跟我没什么话说,甚至有点看不起我这个窝囊爹的儿子,突然给了我一个拥抱。
“爸,谢谢你。”他在我耳边说。
“你是我心里最牛的英雄。”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火车开走了。
李悦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建un哥,你看,你的善良,开出了最好看的花。”
我转头看她。
阳光下,她的笑容,温暖而明亮。
我突然觉得,我这二十年,没有白过。
后来,李悦的“念君助学基金”(她用她儿子和我的名字命名)真的成立了。
陈家洼子,以及周围好几个村子,每年都有孩子,靠着这个基金,走进了大学。
我的维修铺,生意还是那样,半死不活。
但我不再抱怨了。
我每天擦拭着我的工具,修理着那些别人看来是破烂的家电,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刘芳的嗓门,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她开始学着打扮,学着做一些李悦教她的新菜式。
她会拉着我去公园散步,会跟我说一些家长里短的温柔话。
我们的日子,还是那么平凡,那么普通。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2015年,陈阳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
他没有留在北京。
他选择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市。
他说,大城市节奏太快,他还是喜欢这里。
他用自己挣的第一笔工资,给我的铺子重新装修了一遍。
换了新的招牌,新的工具台,还装了空调。
铺子焕然一新。
“飞宇家电维修”的“飞宇”两个字,是他小时候给我起的。
他说,他希望我能像大鹏鸟一样,一飞冲天。
我这辈子,大概是飞不起来了。
但我的儿子,他可以。
林念后来出国留学了。
李悦的公司,也交给了专业的经理人打理。
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做她喜欢做的事。
她报了国画班,学着画山水。
她说,她想把我们陈家洼子的那片山,那片水,都画下来。
我们两家人的走动,依然很频繁。
逢年过节,我们会聚在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
就像一家人一样。
有时候,我会和李悦坐在我那间亮堂堂的新铺子里,喝着茶,聊着天。
我们会聊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聊起那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李悦,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我问她。
她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
“但我知道,一个善良的选择,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
我看着窗外。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老螺丝刀,虽然头已经磨平了,但在阳光下,依然闪着光。
我想,我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没有飞黄腾达,没有腰缠万贯。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家电的,陈建军。
但是,我有一个争气的儿子,一个虽然刀子嘴但豆腐心的老婆,还有一个……改变了她一生,也改变了我一生的“老乡”。
我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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