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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我曾参加过一次全国古籍修复技艺竞赛。当时送交的参赛作品是在导师胡玉清的指导下修复的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牛斗刻本《唐诗品汇》增补之《唐诗拾遗》。
当时面对《唐诗拾遗》,颇感头痛。这本书的书衣护叶完全缺失,开首十几叶,书脚部分残破缺损,如同棉絮般蜷缩成团,完全分不清书叶层次。反面数叶,因存放时与外物接触反复搓揉,导致书叶褶皱纤维拉长变形,加之书叶受潮后产生霉菌,致使纸张纤维降解,韧性缺失,扭曲成团。在多重因素影响之下,最后的几张书叶呈棉絮状。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些如同层层叠叠棉胎状的破损书叶,文字信息仿佛都埋没在其中,我不但需要把这些“烂棉絮”按书叶层次整理好,让这些笔道字迹归于原位,而且胡老师还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修复完成的书叶要柔软,不板结,纤维不成丝缕状,符合纸张表面结构特征,“你觉得这些书叶纤维像猫须一样地粘在一起好看吗?”这是老师的原话。这个要求无异于表明,在修复过程中,需要尽量摒弃使用大面积托裱的修复方法,更要减少用水量,修复方法得另辟蹊径。
变化则灵动
第一步,先借助科学仪器的检测分析,我提取了《唐诗拾遗》的纤维形态图,与之前根据经验判定的结果比较一致,确实属于韧皮纤维类。而且纸张成分单一,纤维形态较细、壁上无明显胶衣,在纤维的中段常出现局部变粗的现象(即鼓肚),据此,基本可判断书叶纸性为纯三桠皮纸。这一判断,却让我在选纸的时候遇到了第一个难题。因为,虽然我们单位修复用纸中存有纯三桠皮纸,可是无论从厚度还是纸面结构来说,都与修复对象相去甚远。权衡再三,还是决定选择安徽泾县所产的汪六吉扎花做该书缺失处的基本补纸。汪六吉扎花属于青檀皮与沙田稻草的混料纸,其纸张的柔软度和光泽度,与《唐诗拾遗》的书叶匹配度更高。
同样,基于这一方法和思路,又先后选取了合适的辅助补纸:采用宁波产的超薄皮纸用于溜口及固定残片;用安徽潜山产的薄桑皮纸加固轻微絮化处及纤维填补;使用馆藏皮纸作为天头絮化缺失处的修复;以贵州丹寨县产的构皮“迎春一号”作地脚边缘絮化处的加固。修复完成后,补纸在书叶缺失处、辅助用纸在书叶加固处及纤维填补处各显其能,使预期修复效果更显和谐得体。这一结果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根据实际情况,可对修复用纸做出适当、适宜、适度的灵活选择,在不同破损部位使用不同的补纸,根据书叶在岁月中的自然破损状态,选择最适合的纸张,而不是强求一张纸一用到底,不作稍改。经过这样的尝试所获得的较为完美的结果也启示我:在古籍修复中,对于材料选择最重要的是相似性原则,也就是说,对于修复材料的取舍,不必拘泥于材质是否完全相同,也不必纠结于原料是否完全一致。首先应从书叶的整体性上着眼,从纸张细腻程度、帘纹宽度、纸张密度、表面结构等入手,选取真正能达到与之和谐匹配的补纸进行修复,也即,不同破损部位可以使用不同的补纸,而不是机械地单纯追求一成不变,变则灵动,不变则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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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过”,无“不及”
古籍经过岁月的侵蚀,纸张都会出现自然变色状态。因此我们在选定合适的纸张后,还需要对其进行染色加工。《唐诗拾遗》从首叶的泛黄至尾叶出现的偏红棕色,即便同样经历岁月的侵蚀,一书的色泽影响却各呈差异,实在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假如我们使用同一种染色纸,必然会在某些书叶中出现不协调的色感。古籍修复不同于古旧字画的修复。古旧字画修复时要求不失“古”的本色,修复者们往往需要“全色”“接笔”,追求的是被修补处与其本身浑然一体的效果,求的是“四面光”“天衣无缝”的感受。而古籍修复原则中,选用补纸时需“宁浅勿深”,既要考虑保留一定程度的可辨识度,又要兼顾修复后书叶的和谐之美。如何把握古籍修复中的这一原则,使古籍修复无“过”、无“不及”,是一个难度不小的课题。众所周知,在古籍修复中,往往会采用植物染料染色,有些植物染料,如藤黄、花青等,随着时间的流逝易挥发变色。经过植物滤液(橡椀、红茶)染色后的纸张,经年累月后,颜色会不可避免地逐渐趋深。这就要求我们在染色过程中高度关注这一特性,不但要考虑补纸使用时的“当下”之色,而且要未雨绸缪,为补纸将来可能出现的颜色变数预留足够的融合空间。基于这一当下实际情况,以及为将来留下进一步“色变”余地的考虑,我决定选用175毫升植物原料滤液作为基础色,分别兑入1000毫升、800毫升、500毫升不同量的纯净水,并兑入一针尖墨汁,染出三种深浅不同的同类色;再以175毫升植物染料滤液加500毫升纯净水,并兑入50毫升红茶滤液及微量墨汁,染出与末叶相匹配的纸张。同理,在匹配该书前后护叶时,我也考虑到了两者的色差,在染色时,有意识地使前护叶比后护叶浅两个色号,借此避免可能出现护叶与书叶颜色相差过大的结果,最终使得整部书看起来十分协调融洽。在修复过程中,利用细微的色差,使补纸适用于不同的书叶,又以各种与书叶颜色相近的同类色、同性色组成统一的基调,使其产生整体和谐的效果,以“浅一色”去解释修复后的可辨识度,用整体协调性去阐述圆融之修复艺术性,我想,这应该就是一名修复师应该具备的基本审美意识吧?
修复《唐诗拾遗》,印象最深的技术难点,在于揭开和展平。时隔多年,还清晰记得,絮化的书叶,不能以张论,只能说是纤维与纤维之间处于纠缠在一起的混沌状态。在分层的过程中,遇到书叶反复褶皱扭曲的情况,就必须顺着它扭曲的方向,从根部一点一点打开,并且分离。此时,需要极度小心纤维的分层,避免下一张书叶的残破纤维絮粘连到上一张书叶;又不能抻拉纤维,防止笔道变形。记得在修复过程中的一天,来了一名记者,坐在边上,偏着头观摩了整整大半个小时,才看到我从一坨“棉絮”中理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残叶——上面有一个“南”字。两人不约而同侧过脸舒了一口气,仿佛害怕呼吸太重,这一薄片就会被吹跑。她揉着脖子感叹道:“真的是太‘难’了。”其实,她看到的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以这个“南”字为例,要把它加固到能复原的书叶上,还得比照其他字迹的宽度长度,把一个个笔道推回它该在的位置,因为,纸张纤维早已拉扯变形,上面的字,连带着笔画也全扭曲了。
与原书叶浑然一体
该书真正进入到修复阶段,也与常规修复有很大的区别。当照往常一样,直接在破损部位涂抹浆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毛笔一上纸,纤维即刻如影随形地包裹上笔尖,极其难以复位,即便能复位,纤维也像打湿了的棉花一样成丝成缕。同时,如果在絮化部位直接上补纸,它的强度远远大于已毫无纸性可言的“棉絮”,不但修复效果不好,甚至对书叶无益。因此,我或在皮纸(加固用)上涂浆水,撤潮后覆于待加固部位,或者把皮纸垫在残片下,把浆水透过破损部位或是纤维缝隙,渗到皮纸上,顺势将残片固定。总之,一切为了增加书叶强度,使其可能挪动调整,在对局部有把握的情况下,再对整体进行修复。
在最少干预原则的指引下,我们往往希望不对修复对象进行过度干预,但在实际修复过程中,还是要注意对修复“度”的把握。以《唐诗拾遗》为例,部分絮化的书叶看似完整,纸张却毫无强度可言,指尖轻压或笔尖轻触,书叶纤维就会顺势断裂,此时,切不可僵硬地固守修复中“2毫米”界线,需要把“度”适当放大一点,适当扩大修复面积将补纸搭茬于纸性较强的部位,使补纸在书叶絮化部位到完整部位形成一个自然的过渡,以达到修复的最终目的,避免出现二次修复。加固时使用的皮纸,其选择也要适当把“度”放大一点。比如,宁波产的超薄皮纸用以加固轻微絮化的部位后,固然手感柔软,但修复后,从书叶正面观察,絮化部位的纤维浮于补纸表面,说明其纤维拉力不足以承担起加强絮化部位纸性的作用,此时就要改选纸张较厚与纤维拉力更强的安徽潜山桑皮纸。当为则为,当止则止,以“度”衡之,辩证施“治”,才能使修复效果内外一致,和谐有序。
以往,在对书叶边缘小面积破损部位修复时,往往习惯先将补纸超出边缘外进行修复,然后再剪边处理。在这次传习中,我从胡玉清老师那里学到了一种全新的方法“齐边补”:裁齐补纸,与书叶边缘齐平修复。如果部分书叶边缘处原本就属弧形,补纸相应也需要随边缘形状而走。这种修复手法对修复的精细程度要求更高,看似增加了修复的难度,也耗费了更多的时间,但却省去了剪边这一道工序,从修复效果上看,相应的,也就不会使书叶边缘出现刀口新茬,修复过的书叶边缘也会呈现出与原书叶浑然一体的理想效果。
修复讲究中和之美
在古籍修复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流程就是“捶书”。《唐诗拾遗》修复部位集中于地脚处,因此,厚度比其他部位高出不少,需要用平面榔头将修复后不平整的部位捶平。但是,在第一次采用大号书锤捶书的过程中,我发现由于书叶絮化严重,经过捶书后,部分原来完好的部位,也出现了轻微劣化现象。无疑,使用大号书锤犯了“过”之忌,不知该絮化书的承捶度已不能承受大号锤之重。有鉴于此,立即改换成小号的铁锤,并在书叶上垫数层纸,在修复部位轻捶。待达到一定平整度后,再用少量皮纸垫衬内叶找平,终致这一程序顺利完成。“捶书”亦需要心平气和,不能过度纠结其平整度,以保护书叶纤维强度为首要。修复过程中的手势、情绪、心态,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如何把握“度”的问题。
中国文化历来讲究中和之美。所谓“中和”,从方法论上说,就是适度、适当、恰到好处。古人说“执两用中”,就是说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掌握分寸,只有根据事物的客观规律而做到适当的“度”,才能达到最佳的预期效果,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和谐。古籍修复工作亦当如此。
《唐诗拾遗》在古籍修复比赛中获了二等奖,固然令我高兴,但更欣慰的是,我从胡老师那里偷了师,更新了理念。这比任何奖项都来得珍贵。(作者为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师,本文摘自《补书》,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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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书》
汪帆 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
原标题:《择一事终一生:古籍修复师的 “修书” 与 “修身”》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汪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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