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夏天的风吹在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味儿。
我们纺织二厂,黄了。
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叫陈峰,三十三岁,厂里最好的机修工,一把扳手玩得比绣花针还溜。
可现在,这些都没用了。
我成了下岗工人。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不是空调,是我老婆李娟的脸。
她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时髦的套裙,那是她们外企公司的制服,料子一看就高级。
我把那张纸放在茶几上,没敢看她。
“黄了。”我说,声音干得像砂纸。
李娟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纸,看了两眼,然后“啪”地一下扔回桌上。
那声音,比厂长宣布下岗时还刺耳。
“陈峰,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那破厂子早晚得完蛋。”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针,扎在我心上。
“你看看你那些同事,有点门路的早都跳出去了,就你,还抱着那‘铁饭碗’当宝贝。”
“那是我干了十几年的地方。”我忍不住回了一句。
“十几年?”她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十几年换来这么一张废纸?有什么用?”
“陈峰,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我们单位新来的大学生,一个月工资比你半年都多。人家聊的是股票,是出国,是未来。你呢?你跟我聊什么?扳手多大号?”
我攥紧了拳头。
那双手,曾经能把停摆的机器重新盘活,现在却只能攥着一团没用的力气。
“儿子呢?”我换了个话题。
“在房间写作业。”李娟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他马上要上初中了,择校费、补习班,哪样不要钱?你现在告诉我,你下岗了?”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陡然拔高。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
“我同事的老公,不是当官的就是做生意的,就我,找了个修机器的!现在连机器都没得修了!”
“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快十年的女人,突然觉得那么陌生。
她的脸上,写满了嫌弃和鄙夷,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小房间的折叠床上,听着客厅里她和别人打电话的声音。
“哎呀,别提了,我们家那个,下岗了……”
“可不是嘛,愁死我了,一点本事没有,死脑筋……”
“以后?以后谁知道呢,过一天算一天呗。”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一个大男人,三十多岁,就这么哭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工作。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跟我一样的人太多了。
人家要么要年轻人,要么要高学历。
我这点机修技术,在那个年代,就像个过时的古董。
每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迎来的都是李娟的冷嘲热讽。
“又没找到?我就知道。”
“你那点东西,现在谁还要啊。”
“陈峰,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得认清现实。”
现实是什么?
现实就是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连给儿子买个新书包都得犹豫半天。
现实就是李娟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个外人。
那天晚上,我路过我们家附近的小吃街。
一个卖炸串的摊子前围满了人。
老板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满头大汗,但脸上的笑很真实。
他把一把串儿在油锅里一滚,撒上孜然和辣椒面,香气瞬间就炸开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收钱,一张张毛票、一块块硬币,塞进那个油腻腻的腰包里。
一个念头,像火星子一样,在我脑子里“噌”地一下冒了出来。
我也能干这个。
回到家,我第一次没有理会李娟的冷脸,直接跟她说:“我想去摆个摊,卖炸串。”
李娟正在涂指甲油,听到这话,手一抖,鲜红的颜色直接画到了手指上。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说什么?摆摊?卖炸串?”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峰啊陈峰,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从国营厂的‘陈师傅’,变成街边的小摊贩?”
“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去干这个,我们就离婚!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心一寸寸地冷下去。
“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吗?”我第一次对她吼了出来。
“儿子下个月的学费,你给我?家里的水电煤气,你给我?”
“李娟,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
说完,我摔门进了小房间。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我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那是我爸妈留给我的一点老婆本,一直没舍得动。
我买了辆二手三轮车,一口大铁锅,一个煤气罐。
又去批发市场进了最便宜的蔬菜、肉丸和火腿肠。
所有东西,我都挑最便宜的买。
我没钱,只能这样。
第一天出摊,我选在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天桥底下。
我怕碰到熟人。
我戴着个大口罩,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点火,倒油,等油热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冷的,是慌的。
我一个国营大厂的技术骨干,现在沦落到在街边卖一块钱三串的炸串。
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第一个客人是个小姑娘,怯生生地问:“叔叔,这个怎么卖?”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最后几乎是蚊子哼哼一样说:“一块钱三串,随便挑。”
那天晚上,我从六点站到十一点,一共卖了三十七块五。
收摊的时候,我数着那些带着油污和汗味的零钱,一张一张捋平。
我没觉得丢人。
我只觉得,我终于靠自己,又赚到钱了。
回到家,李娟已经睡了。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
离婚协议书。
她连字都签好了,就等我签。
我拿起笔,手抖得比第一天出摊时还厉害。
我看着“李娟”那两个潇洒的字,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给我写情书,字写得歪歪扭扭,还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你写什么都好看。
现在,她的字好看了,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我签了。
签完字,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第二天,我搬了出去。
我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
儿子陈阳送我到门口,眼睛红红的。
“爸,你以后还回来看我吗?”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回,爸一有钱,就给你买大房子,把你接过去。”
李娟站在客厅里,冷冷地看着我们。
“陈峰,别给孩子画饼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没理她,亲了亲儿子的额头,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给她一巴掌。
我租了个最便宜的地下室,一个月八十块钱。
房间里只有一个灯泡,一张木板床,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但我觉得,这里比那个家,更让我安心。
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我的炸串事业。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最新鲜的菜。
回来串串儿,一直串到中午。
下午稍微休息一下,四点准时出摊。
风雨无阻。
我的摊子,比别人的干净。
我的油,每天都换新的。
我的串儿,分量比别人的足。
渐渐地,我有了回头客。
“老板,来二十串!”
“老陈,今天生意不错啊!”
他们不叫我“老板”,叫我“老陈”。
这称呼,比“陈师傅”听着亲切。
我的腰包,一天比一天鼓。
从几十块,到一百多,有时候能到两百。
我把钱分成两份,一份生活,一份存起来。
那本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往上涨,是我唯一的慰藉。
有一次下大雨,我没来得及收摊,淋了个落汤鸡。
回到那间又冷又潮的地下室,我发起了高烧。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我想起我爸,他也是个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临了跟我说,儿子,要有一技之长,饿不死。
我想起李娟,她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难道我真的就这样了?
我不甘心。
我他妈的不甘心!
我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灌了一大壶热水。
第二天,我照样出摊。
有个常来光顾的大爷看我脸色不对,问我:“老陈,病了?”
我笑着说:“没事儿,小感冒。”
大爷递给我一盒药:“拿着,治感冒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我拿着那盒药,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1998年春天,我的炸串摊旁边,来了个卖麻辣烫的。
老板姓王,叫王德发,比我大几岁,也是下岗的。
我俩同病相怜,很快就熟了。
老王是个精明人,他跟我说:“老陈,你这炸串好吃是好吃,但太单一了。你得搞点花样出来。”
我问他搞什么花样。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搞点独门酱料?”
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是机修工出身,最擅长的就是钻研。
我把修机器那股劲儿,用在了调酱料上。
我买了十几种香料,一遍遍地试。
甜了,咸了,辣了,麻了。
我把地下室搞得乌烟瘴气,跟个化学实验室一样。
那一个月,我嘴里都是各种怪味。
终于,让我调出了一种酱。
甜中带辣,辣中带麻,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
我把它刷在炸串上,那味道,绝了。
我的生意,一下子就火了。
每天我的摊子前都排着长队。
很多人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吃我这一口。
李娟也来了。
那天,她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停在不远处。
她没下车,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套装,跟这乌烟瘴气的街边格格不入。
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惊讶,和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
是的,哪怕我的生意再好,在她眼里,我依旧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摊贩。
她摇上车窗,一脚油门,走了。
我看着她车屁股后面冒出的尾气,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我会愤怒,会不甘。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很平静。
就像一锅烧开的水,慢慢冷却了下来。
她有她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挺好。
1999年,我用攒下的钱,在小吃街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
但我终于不用再风吹日晒,不用再跟城管玩捉迷藏了。
我给我的小店起了个名字,叫“老陈记”。
除了炸串,我还加上了老王教我的麻辣烫,又自己琢磨了铁板鱿鱼和炸鸡柳。
我的“老陈记”,成了那条街上最火的店。
我雇了两个小工,一个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叫小马,手脚麻利,人也老实。
另一个是附近一个下岗女工,张姐,干活干净利索。
我终于不用一个人扛了。
有一天,儿子陈阳来找我。
他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
他看着我的小店,眼睛亮晶晶的。
“爸,你真厉害。”
就这一句话,比我赚多少钱都开心。
我给他炸了一大盘他最爱吃的鸡柳。
他一边吃,一边跟我说:“爸,我妈……她最近总跟一个叔叔在一起。”
我夹肉的手顿了一下。
“嗯,知道了。”我淡淡地说。
“爸,你不生气吗?”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傻小子,我生什么气。你妈她……也该找个伴儿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会疼。
像被针扎了一下。
但也就一下。
我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力气去生气了。
陈阳走的时候,我塞给他一千块钱。
“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不要。
“爸,你赚钱不容易。”
“拿着!”我把钱硬塞进他口袋,“你是我儿子,爸给你钱,天经地ye。”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2001年,我开了第一家分店。
在大学城旁边。
我把小马派了过去当店长。
我跟他说:“小马,好好干,年底给你分红。”
小马激动得脸都红了。
大学城的生意,比老店还好。
那些年轻的学生,就喜欢我这种重口味的东西。
我的财富,开始以一种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速度积累。
我换掉了地下室,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装修那天,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很暖。
我想,如果当年李娟没有跟我离婚,现在站在这里的,会不会是她?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没有如果。
2003年,非典来了。
餐饮业一片哀嚎。
我的店也受到了冲击,生意一落千丈。
小马他们都很着急。
我却很冷静。
我让他们把所有店都关了,员工带薪休假。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决定。
我开始研究外卖。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外卖平台。
所谓的送外卖,就是靠电话订餐,然后自己人去送。
我买了几辆电动车,印了一大堆传单,在各个小区门口发。
传单上写着:非典时期,关爱健康,“老陈记”无接触配送,送餐上门。
我还搞了个套餐,价格比店里便宜。
一开始,效果并不好。
很多人不相信。
我就让小马他们,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手套去送。
每次送到,都离得远远的,把东西放下就走。
渐渐地,订单多了起来。
那些被困在家里的人,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炸串和麻辣烫,简直是人间美味。
非典过后,我的“老陈记”非但没倒,反而名气更大了。
很多人都知道,有家叫“老陈记”的,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在坚持送外卖。
我的品牌,就这么立起来了。
那一年,我成立了“老陈记餐饮有限公司”。
我不再是那个街边的小摊贩陈峰了。
我是“陈总”。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商会活动。
在门口,我碰到了李娟。
她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她后来的丈夫。
她也看到我了。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惊讶,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uc的悔意。
她那个男人不认识我,问她:“娟儿,这位是?”
李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个……一个老朋友。”
我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就进去了。
我听到她老公在后面嘀咕:“什么老朋友啊,看着挺牛的,开的可是大奔。”
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看他开什么车。
太肤浅了。
从2004年到2007年,是“老陈记”飞速发展的几年。
我开始搞加盟。
我制定了一套标准化的流程,从选址、装修,到酱料配方、员工培训,全都统一。
我的加盟店,像雨后春笋一样,在全国各地开了起来。
五十家,一百家,两百家……
我的身家,也水涨船高。
我开始接触金融,学着做投资。
我把修机器的钻研精神,用在了研究股票和商业模式上。
我发现,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
卖炸串是一种,用钱生钱,是另一种。
而后者,来得更快。
2007年底,我从一个做风投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李娟所在的那个化妆品公司,“雅妃”,资金链出了问题。
“雅妃”是一家老牌国货公司,前几年被外资收购,李娟就是那个时候进去的。
她靠着出色的业务能力,一路做到了市场总监的位置。
可以说,她是跟着“雅妃”一起成长起来的。
但现在,这家公司快不行了。
因为经营不善,再加上总公司的战略调整,“雅妃”被摆上了货架,准备出售。
股价一落千丈。
我朋友开玩笑说:“陈总,有没有兴趣抄个底?这牌子虽然老了,但在国内还是有点群众基础的。”
我当时没说话。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看着“雅妃”那根绿得发亮的K线图。
我想起了十年前,李娟穿着“雅妃”发的套裙,跟我说,人家聊的是股票,是未来。
十年后,我跟她聊的,也是股票了。
只不过,是我在买她们公司的股票。
多讽刺。
我让我的投资团队,开始在二级市场上,悄悄地吸纳“雅妃”的流通股。
我要的不是抄底反弹那点小钱。
我要的,是控股权。
我要让李娟看看,她当年看不起的那个男人,如今,可以成为她的老板。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年。
“雅妃”的股价,一直在低位徘徊。
没有人看好它。
我成了市场上唯一的买家。
2008年6月18号。
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十年前的今天,我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净身出户。
十年后的今天,“雅妃”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会议议程,是讨论公司未来的重组方案。
我,作为持股超过30%的第一大股东,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穿了一身很普通的休闲装,没有打领带。
就像去楼下散步一样。
当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主持会议的,正是李娟。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是职业化的笑容。
当她看到我时,那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公司现在的CEO,一个高高瘦瘦的香港人。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不认识我,皱着眉问旁边的助理:“这位是?”
助理赶紧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那个CEO的脸色,也变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
那个位置,本来是留给CEO的。
我把我的股权证明文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各位,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陈峰。”
“从今天起,我是这家公司最大的股东。”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还有李娟身上。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她,十年了,她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细纹,但依旧是那个要强的李娟。
只是此刻,她所有的骄傲和要强,都被我击得粉碎。
“陈……陈总。”
CEO最先反应过来,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我伸出手,“欢迎欢迎,久仰大名。”
我没跟他握手。
我只是看着李娟。
“李总监,”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好久不见。”
李娟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了你们的重组方案。”我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都没翻,直接扔到了一边。
“一堆垃圾。”
我说话很直接,也很不客气。
CEO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陈总,这方案是我们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出来的,您是不是……”
“通宵?”我冷笑一声,“通宵做出来的就是这种东西?是你们能力不行,还是根本没用心?”
“一个只想着怎么把公司打包卖个好价钱的团队,能做出什么好方案?”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些平时趾高气昂的管理层,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李娟身上。
“李总监,你作为市场总监,对这个方案,有什么看法?”
我把问题,直接抛给了她。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能感觉到她的窘迫和难堪。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陈总,我认为……这个方案虽然有些不足,但……但也是目前情况下,最稳妥的选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稳妥?”我笑了,“李总监,十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跟我说,要看未来,要有出息。”
“怎么十年后,你就只会求稳了?”
我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脸上。
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屈辱,和一丝……绝望。
“陈峰!”她终于忍不住了,直呼我的名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靠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
“我想告诉你,李娟。”
“十年前,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你觉得我摆地摊,是丢人现眼,上不了台面。”
“今天,我就站在这里,成了你公司的最大股东。”
“我用的,就是你当年最看不起的,卖炸串赚来的钱。”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哦,不对,我当年也不算少年了。”
“那就,莫欺中年穷!”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李娟彻底崩溃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或许,都有吧。
会议不欢而散。
我宣布,所有重组计划暂停。
我要重新评估这家公司的价值。
散会后,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走了,好像多待一秒都会窒息。
只有李娟,还坐在那里。
我也没有走。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良久,她放下了手。
她的妆已经花了,眼泪和睫毛膏混在一起,在脸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印记。
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你满意了?”她哑着嗓子问。
“满意?”我摇了摇头,“谈不上。”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看你笑话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为了羞辱我?”
“羞辱你?”我自嘲地笑了笑,“李娟,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也太小看我了。”
我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这十年,我每天凌晨四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
“夏天,我在油锅前,汗流得跟水一样。”
“冬天,我在寒风里,手脚冻得没知觉。”
“被城管追过,被小混混收过保护费,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地下室里,以为自己快死了。”
“那个时候,支撑我活下来的,不是恨你。”
“是我想让我儿子过上好日子。”
“是我想证明,我陈峰,不是个废物。”
我转过身,看着她。
“至于你,早就不是我生活里的重点了。”
“我收购‘雅妃’,不是为了你。这是一个商业决定。”
“我看好这个品牌,我认为它还有救。”
“而你,李娟,你现在只是我的一个员工。”
“一个需要向我证明自己价值的员工。”
“如果你能胜任,可以留下。如果不能,就请你离开。”
“就这么简单。”
我说完,拿起了我的文件,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脚步。
“哦,对了。”
“我下周会派新的团队过来,接管公司的运营。”
“你,暂时被停职了。”
“好好休息一下吧,李总监。”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阳光明媚。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压在心里十年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终于搬开了。
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心里很平静。
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做的事情。
我掏出手机,给我儿子陈阳打了个电话。
他刚考上大学,正在外地军训。
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爸?”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洪亮。
“臭小子,军训累不累啊?”我笑着问。
“累死了,爸,我们教官是个魔鬼!”他开始跟我抱怨。
我听着他充满活力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
“爸,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你了。”
“爸,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滚蛋!”我骂了一句,但脸上全是笑。
“爸,等我放假回去,我请你吃饭!用我自己的奖学金!”
“好啊,我等着。”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笑了。
这,或许才是我这十年,最大的收获。
我没有回我的公司,也没有回我的家。
我开着车,回到了那条我曾经摆摊的小吃街。
十年过去,这里已经大变样。
街道拓宽了,两边都是崭新的门面。
我的那家“老陈记”老店,还在。
店面扩大了好几倍,装修得也很有格调。
门口排着长长的队。
我把车停在远处,没有进去。
我看到店长小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了,变得成熟稳重,正在店里忙碌地指挥着。
我看到那些排队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站在天桥底下,戴着口罩,心里忐忑不安的自己。
我笑了笑,发动了车子。
车子开上高架桥,城市的霓虹在我眼前一一掠过。
我的人生,就像这辆车,从一条泥泞的小路,开上了宽阔的高速公路。
至于李娟,她只是我路过的一个收费站。
我交了费,然后继续往前开。
仅此而已。
第二天,我让我的团队正式进驻了“雅妃”。
李娟没有来上班。
她递交了辞职报告。
我批了。
听说,她跟她那个老公,也离婚了。
因为她老公的公司,在这次金融危机里,破产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
李娟不想跟他一起背。
她还是那个李娟,永远那么现实,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没有再关注她的消息。
我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盘活“雅妃”上。
我砍掉了所有不赚钱的产品线,集中资源,主攻几个核心单品。
我重新设计了包装,请了当红的明星代言。
我利用我“老陈记”的全国渠道,让“雅妃”的产品,铺进了成千上万家加盟店。
买炸串,送面膜试用装。
这个看似不搭界的联动,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雅妃”,这个老品牌,以一种全新的、接地气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大众视野。
一年后,“雅妃”扭亏为盈。
两年后,它成了国货化妆品里的一匹黑马。
三年后,我推动“雅妃”在香港上市。
敲钟那天,我带着我儿子陈阳一起去的。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比我当年帅气多了。
闪光灯下,我看着他年轻而自信的脸,心里感慨万千。
我问他:“儿子,以后想不想来接我的班?”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爸,我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我不想活在你的影子里。”
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有志气!”
“比你爸强!”
是啊,他不用再像我一样,为了证明什么而去奋斗。
他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不就是我奋斗的意义吗?
从港交所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让司机先送儿子回酒店。
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香港的街头慢慢地走。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陈峰……是我,李娟。”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我……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恭喜你。”
“谢谢。”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好吗?”她问。
“我很好。”
“那就好……”
“你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或许,是这雨夜,让人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我……我不好。”她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没了。”
“工作没了,家也没了。”
“我现在,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我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
卸下了所有的光环,穿着超市的制服,机械地扫码,收钱。
就像十年前,我数着那些油腻的零钱一样。
风水轮流转。
“陈峰,”她突然鼓起勇气,问道,“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吗?”
我沉默了。
可能吗?
我看着雨中模糊的街景,想起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想起了那个高烧不退的夜晚,想起了她当年那张写满嫌弃的脸。
不可能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十年时间。
隔着的是,两个世界。
“李娟,”我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往前看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那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雨,渐渐停了。
我收起伞,看着远方维多利亚港的灯火。
璀璨,夺目。
那是我打下的江山。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带着雨后的微凉。
我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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