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青石村,夏夜总是弥漫着泥土和稻禾的清香。
十九岁的卢峻熙攥着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手心沁出的汗渍几乎要洇湿纸张。
信纸上是他在煤油灯下憋了三个晚上才写成的心里话,收信人是村支书家的姑娘,唐涵柏。
那个像夏日栀子花一样洁白耀眼的姑娘,是村里所有年轻小伙不敢宣之于口的梦。
卢峻熙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他趁着月色,像影子一样溜向村东头那栋最气派的砖房。
他打算像过去半个月一样,把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然后掉头就跑。
可今晚,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就在他屏住呼吸,弯腰将信纸往里推的刹那,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猛地从里面打开了。
毫无防备的卢峻熙重心前倾,一个结结实实的趔趄,“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门槛外。
月光如水,清晰地照见门内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唐涵柏穿着一件碎花睡裙,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脸上带着刚被敲门声惊扰的诧异。
她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青年,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
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光,带着点惊讶,更多的是促狭。
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咋?卢峻熙,这就要求婚啊?”
![]()
01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炙烤着青石村连片的麦田。
空气中翻滚着热浪,混合着成熟麦子特有的焦香。
卢峻熙直起酸痛的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
汗珠顺着年轻的脸颊滚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握紧手里的镰刀,继续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穗。
动作熟练而沉默,像田里其他埋头劳作的村民一样。
但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越过层层麦浪,望向远处田埂上那个窈窕的身影。
唐涵柏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正给她父亲唐光临送水解渴。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连扬起的尘土似乎都变得轻盈。
“峻熙,看啥呢?魂都让勾走了?”旁边的福林叔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嘿嘿笑着。
卢峻熙像被窥破心事,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慌忙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挥动镰刀。
镰刀割断麦秆发出“唰唰”的声响,掩盖了他如鼓的心跳。
“没……没啥,歇口气。”他瓮声瓮气地回答,不敢再看福林叔调侃的眼神。
唐涵柏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卢峻熙顿时觉得背上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在她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很快就转身和父亲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
村支书唐光临接过女儿递来的水壶,脸上是掩不住的宠爱。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指了指村委会的方向,唐涵柏便点点头,提着空篮子轻盈地走了。
卢峻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村道尽头的老槐树后。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同时又因为刚才那无意间的一瞥而充满隐秘的欢喜。
收工的哨声终于响起,村民们纷纷放下农具,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
卢峻熙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扛起一捆扎好的麦子,走在人群最后。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路过村支书家气派的红砖院墙时,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院子里传来唐涵柏哼歌的声音,还有炒菜的香气飘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美好吸进肺里,然后加快脚步,逃离了那片让他心绪不宁的区域。
回到自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时,奶奶宋秀珍正在灶台前忙碌。
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温暖气息。
“回来啦?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就好。”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慈祥地笑着。
卢峻熙“嗯”了一声,把麦子靠在墙角,走到院里的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
清凉的井水泼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心头的烦闷。
他看着水中自己年轻的倒影,平凡,黝黑,带着泥土的气息。
而唐涵柏,就像天边的云彩,洁白,明亮,遥不可及。
这种清晰的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却又无法抑制那份日益滋长的渴望。
02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碟咸菜,还有几个掺了玉米面的窝头。
祖孙二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旁,屋子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灯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晃悠悠。
“今天看见涵柏那丫头了,真是越长越水灵了。”奶奶宋秀珍夹了一筷子青菜,看似随意地说道。
卢峻熙正低头啃着窝头,闻言动作一滞,差点噎住,赶紧喝了一大口米汤。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却悄悄红了起来。
奶奶瞥了他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慢悠悠地嚼着窝头,继续说道:“听说村东头老曾家,最近往唐支书家跑得挺勤快。”
卢峻熙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
曾建忠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他儿子曾俊郎,对唐涵柏有意思,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
曾家有钱有势,曾俊郎虽然游手好闲,但穿得光鲜,嘴巴也甜。
和自己这个只会埋头种地的穷小子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股无力的自卑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嘴里的窝头变得越发干涩难以下咽。
“这人啊,一辈子长着呢,但也短。”奶奶的声音温和而缓慢,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道理。
“有些事,你现在觉得比登天还难,怕丢脸,怕被拒绝。”
“可等几十年后回头再看,就会发现,那点难为情,根本不算个事儿。”
“反倒是没敢迈出去的那一步,成了心里头永远的一个疙瘩,一想起来就遗憾。”
卢峻熙抬起头,看向奶奶。昏黄的灯光下,奶奶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那双见过近七十年风霜的眼睛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慈爱和智慧。
“奶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心里的话像一团乱麻,堵在喉咙口。
奶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背,那双手粗糙而温暖。
“我孙子是个踏实、善良的好后生,不比任何人差。”
“年轻的时候,喜欢谁,就大大方方的,成不成另说,起码别亏待了自己的心意。”
“别像你爷爷当年,闷葫芦一个,要不是我主动,哪有你爹,哪有你?”
奶奶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菊花。
卢峻熙也跟着笑了笑,心里却因为奶奶的话,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大方方?谈何容易。他连和唐涵柏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每次远远看见她,心就跳得像要冲出嗓子眼,只能像个逃兵一样躲开。
可是,奶奶说的遗憾……他偷偷叹了口气,碗里的饭菜彻底失去了味道。
夜深了,卢峻熙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唐涵柏的笑脸,曾俊郎得意的模样,奶奶鼓励的话语,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真的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
03
第二天下午,卢峻熙去村头代销点买盐。
远远地,就看见曾建忠和他儿子曾俊郎,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了唐支书家的院子。
曾俊郎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卢峻熙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定在了原地。
他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大槐树后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疼。
代销点是去不成了,他转身想绕路回家,却挪不动步子。
鬼使神差地,他就在树后蹲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唐家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院子里隐约传来寒暄声,唐光临爽朗的笑声,还有曾建忠刻意拔高的奉承话。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唐涵柏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茶盘。
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衬衫,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曾俊郎立刻凑上前,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唐涵柏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并未多言。
但这一幕,落在卢峻熙眼里,却刺眼得厉害。
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一种混杂着嫉妒、自卑和绝望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自己像个躲在阴暗角落的老鼠,窥视着别人的光明正大。
而他连走上前去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唐涵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大槐树这边扫了过来。
卢峻熙心惊肉跳,慌忙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缩成一团,生怕被发现。
好在唐涵柏的目光并未停留,很快又转向了别处。
卢峻熙再也不敢待下去,像丧家之犬一样,失魂落魄地沿着小路往家跑。
盐也没买成,脑子里全是曾家父子登门提亲的可怕猜想。
回到家,奶奶见他空着手,脸色苍白,关心地问:“咋了?峻熙,不舒服?”
卢峻熙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事,代销点关门了。”
他把自己关进屋里,躺在炕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发呆。
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笼罩着他。也许奶奶说的是对的,但他和唐涵柏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勇气。
还有家世、财富、以及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鸿沟。
曾俊郎能提着厚礼登门拜访,而他呢?他有什么?
只有一颗笨拙的、不敢见光的心。这有什么用?
傍晚时分,他出门倒泔水,恰好看见曾家父子从村委方向出来,满面春风。
曾俊郎甚至得意地朝他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卢峻熙默默地低下头,提着泔水桶,走向屋后的猪圈。
猪崽闻到食味,哼哧哼哧地围了上来。他看着它们,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思,或许和这猪食一样,上不得台面。
04
心里的苦闷像野草一样疯长,卢峻熙急需一个倾诉的出口。
他想到了村里的谢永宁老师。谢老师是早年下乡的知青,后来就留在了村里教书。
他有文化,为人温和,看事情也通透,村里很多年轻人有事都愿意找他拿主意。
第二天晌午,趁着歇晌的功夫,卢峻熙揣着两个自家树上的甜梨,来到了村小学。
小学就在村尾,几间平房,一个黄土夯实的操场。
谢老师正坐在办公室门口的大槐树下乘凉,手里摇着蒲扇,看着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耍。
“谢老师。”卢峻熙走上前,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
谢永宁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是峻熙啊,快坐。”
他指了指树下的另一张小马扎。卢峻熙坐下来,把手里的梨递过去:“自家树上结的,给您尝尝。”
“哎呀,客气啥。”谢老师接过梨,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找我有事?”
卢峻熙搓着手,低着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滴在干燥的土地上。
谢老师也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摇着蒲扇,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操场上孩子们的嬉笑声远远传来,更衬得树下一片寂静。
“谢老师……”卢峻熙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我……我喜欢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烧熟的虾子。
谢老师笑了笑,并不意外:“是支书家的涵柏丫头吧?”
卢峻熙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您……您怎么知道?”
“呵呵,你们这些半大小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谢老师用蒲扇轻轻点了点他。
“喜欢一个人,是好事,说明你长大了。”谢老师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是……可是我配不上她。”卢峻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曾俊郎他们家……今天又去提亲了。我……我啥也没有。”
谢老师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峻熙,你告诉我,你喜欢涵柏那丫头什么?”
卢峻熙愣住了,他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脑海里浮现出唐涵柏的样子,她劳动时利落的身影,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她帮助村里老人时的耐心……
“她……她好看,心也好,干啥都像样……”他磕磕巴巴地,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
“你看,你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她支书女儿的身份。”谢老师缓缓说道。
“那反过来,如果涵柏丫头在意的是家世钱财,那她也就不值得你喜欢了,对不对?”
卢峻熙怔住了,这个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
“感情这东西,最要紧的是真诚。”谢老师继续说着,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
“你家境是不如曾家,但你踏实、肯干、心地善良,这些都是金子一样的品质。”
“有时候,默默地喜欢,对方是感受不到的。你得让她看见你的好,你的真心。”
“怎么……怎么才能让她看见?”卢峻熙急切地问,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谢老师沉吟片刻,说道:“写信,怎么样?”
“写信?”卢峻熙又是一愣。
“对,写信。”谢老师点点头,“把你想说的话,不好意思当面说的,都写在信里。”
“文字有时候比语言更有力量,也能让你好好梳理自己的感情。”
“不用写得多花哨,就写你最真实的想法。真诚,比什么都打动人。”
谢老师的话,像一缕清风,吹散了卢峻熙心头的些许迷雾。
写信……这个看似老土的办法,却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至少,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到的,表达心意的方式。
![]()
05
从谢老师那里回来,卢峻熙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写信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晚上,吃过晚饭,他早早地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点亮那盏陪伴他多年的煤油灯,玻璃灯罩被熏得有些发黑,火光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
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作业本,是几年前高中毕业时剩下的。
又找来一支快要秃头的铅笔,用小刀仔细地削了又削。
准备工作就绪,他坐在小桌前,铺开纸张,却感觉手里的铅笔有千斤重。
该怎么写?写什么?
“唐涵柏同志:”他写下这几个字,觉得太生硬,立刻撕掉重来。
“涵柏:”又觉得太过亲昵,唐突了佳人,再次撕掉。
煤油灯的光晕下,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地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纸团,像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
他回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唐涵柏,是在村小学的毕业典礼上。
她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声音清脆悦耳,落落大方,像一颗星星照亮了简陋的会场。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躲在人群里的懵懂少年。
后来,大家都在一个村里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看着她从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看着她劳动不怕吃苦,对待村里的长辈恭敬有礼,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这些点点滴滴,平时不敢细想,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纸,铅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唐涵柏同学:”
这次,他没有再撕掉。这个称呼似乎恰到好处,带着学生时代的熟悉感,又不失尊重。
“你好。冒昧给你写这封信,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写下开头,后面的话仿佛顺畅了一些。
“可能你都不太记得我是谁了,我是卢峻熙,咱们村西头老卢家的。”
“我……我一直很佩服你,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生怕用词不当,惹人笑话。
铅笔秃了又削,削了又写。灯光摇曳,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他写她劳动时的样子,写她帮助邻居奶奶的善意,写她笑容的感染力。
他没有写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笨拙地、真诚地记录下自己眼中的她。
当然,他也写了自己的忐忑和自卑,写了自己知道配不上她,但就是无法控制这份喜欢。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家里也穷,比不上别人。”
“但我有力气,肯干活,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写这封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心里话告诉你。”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最后,他写下“此致,敬礼”,和落款“卢峻熙”。
写完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任务。
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又觉得不妥,拆开重新看了一遍。
修改了几个觉得不太妥当的字眼,然后才郑重地再次叠成方胜状。
他把信贴身放好,感觉那张薄薄的纸片,像炭火一样熨烫着他的胸膛。
窗外,月色正好。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把这封信送出去。
否则,他怕再过一晚,自己就会失去这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06
接下来的两天,卢峻熙像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坐立不安。
干活时时常走神,吃饭也味同嚼蜡,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村东头。
奶奶看出了他的异样,但只是默默地看着,没有点破。
她在等,等她的孙子自己做出选择,迈出那一步。
终于,在又一个夜幕降临之后,卢峻熙下定了决心。
今晚月色朦胧,云层较厚,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等奶奶睡下,屋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卢峻熙才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他摸黑穿上那件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然上面还有补丁。
把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再次确认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揣进上衣口袋,紧贴着心脏。
他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像一只猫一样溜了出去。
夏夜并不寂静,田野里蛙声一片,草丛中虫鸣啾啾。
但这些声音,反而更衬出夜的深沉和卢峻熙内心的紧张。
月光透过云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土路坑洼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每靠近唐家一步,他的心就跳得更快一分,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路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都让他心惊肉跳,赶紧躲到树后或墙角阴影里。
仿佛自己不是在送一封表达爱慕的信,而是在从事一项见不得光的危险活动。
他开始胡思乱想:万一信被别人捡去了怎么办?万一唐涵柏看了信很生气,告诉了她父亲怎么办?
万一她直接把信撕了,或者当着大家的面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办?
各种可怕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有好几次,他都想掉头回去,把这封信烧掉,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想到奶奶鼓励的眼神,想到谢老师说的“别留遗憾”,他又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离唐家那气派的红砖院墙越来越近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二楼的窗户还透出微弱的灯光。
那应该是唐涵柏的房间。她还没睡吗?在做什么?
卢峻熙躲在院墙外的一棵老榆树后面,像个小偷一样窥探着。
他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确保万无一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虫鸣声似乎都放大了无数倍,敲击着他的耳膜。
终于,二楼的灯光熄灭了。整个院子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卢峻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猫着腰,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月光,快速而轻捷地溜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
木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有一条阴影。那就是他的目标。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带着体温的信。
成败在此一举!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信纸往门缝里塞去。
![]()
07
信纸很顺利地从门缝底下滑了进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卢峻熙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任务完成!他现在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扇他以为紧闭的朱红色木门,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卢峻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送信”和“逃跑”上,根本没想到门会突然打开。
他正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重心前倾,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
“哎呀!”他低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却还是晚了一步。
“扑通!”
一个结结实实的趔趄,他右腿膝盖着地,以一种近乎滑稽又无比狼狈的姿态,单膝跪在了门槛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