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卫国,今年七十二。
名字是爹给起的,保家卫国,一听就是那个年代的烙印。
我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一辈子,从学徒工到八级技工,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我孙子吃过的盐都多。
退休十几年了,老伴儿淑芬走了五年。
如今一个人,守着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还有一本存折。
存折上的数字,是我和我家淑芬,一分一毛,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百二十万。
不多,但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里,算得上是“大款”了。
加上我每个月六千多的退休金,日子过得比皇帝还舒坦。
至少,在七十岁以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早晨六点,生物钟比闹钟还准。
我睁开眼,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灰白。
淑芬的相片摆在床头柜上,笑着,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两个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
“淑芬啊,我又多活了一天。”我对着相片自言自语。
这是我每天的功课。
起床,穿衣,去厨房烧水。暖水瓶里永远有开水,这是淑芬在世时定下的规矩。她说,人上了年纪,肠胃要暖。
我端着搪瓷缸子,里面泡着几粒枸杞,走到阳台。
阳台上的花花草草,都是淑芬留下来的。我一个大老粗,学着她的样子,浇水,松土,也养得有模有样。
喝完水,胃里暖了,我才觉得这一天,真正开始了。
然后,我拿出我的宝贝——一个红木小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又一本的存折,从最早的活期一本通,到后来的定期存单。
我摩挲着那本最后的、汇总了所有积蓄的存折,心里那叫一个踏实。
这钱,是我和淑芬的血汗,是我们的底气,是我们的山。
我们年轻时,苦啊。
儿子张强、女儿张敏出生那会儿,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四口人。
淑芬为了省钱,冬天买一堆大白菜,腌成酸菜,能吃一个冬天。
孩子们想吃肉,她就买一小块肥肉,在锅里炼出油,用油渣炒菜,香得孩子们能多吃两碗饭。
我记得有一年,张强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蹬着那辆破“永久”自行车,淑芬在后面打着伞,把孩子裹在怀里。
到了医院,我们俩浑身湿透,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医生说要住院,押金就要五十块。
五十块啊,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多。
我跟淑芬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空了,毛票、分币,凑在一起,才二十几块。
我一个大男人,急得当场就要给医生跪下。
是淑芬,她二话不说,撸下手上那只银镯子。
那是她娘家唯一的陪嫁。
她说:“同志,这个先押着,我们明天一早就把钱送来。”
医生看着我们,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我们先去办手续。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为钱犯愁,再也不能让我老婆孩子受这种委屈。
我拼命干活,厂里最苦最累的活儿,我都抢着干。加班,钻研技术,考级。
淑芬呢,就在家属院里接点缝缝补补的零活,晚上糊火柴盒。
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就这么着,日子一点点好起来。
孩子们大了,上学,工作,结婚。
我们也老了。
退休后,我跟淑芬说:“老婆子,苦日子到头了。这笔钱,咱俩谁也别动,就留着养老。以后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想吃啥就吃啥。”
淑芬笑着点头,眼角都是皱纹,可在我眼里,比谁都好看。
我们计划着,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去桂林看看山水,去海南看看大海。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淑芬的病,来得又急又快。
从查出来到走,不到半年。
钱,在医院里,真不叫钱,叫纸。
我拿着存折,一次次去银行取钱,五万,十万。我跟自己说,没事,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要能把她留住,我愿意倾家荡产。
可最后,人还是没留住。
办完后事,我看着存折上剩下的数字,心里空落落的。
这钱,是为我们俩准备的。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儿子张强和女儿张敏劝我:“爸,想开点,妈走了,您还有我们呢。这钱您自己留着,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懂事了。
我以为,这笔钱,会像定海神针一样,让我安度晚年。
我错了。
错得离谱。
风暴的开始,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
我正在家看电视,是那种抗日神剧,一个人一挺机枪,能干掉一个师团。我看得津津有味,不是因为剧情,而是因为那声音,热闹,能盖过屋子里的死寂。
电话响了。
是儿子张强。
“爸,干嘛呢?”
“看电视呢。有事?”我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儿媳妇李娟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刻意的热情。
“爸,是我,小娟。周末您一个人在家也闷,晚上带小宝过来看您,我们一家人出去吃个饭?”
小宝是我的孙子,今年上小学二年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老话,也是真理。
他们两口子,平时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逢年过节,很少主动说要带孩子来看我。
“不用了,外面吃多贵啊。想来就来家里,我给你们做。”我回道。
“哎呀爸,您别忙活了,就在外面吃,我跟张强都订好位置了。”李娟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叹了口气,“行吧。”
挂了电话,电视里的枪炮声突然变得格外刺耳。
我关掉电视,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小花园里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心里一阵发慌。
我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
晚上,一家四口,坐在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粤菜馆里。
水晶吊灯晃得我眼花。
菜单上的价格,看得我心惊肉跳。
一个清蒸鱼,二百八。一盘青菜,六十八。
这在我看来,简直是抢钱。
我跟淑芬,一辈子没进过这么贵的地方。
“爸,您想吃点什么,随便点。”张强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我摆摆手,“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李娟很会来事,点了我爱吃的软烂的东西,还特意给小宝点了虾饺。
小宝坐在我对面,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游戏,嘴里时不时发出一阵怪叫。
“小宝,叫爷爷。”李娟推了推他。
小宝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含糊不清地叫了声“爷爷”,又把头埋了下去。
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孩子,跟我,不亲。
饭桌上,张强和李娟不停地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爸,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爸,降压药按时吃了吗?”
“爸,家里缺什么东西跟我们说,别自己扛着。”
我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琢磨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题终于来了。
是李娟开的口。
她给我的茶杯续上水,慢悠悠地说:“爸,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眼皮都没抬,“说吧。”
“是这样,小宝不是马上要升三年级了嘛。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对口的那个小学,您也知道,不太行。我们想着,为了孩子的将来,得换个好点的学区房。”
我心里“呵”了一声。
来了。
“换房子是好事啊,我支持。”我面无表情地说。
李娟看了张强一眼,张强清了清嗓子,接过了话头。
“爸,我跟小娟看中了一套,在市实验小学旁边,三室的,以后小宝也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就是……就是首付还差一点。”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茶是好茶,但我尝不出味儿来。
李娟见我没反应,又补充道:“爸,我们也不是要您的钱。就是先借来周转一下,等我们把现在的房子卖了,马上就还给您。”
借?
说得好听。
我太了解我这个儿子了。从小到大,从他口袋里掏钱,比登天还难。进了他口袋的钱,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差多少?”我问。
张强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十万?”我皱了皱眉。
张强摇摇头,声音更低了,“……再加三十万。”
八十万。
我那一百二十万的存折,一下子就要被挖掉一大半。
我感觉我的心,像是被那只二百八的清蒸鱼的鱼刺,狠狠扎了一下。
疼。
“爸,您别多想。我们也是没办法。”张强一脸的为难,“现在这社会,竞争多激烈啊。孩子教育是头等大事,不能让小宝输在起跑线上啊。您想想,您孙子将来有出息了,那也是您的荣耀啊。”
李娟在旁边帮腔:“是啊爸,我们也是为了小宝。再说了,这钱放在您那儿也是放着,银行那点利息,还赶不上通货膨胀呢。给我们买了房子,也算是投资,保值增值。”
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的钱,放在我这里,就是死钱。
给了他们,就成了“投资”。
我的荣耀,需要靠孙子来实现。
那我这一辈子,算什么?
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不是为了让他们给我画一个未来的大饼。
那是我的保命钱,是我和淑芬的念想。
“爸,您看……”张强见我迟迟不表态,又催了一句。
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这事,让我想想。”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那顿饭,后面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空气。
回去的路上,他们开车送我。
李娟还在努力地解释:“爸,您别有压力,我们就是跟您商量。您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了。”
唯一的依靠。
说白了,就是唯一的钱袋子。
到了楼下,我没让他们送,自己慢慢往上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
我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像个孤魂野鬼。
回到家,我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淑芬的相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看着我。
“淑芬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仿佛听见她叹了口气,说:“卫国,钱是身外之物,但也是咱们的骨气。”
是啊,骨气。
我张卫国,硬气了一辈子,没求过人。
到老了,倒要因为这笔钱,在孩子们面前,连腰杆都挺不直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
这笔钱,从那天起,就不再是我的底气了。
它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沉重的枷锁。
它成了我痛苦的根源。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电话就没消停过。
张强和李娟,轮番上阵。
今天说看中的房子要被别人抢了,明天说再不交定金就没了。
李娟更是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她对不起小宝,给不了他最好的教育环境。
搞得好像我不给钱,就是断了孙子的前程,成了千古罪人。
我被他们吵得头疼。
我开始失眠。
半夜醒来,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子里全是他们说的话。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钱放着也是贬值。”
“您是我们唯一的依靠。”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是不是太守旧了?
孩子们有困难,我这个当爹的,难道不该帮吗?
可一想到那本存折,想到那是淑芬用命换来的,我的心就揪着疼。
我给女儿张敏打了个电话。
我想听听她的意见。
张敏比张强小三岁,嫁得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女婿王浩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做建材生意。
电话一接通,张敏的声音就透着一股疲惫。
“喂,爸。”
“小敏啊,忙不忙?”
“还行,刚从客户那回来。您有事?”
我把张强要买学区房,想找我“借”八十万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张敏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信号断了的时候,她冷笑了一声。
“呵,八十万?他可真敢开口啊。”
那声音里的讽刺,像冰锥子一样。
“爸,我跟您说,您可千万别给!一分都别给!”张敏的音量陡然拔高,“我哥那个人您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无底洞!这八十万进去了,您就当打了水漂吧!”
“可他们说是为了小宝上学……”我弱弱地辩解。
“为了小宝?爸,您别那么天真了行不行!”张敏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们就是看上您那点养老钱了!什么学区房,都是借口!他们两口子,花钱大手大脚,这些年存下什么了?现在啃老啃到您头上了!”
“您要是把钱给了我哥,您想想我!我这些年,跟您要过一分钱吗?王浩公司周转不开的时候,我们俩把婚房都抵押了,跟您张过嘴吗?”
“合着我懂事,我就活该什么都得不到?他会哭会闹,他就有理了?”
“爸,您这碗水,可得端平了!”
张敏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浑身冰凉。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想找个人商量,却引爆了另一个炸弹。
原来,在女儿心里,这笔钱,早就不单单是钱了。
它成了一杆秤,用来衡量我的爱,是否公平。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感觉我的世界,也塌了。
这笔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我的一双儿女,都吸了过来。
他们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他们成了两个虎视眈眈的猎人,而我,是那只抱着金元宝瑟瑟发抖的刺猬。
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我突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拼死拼活,攒下这笔钱,是想让自己晚年活得有尊严。
可现在,尊严呢?
我成了儿子眼里的“提款机”,女儿眼里的“偏心眼”。
我被他们拉扯着,撕裂着。
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淑芬回来了。
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站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卫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淑芬,我撑不住了。这钱,是个祸害。它把孩子们的心,都给弄坏了。”
淑芬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却穿了过去。
“卫国,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用,在你手里。你得为自己想想。”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为自己想想。
是啊,我有多久,没为自己想过了?
自从淑芬走了,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活着”。
吃饭,睡觉,看电视,等死。
那笔钱,是我唯一的念想,唯一的安全感。
可现在,它却成了我最大的不安全。
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去了我们厂的老家属院。
那里已经很破败了,很多老房子都拆了,盖起了高楼。
但还有几栋没拆,我跟淑芬以前住的那栋,还在。
我走到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熟悉的窗户。
仿佛还能看到淑芬在阳台上浇花的身影。
楼下小花园里,几个老头儿正凑在一起下棋,晒太阳。
是老李,老王,还有老赵。
都是我以前的工友。
“哟,卫国,稀客啊!”老李头抬眼看见我,嗓门洪亮。
我走过去,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瞎转悠呢。”
“身体还好吧?”老王问。
“老样子。”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厂里的旧事,聊现在的物价,聊各自的身体。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孩子。
老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提了,一提就来气。”
老李头的儿子,前几年做生意,把老李头的养老钱都“借”走了,说是周转。
结果,生意赔了,钱也打了水漂。
现在,老李头和他老伴儿,就靠着俩人那点退休金过日子。
“我那儿子,现在看见我就躲。我老伴儿气得住了两次院。”老李头说着,眼圈红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那笔钱给了他。”
“给了钱,你以为他能念你的好?他只觉得是应该的!你不给,他还恨你!”
老赵在旁边接话:“可不是嘛。我那闺女,前年要买车,找我要十万。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她就跟我甩脸子,说我重男轻女,钱都留给我儿子了。”
“天地良心,我儿子结婚,我总共就给了八万块彩礼,那还是我跟老太婆的全部积蓄。她倒好,一张嘴就是十万。”
“现在,一年到头,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这代人,总觉得为儿女付出一切,是天经地义。
我们把他们当成生命的延续,把他们的成功,当成自己的成功。
我们忘了,他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欲望和人生。
我们更忘了,我们自己,也需要被尊重,被爱护。
不是因为我们有钱,而是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父母。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可我的心,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看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突然觉得,我和我的孩子们之间,也隔着这样一条河。
河的一边,是我的晚年,我的尊严,我的念想。
河的另一边,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索取。
而那笔钱,就是横在河上的一座独木桥。
我们都在上面,摇摇欲坠。
从老家属院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这笔钱,既然是我的,那就该由我来做主。
我把张强和张敏,都叫到了家里。
这是淑芬走后,他们兄妹俩第一次同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
气氛很紧张。
张强和李娟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张敏和王浩坐在另一边。
谁也不看谁。
我给他们都倒了杯水。
然后,我从卧室里,拿出了那个红木小匣子。
我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把里面的存折和存单,一张一张,摆在茶几上。
“今天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我指着茶几上的存折,声音很平静。
“你们妈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百二十万。”
“张强,你要买学区房,差八十万。”
“张敏,你觉得我不公平。”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四个。
他们的眼神,都死死地盯着茶几上的存折,像狼看见了肉。
那眼神,让我心寒。
“这笔钱,是我和你们妈,一辈子的心血。本来,我们是打算自己养老,周游世界用的。”
“现在,你们妈不在了。我一个人,也跑不动了。”
“但这笔钱,我不会现在就分给你们。”
我的话一出口,张强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李娟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张敏则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张强忍不住开了口。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笔钱,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动。”
“这是我的保命钱。万一我哪天病了,倒了,需要人伺候了,这就是我的底气。”
“我不想像老李头一样,把钱都给了儿子,最后落得个看人脸色的下场。”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我们是那种人吗?”张强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得防着。”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李娟赶紧打圆场:“爸,您消消气,张强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是您孩子,肯定会孝顺您的。”
“孝顺?”我笑了,“孝顺就是逼着我拿出养老钱,给你们买房子?孝顺就是为了钱,兄妹俩反目成仇?”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心上。
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我缓和了一下语气。
“张强,小宝上学是大事。这样吧,我借给你二十万。”
“不是给,是借。你要给我打欠条,写明什么时候还。虽然我可能等不到那天,但这个规矩,必须有。”
“二十万?”李娟尖叫起来,“爸,二十万能干什么?连个厕所都买不了!”
“那就想别的办法。”我毫不退让,“你们自己也是成年人了,有手有脚,不能总指望我这个老头子。”
“至于剩下的六十万,你们也别想了。那是你们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
我又转向张敏。
“小敏,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你哥这二十万,是借的。将来,如果你和王浩也遇到过不去的坎,只要是正事,我也可以同样借给你们二十 B 万,同样要打欠条。”
“除此之外,这笔钱,我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酝酿已久的想法。
“首先,我要给自己请个保姆。不用住家,每天来几个小时,帮我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陪我说说话。”
“我老了,一个人在家,万一摔了,倒了,都没人知道。”
“其次,我要把这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换掉这些旧家具,让家里亮堂一点。你们妈在的时候,就总念叨着想重新弄弄,一直没舍得。”
“最后,剩下的钱,我要出去走走。去北京,去桂林,去海南。把我和你们妈没走完的路,走完。”
“等我哪天走了,这存折上还剩下多少,那就是你们的。到时候你们是打是分,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完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四个,都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不认识我这个爹了。
也许,在他们心里,我早该是个任由他们摆布的、没有思想的、只剩下钱的老头子。
过了很久,张强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爸,您真行。”
说完,他拉着李娟,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摔得震天响。
张敏和王浩没走。
张敏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一丝……释然?
“爸,您……想好了?”
我点点头,“想好了。这辈子,我为你们活。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也为你妈,活一次。”
张敏没再说什么。她走过来,帮我把茶几上的存折,一张一张收好,放回小匣子里。
“爸,保姆的事,我帮您找个靠谱的。”
“房子装修,我让王浩找人,保证不让您被人坑。”
“您想出去玩,我给您报个好点的老年团。”
我看着她,眼眶有点湿。
“小敏……”
“爸,您别说了。”她打断我,“我以前……是我不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您说得对,您有权利处置自己的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王浩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您放心,有我们呢。”
那天,张敏和王浩留下来,陪我吃了晚饭。
是我亲手做的。
三个人,四菜一汤。
吃得很香。
那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没有噩梦,没有失眠。
我知道,我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张强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找到了我的武器。
不是那笔钱。
而是为自己而活的,决心。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宣战”而立刻变得阳光明媚。
张强真的跟我断了联系。
电话不打,人也不来。
我打电话过去,要么不接,要么就是李娟接起来,冷冰冰地说一句“他忙”,然后就挂了。
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赌气。
也是在给我施压。
他以为,我这个孤寡老头,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
他以为,只要他够冷漠,我早晚会妥协。
他低估了我。
也高估了他自己。
没有了他那边的电话骚扰,我的日子,反而清净了不少。
张敏的效率很高。
不到一个星期,就给我找来了一个保姆。
姓刘,五十出头,手脚麻利,话不多,但很实在。
刘姐每天上午九点来,下午四点走。
她来了以后,我的生活质量,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能吃上三菜一汤,热气腾腾。
刘姐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知道我牙口不好,就做些软烂入味的。
有时候,她做饭,我就在旁边看,跟她说说话。
说说厂里的事,说说淑芬,说说那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刘姐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张大爷,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啊,就放宽心,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她的话,朴实,但中听。
有了刘姐,我感觉这个家,又有了点烟火气。
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只有回音的空壳子。
装修的事情,王浩也很快就安排上了。
他找了自己信得过的施工队,亲自盯着。
我暂时搬到了张敏家里去住。
张敏的家不大,是个小三室。她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卧室。
外孙女倩倩上初三了,学业很重,每天早出晚归。
但她很懂事,每天回来,都会先到我房间,叫一声“外公”。
王浩每天不管多晚回来,也会过来看看我,问我习不习惯。
张敏更是不用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会记得我的药,会给我买我爱吃的水果,会陪我聊天。
有一次,我跟她聊起张强。
“小敏,你哥他……还在生气吧?”
张敏正在给我削苹果,手顿了一下。
“爸,您别管他。他就是被惯坏了,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
“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我叹了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张敏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说:“爸,以前我也这么想。我觉得您偏心,什么都向着我哥。”
“但那天您说完那番话,我突然就想通了。”
“您不是偏心,您只是习惯了付出。而我哥,习惯了索取。我们都有问题。”
“您现在能为自己着想,我其实……挺高兴的。”
她的话,让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这个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在张敏家住的那两个月,我仿佛又回到了有家的感觉。
虽然,这个家里没有淑芬。
但有女儿的关爱,有外孙女的笑脸,有女婿的尊重。
我不再是那个守着一笔钱,惶惶不可终日的孤寡老人。
我是一个父亲,一个外公。
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房子装修好了。
王浩亲自开车接我回去。
一打开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墙壁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地板换成了明亮的木地板。
老旧的家具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代的是一套崭新的、浅色的布艺沙发和实木餐桌。
阳台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房,摆着摇椅和茶几。
淑芬的那些花草,被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新的花架上,生机勃勃。
整个家,焕然一新。
明亮,温暖,充满了希望。
我最喜欢的,是卧室的改动。
床头柜上,淑芬的相片,被放进了一个精致的新相框里。
相框旁边,多了一张我的照片。
是我前几天在公园里,张敏给我拍的。
照片里,我穿着新买的夹克,坐在长椅上,笑得一脸褶子。
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就像我和淑芬,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看着那两张照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爸,您还满意吗?”王浩在旁边问。
我使劲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满意,太满意了……”
这已经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了。
这是重生。
我的家,重生了。
我,也重生了。
在新家里安顿下来后,我开始计划我的旅行。
张敏帮我报了一个高端的老年旅游团。
纯玩,无购物,行程舒缓,还配有随队医生。
第一站,就是北京。
我和淑芬年轻时,就总说,一定要去首都看看,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
这个愿望,拖了一辈子。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替我们俩完成了。
出发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小宝,我的孙子。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怯生生的。
“爷爷……”
“哎,小宝啊,怎么想起给爷爷打电话了?”我心里一阵惊喜。
“爷爷,我……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啊,小宝。”
“爷爷,你是不是……不理我爸爸了?”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跟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大人之间的复杂纷争?
“没有,爷爷没有不理你爸爸。只是……爷爷最近有点忙。”
“哦。”电话那头,小宝的声音听起来很失落,“爷爷,我听妈妈说,你要出去玩了?”
“是啊,爷爷要去北京。”
“那……那你还回来吗?”
孩子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张强的冷战,伤害最深的,可能不是我们俩,而是这个孩子。
“当然回来啊,傻孩子。这里是爷爷的家,爷爷能去哪儿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爷爷,你别生爸爸的气了,好不好?爸爸他……他最近总是一个人喝酒。”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还……跟妈妈吵架了。”小宝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妈妈,都是因为妈妈,你才不理他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
我以为我赢了。
我以为我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权利。
可现在看来,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守住了我的钱,却可能要失去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保住了他的面子,却把家搞得一团糟。
我的孙子,夹在中间,承受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困惑和恐惧。
我们,到底都在干什么?
去北京的旅行,我还是去了。
同行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老人。
大家很快就熟络了。
一路上,欢声笑语。
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我爬上了八达岭长城,虽然只爬了一小段,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吃了烤鸭,逛了胡同。
我给小宝和倩倩,都买了礼物。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酒店的房间里,对着淑芬的照片,讲我白天的见闻。
“淑芬啊,今天我上长城了,真是不到长城非好汉啊。”
“淑芬啊,北京的烤鸭,真好吃,就是有点贵。”
“淑芬啊,你要是在,该多好。”
旅途是愉快的,但我的心里,始终压着一块石头。
是关于张强的那块石头。
从北京回来,我休息了两天,然后给张强打了个电话。
这次,他接了。
“喂。”声音很冷硬。
“是我。”
“有事?”
“晚上有空吗?带上李娟和小宝,来我这儿,吃饭。”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知道了。”
说完,就挂了。
那天晚上,刘姐特意多做了几个菜。
张强一家三口,准时到了。
一进门,他们就被崭新的家震惊了。
李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和不甘。
张强的表情,很复杂。
只有小宝,好奇地东看看,西摸摸。
“爷爷,你家变好看了。”
“是吗?那以后常来玩啊。”我摸了摸他的头。
饭桌上,气氛依然很尴尬。
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给张强倒了一杯酒。
“喝点?”
他看了我一眼,没拒绝。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张强,”我举起杯子,“之前的事,爸也有不对的地方。”
“爸说话太冲,没顾及你们的感受。”
张强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声音沙哑,“我不该逼您,不该跟您置气。”
“那天我回去,想了一晚上。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蛋。”
“您跟我妈,苦了一辈子,攒下那点钱,容易吗?我有什么脸,一张嘴就要八十万?”
“我就是……就是被我那帮同事给刺激的。他们一个个都换了学区房,都说为了孩子。我就觉得,我要是不换,就对不起小宝,就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
“我把自己的虚荣心,当成了对孩子的爱。还绑架您,来为我的虚荣买单。”
“爸,我对不起您。”
他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也酸得不行。
李娟在旁边,也跟着抹眼泪。
“爸,都是我不好。是我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给他压力。”
我摆摆手。
“都过去了。”
我拿起酒瓶,又给张强满上。
“房子,还买吗?”我问。
张强摇摇头,“不买了。我跟小娟商量好了。我们现在这房子,对口的小学,也没那么差。关键还是看孩子自己,还有我们家长的引导。”
“我们俩算了算,把现在的房子卖了,换个稍微大点的,不用学区概念的,首付也够了。就是以后月供压力大点。”
“我们俩都还年轻,多干点,总能挺过去。”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那二十万,我还是借给你们。就当是,爸给小宝的教育基金。不用你们还了。”
“不,爸!”张强立刻拒绝,“您说的是借,那就是借。欠条,我明天就给您送过来。这钱,我们一定会还。”
我没再坚持。
我知道,这张欠条,对他来说,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尊严。
那顿饭,是几个月以来,我们一家人吃得最舒心的一顿。
小宝的话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临走时,张强扶着我,说:“爸,以后,我们每周都带小宝回来看您。”
我笑着说:“好。”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看着这个明亮温暖的家,心里百感交集。
我以为,是钱,让我们的关系变得紧张。
现在我明白了。
钱,只是一面镜子。
它照出了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欲望、恐惧、自私和虚荣。
也照出了我们心底深处,那份无法割舍的亲情。
问题不在钱,在人心。
在于我们如何看待钱,如何处理和钱有关的,人的关系。
我守住了我的钱,但我也差点失去了我的家。
幸运的是,我及时醒悟了。
我用一种更强硬,也更智慧的方式,重新定义了我和钱,以及我和孩子们的关系。
我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被索取的“钱袋子”。
我成了这个家的掌舵人。
我用我的钱,买来了保姆的服务,改善了我的生活环境,圆了我的旅行梦。
我也用我的钱,作为一种“杠杆”,撬动了孩子们思想的转变。
让他们明白,亲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父母的爱,不是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自己的生活,要靠自己去奋斗。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才真正走上了正轨。
张强一家,每周都会来看我。
小宝跟我越来越亲。他会把他做的手工作业拿给我看,会跟我分享他看的动画片。
张强和李娟,也不再跟我提钱的事。
他们会给我带些我爱吃的东西,会关心我的身体。
张敏和王浩,也经常来。
两家人在我这里碰到了,虽然还有点小尴尬,但已经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顿饭了。
倩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王浩的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
我呢,在刘姐的照顾下,身体越来越好。
我又跟着老年团,去了桂林,去了海南。
我把在旅途中拍的照片,洗出来,做成一本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淑芬的单人照。
最后一页,是一张全家福。
是在我七十二岁生日那天拍的。
照片里,我坐在正中间,张强和张敏,一边一个。
李娟,王浩,小宝,倩倩,都围在我身边。
我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常常在想,如果淑芬还在,看到这一切,她会说什么?
我想,她会笑着对我说:“卫国,你做得对。”
那一百二十万,现在还静静地躺在银行里。
我很少再去动它。
它不再是我的负担,也不再是我的底气。
它只是一个数字。
我真正的财富,是这个重新找回来的,温暖的家。
是孩子们发自内心的关爱。
是孙子孙女绕膝的欢乐。
是我在晚年,终于活出的,那份从容和尊严。
我过了七十岁才发现,拼搏半生换来的存款和退休金,本身不是负担。
真正的负担,是我们面对它时的贪婪、恐惧和软弱。
当我们学会了驾驭它,而不是被它奴役;当我们懂得了分享它背后的爱,而不是争夺它表面的价值;当我们明白了它的意义在于让我们活得更好,而不是让我们活得更累……
那时候,它才会真正成为,我们晚年幸福的,一块基石。
而不是一块,压在心头的墓碑。
我叫张卫国,今年七十三了。
我还在学着,如何更好地当一个“有钱”的孤寡老人。
这条路,还很长。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边,有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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