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祖朱棣在昌平修建陵寝那年,当地百姓的日子像是被生生劈成了两半。那四十多里的护陵墙拔地而起,青灰色的砖石如同一道冷酷的界碑,把世代耕种的田地、走惯的山路全圈了进去。墙内是皇家的威严,墙外是百姓的叹息——靠陵寝周边土地吃饭的农户没了生计,靠山间草药换钱的郎中没了门路,连县城里做陵木生意的铺子都关了大半。更让人气愤的是,那些被派来守陵的“守陵侯”,仗着是皇上亲信,在当地横行无忌:见了良田就圈走,见了商铺就强占,见了年轻媳妇便吹着口哨调戏,百姓们背地里咬牙切齿,却只能偷偷叫他们“看坟奴”,连大声喘口气都怕招来祸事。
景泰年间,昌平县来了个新知县,姓何名如镜。这何知县是从南方乡野里考出来的进士,脚上还带着泥,身上揣着本磨破了角的《洗冤录》。上任头天,他没坐轿子,揣着两个麦饼就往乡下走,一路听的都是百姓哭腔:“何大人,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那看坟奴把我家三亩水田圈进护陵地了,我家三代人就靠这田活命啊!”“我闺女去给陵里送菜,被那姓赵的看坟奴堵在路上调戏,回来哭了三天三夜!”
何知县把这些事记在小本子上,字迹越写越重,纸页都划破了好几处。当晚回到县衙,他点着油灯翻看卷宗,见前任知县留下的记录里,十桩案子有九桩写着“查无实据”,末了还画个潦草的圈。他冷笑一声,把卷宗推到一边,对贴身衙役说:“去,把那姓赵的看坟奴开的当铺和杂粮店底细摸清楚,尤其是那秤,仔细瞧瞧有没有猫腻。”三日后,衙役回话:“大人,那姓赵的黑心得很!当铺收东西用小秤,一斤能少半两;杂粮店卖米用大秤,百姓买十斤,实际到手只有七斤。附近村的李老汉去找他理论,被他手下打得断了两根肋骨,现在还躺床上起不来呢!”何知县捏着拳头,指节发白:“备家伙,明天去会会他。”
第二天一早,何知县带着四个衙役,直奔县城东头的杂粮店。那店门脸不大,门楣上挂着块“赵家粮铺”的黑匾,看着倒还算体面。姓赵的看坟奴正坐在柜台后嗑瓜子,见何知县进来,眼皮都没抬:“新知县?有事?”何知县没理他,径直走到米缸前,拿起店里的秤:“赵管事,借你的秤用用。”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标准砝码,“砰”地放在秤盘上。那秤杆“唰”地往上翘,明显压不住。“这秤不太准啊。”何知县慢悠悠地说,“按大明律,私改秤具坑害百姓,该打八十板子,罚银五十两。”姓赵的把瓜子壳一吐,站起身来,身后立刻围上来四个带刀的随从:“何知县,你少管闲事!我这秤是宫里校准过的,你敢说有问题?”“哦?宫里校准的秤,会差这么多?”何知县扬手示意,衙役们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标准秤,“来,当着街坊的面称称,让大家瞧瞧谁在说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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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赶集的百姓早就围了过来,有人喊:“我昨天在这买了五斤米,回家称只有三斤半!”“我娘被他当铺坑了,祖传的银镯子被说成是铜的,只给了十文钱!”姓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何知县骂:“你个七品芝麻官,也敢动皇上的人?我现在就去行宫告你!”“不必劳烦。”何知县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李老汉被打,肋骨断裂,有郎中的验伤记录,还有三个目击证人。你调戏王二柱家闺女,有路过的货郎作证。加上这私改秤具,桩桩件件都够你喝一壶的。来人,把他拿下!”
衙役们刚要上前,姓赵的随从就拔刀相向。何知县早有准备,冷喝一声:“敢拒捕?按冲撞官差论处,再加四十板子!”他虽出身文弱,此刻却腰杆笔直,眼神如刀。百姓们见知县动了真格,也跟着喊:“拿下他!别让这恶奴再害人!”混乱中,姓赵的被按倒在地,他还在挣扎叫嚣:“何如镜你等着!我姐夫是礼部侍郎,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天就让你滚出昌平!”何知县没理他,只是对百姓们说:“大家别怕,往后买东西被坑了,被欺负了,尽管来县衙找我。我何如镜虽官小,但绝不姑息恶人!”百姓们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有人眼圈都红了:“多少年了,总算有肯为我们说话的官了!”
把姓赵的押回县衙,何知县当即升堂。大堂上,姓赵的还在嘴硬:“你敢审我?我可是守陵侯府的人!”“守陵侯府也得守大明律!”何知县把惊堂木一拍,“先打八十板子,让他醒醒!”板子落下,姓赵的起初还骂,后来就只剩哼哼。打完了,何知县问:“你克扣百姓的粮款,调戏民女,打伤李老汉,认不认?”姓赵的疼得直抽气,却还嘴硬:“我不认!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你的!”何知县冷笑:“我当然不会杀你,但大明律可没说不能让你把吞的吐出来。李老汉的医药费、误工费,一共十二两;被你坑过的百姓,各家登记领钱;那杂粮店和当铺,罚没充公,改成官办粮铺,平价卖给百姓。”他顿了顿,声音更厉,“至于你,押入大牢,等我把卷宗整理好,连同你的罪证一起送进京,让皇上瞧瞧,他的守陵侯府里,藏着多少蛀虫!”这话一出,姓赵的脸瞬间白了,再也撑不住,瘫在地上直哆嗦。
消息传到守陵侯府,侯爷气得把茶碗摔了:“一个小小知县,敢动我的人?”当即就要派人去砸县衙。旁边的幕僚赶忙劝:“侯爷息怒,这何知县是个硬骨头,听说他上任前在乡野断过不少奇案,百姓都叫他‘何如镜’,说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咱们要是硬来,万一被他抓到把柄,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不好办啊。”侯爷沉着脸:“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他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幕僚附耳说了几句,侯爷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就按你说的办。”
三日后,何知县正在整理姓赵的罪证,忽然接到圣旨,说英宗皇帝要去明陵祭祖,让他好生准备。何知县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来祭祖,怕不是冲着姓赵的事来的?他立刻让人把卷宗誊抄三份,一份留底,一份送府衙,一份自己带着,心想无论如何,得让皇上知道真相。
祭祖那天,英宗的圣驾刚到明陵行宫,守陵侯就凑了上去,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皇上!您可得为奴才做主啊!昌平县令何如镜,胆大包天,竟敢拆毁护陵墙,说是要断什么阴阳之气,这分明是想坏了我大明龙脉啊!”英宗本就迷信,一听这话立刻火了:“竟有这等事?传何如镜!”何知县早有准备,从容地跪在皇上面前。英宗指着他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拆皇陵的墙?”
何知县磕了个头,朗声道:“皇上息怒。臣拆的不是护陵主墙,而是仙人洞村南那段后补的矮墙。那段墙是十年前守陵侯为了圈地私自加建的,把三个村子的水源都堵了,百姓们要绕三里地才能取水。臣拆墙,是为了还水于民,绝非破坏皇陵。”“你胡说!”守陵侯跳出来,“那墙明明是祖上传下来的!”“侯爷可敢让百姓对质?”何知县反问,“附近村的老人们都记得,那段墙是谁当年带着人强建的。至于龙脉之说,臣倒听过一首童谣:‘乐悠悠,乐悠悠,二龙戏一珠,三山不露面,九水不东流。’这说的是昌平地形,东西两山似龙,中间低洼如珠,三座小山隐在林中,九条溪流皆向西流。臣拆墙的位置,正是溪流改道的地方,拆了才能让水流回原来的河道,百姓们才能用上干净水。”英宗听着有理,又问:“那你为何不先奏请朝廷?”
“臣怕延误时机,眼下正是春耕,百姓们等不起。”何知县从怀里掏出卷宗,“这是百姓们的联名信,还有守陵侯府的人圈地、欺压百姓的罪证,其中就有姓赵的调戏民女、打伤老汉的记录,请皇上过目。”英宗翻看着卷宗,脸色越来越沉。守陵侯在一旁急得冒汗,嘴里直喊“皇上别信他的”,却拿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这时,几个白发老人被引了进来,齐刷刷跪在地上:“皇上!何大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墙堵了水,俺们村去年死了三个孩子,都是喝了脏水闹病死的!”“何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啊,求皇上别治他的罪!”英宗把卷宗一合,瞪向守陵侯:“你还有什么话说?”守陵侯吓得魂都没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顾着磕头。
英宗冷哼一声:“何如镜,你做得对。守陵侯府监管不力,纵容手下为恶,罚俸三年,即日起,护陵事宜由昌平县协管。那姓赵的,按大明律严惩!”何知县叩首:“谢皇上明察!”
百姓们听说了这事,都跑到县衙门口放鞭炮,有人抬着块“何如镜”的匾额送过来,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欢快。何知县站在门口,看着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刚上任时,一个老农拉着他的手说:“大人,俺们不求别的,就求有个说理的地方。”如今,这理,总算给百姓们争回来了。后来,那官办粮铺的秤,成了全县的标准秤,百姓们买东西时总爱说:“去粮铺校校,跟何大人的秤对对!”而“何八百”的名号也越传越响——不是因为打板子狠,是说他为百姓办实事,桩桩件件都透着股子八百斤不弯的硬气。护陵墙拆了的豁口处,后来修了座石桥,桥下流水潺潺,孩子们在溪边摸鱼,老人们坐在桥头晒太阳,说起何知县斗看坟奴的事,总要说上一句:“当官的心里装着百姓,再横的恶势力,也挡不住正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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