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80年,立冬的刀子刚刮过没几天,我们陈家屯北边那条河,就冻得像一块灰白色的死玉。
风跟狼嚎似的,卷着冰碴子,抽在人脸上,生疼。
村里的孩子们不怕,冰面上滑得跟泥鳅似的,尖叫声和笑声,是这死寂冬天里唯一的热闹。
我叫陈金河,二十岁,在村里是个不上不下的存在。说我混吧,我从不偷鸡摸狗;说我好吧,我又总爱琢磨些生产队长老一辈看不懂的事,不肯老老实实当个睁眼瞎。
我爹常指着我鼻子骂:“你个兔崽子,就你那点心眼,能有几两重?早晚得栽跟头。”
那天我揣着手,靠在河边那棵老柳树下,看那群小屁孩疯。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我琢磨着回家喝口热乎的时候,出事了。
“扑通”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才是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掉窟窿里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直起身子。
冰面上,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孩子们,全吓傻了,杵在那儿,指着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冰窟窿。
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影子,正在水里上下扑腾,动作越来越小。
是个姑娘。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我爹的教训,什么天寒地冻,全忘了。
周围的大人也闻声跑了过来,一个个扒着河岸,急得直跺脚,可没一个敢下去。
那水,是能要人命的。下去,就等于把半条命交给了阎王爷。
“快!找绳子!找杆子!”有人喊。
可哪来得及?
我看着那抹红色越来越弱,心里好像有把火在烧。
妈的。
救人。
我来不及多想,脱了棉袄往地上一扔,一个猛子就朝那冰窟窿冲了过去。
脚踩在冰面上,滑得厉害,我连滚带爬。
到了窟窿边,那股子从水里冒出来的寒气,像无数根针,扎得我脸颊发麻。
我没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冰水,像一瞬间把我的骨头都给冻住了,心脏猛地一缩,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强忍着刺骨的寒意,睁开眼,在浑浊的水里寻找那抹红色。
找到了。
她已经不怎么动了,正在往下沉。
我用尽全身力气游过去,从后面一把揽住她的腰。她身子软得像块布,一点反应都没有。
糟了。
我拖着她,拼命往上游。脑袋刚冒出水面,就大口喘着气,肺跟要炸开一样。
岸上的人见我把人捞住了,一片哗然。
“金河!好样的!”
“快!拉他们上来!”
几根长长的竹竿伸了过来,我用冻僵的手死死抓住一根,岸上的人合力往回拽。
冰窟窿的边缘锋利得很,在我俩身上划拉着。
我只觉得,自己拖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块巨大的冰。
等终于被拖上岸,我整个人都虚脱了,抱着她瘫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姑娘,脸蛋白得像纸,嘴唇发紫,眼睛紧紧闭着。
她长得……很好看。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快!送卫生所!送金河家!金河家近!”
人群乱糟糟的,七手八脚把我们抬了起来。
我被人架着,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只剩下“冷”这一个字。
冷得灵魂都在打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记忆的最后,是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等我再睁开眼,已经躺在自家热乎乎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
我娘坐在炕边,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端着一碗滚烫的姜汤。
“醒了?醒了就好,吓死娘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冒烟,“那……那个姑娘呢?”
“也救过来了,你爹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瞧了,灌了姜汤,这会儿也在西屋炕上躺着呢。”我娘说着,一勺姜汤递到我嘴边,“快,喝了,驱驱寒。”
辛辣的液体滑进喉咙,像一条火线,瞬间点燃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爹披着件旧棉袄,从外面走进来,脸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
“爹。”我喊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蹲在地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你小子,胆子是真肥。”
这话听不出是夸是贬。
“那姑娘不是咱们村的,听口音是城里的。她那棉袄料子,滑溜,咱们这儿见不着。”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闺女,跑到咱们这河边来干啥。”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这年头,村里能听见汽车响,比过年还稀奇。
我爹“噌”地一下站起来,和我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疑。
“谁啊?”我娘嘀咕着。
我爹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隐约听见我爹的声音带着点谄媚和紧张:“哎哟,是是是,人没事,就在屋里……”
门帘一挑,我爹领着一个穿着四个兜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大概五十来岁,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锐利,虽然风尘仆仆,但身上那股子气势,是我在生产队长身上都没见过的。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看就是干部模样。
我们家这小土坯房,瞬间就显得逼仄起来。
男人目光一扫,就落在了我身上。
他快步走到炕边,我爹赶紧给他搬了个凳子。
他没坐,而是看着我,眼神里有激动,有感激,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审视。
“你就是陈金河同志?”他开口了,声音很洪亮。
我有点蒙,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别动,躺着!”他连忙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我爹说:“是,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金河。”
男人深吸一口气,突然朝我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我爹我娘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领导!”我爹慌忙去扶。
男人直起身,眼眶有点红,“同志,我叫李建国。你救的那个姑娘,是我的女儿,文静。”
我脑子“嗡”的一下。
李建国……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他是咱们县新来的……县长。”我爹在我耳边,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县长!
我娘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救的,是县长的女儿?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李县长没理会我爹娘的惊慌失措,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温暖,很有力。
“小同志,谢谢你!你救了我女儿,就是救了我全家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应……应该的。”我磕磕巴巴地说。
这辈子,我哪见过这么大的官。
李县长转头看了看我家的环境,泥墙,旧炕,糊着报纸的窗户。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老乡,你们家里的情况,我了解了。”他对我爹说,“金河同志见义勇为,是我们全县青年学习的榜样。县里,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我爹搓着手,嘿嘿地笑,不知道该说啥。
“这样吧,”李县长沉吟了一下,“我做主,给金河同志在县里的工厂安排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吃商品粮。另外,再给你们家批一百斤大米,两百斤白面,作为奖励。”
这话一出,我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亮得吓人。
我娘也忘了地上的碎碗,张着嘴,一脸的不敢置信。
正式工!商品粮!
在1980年,这八个字,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就等于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意味着我,陈金河,可以一步登天,从一个刨土坷垃的泥腿子,变成吃国家饭的城里人。
我爹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谢……谢谢领导!谢谢李县长!”
说着就要跪下。
李县长一把扶住他,“老哥,这可使不得。这是金河应得的。”
我心里也翻江倒海。
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村子,去外面闯闯。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
可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我救人,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李县长,”我开口了,声音还有点虚,“我救人不是为了这个。您不用……”
“欸!”李县长打断我,“一码归一码。你品德高尚,是你的事。政府表彰英雄,是政府的事。”
他话说得很硬,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爹在旁边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生怕我这个犟种把好事给搅黄了。
我只好闭了嘴。
李县长又去西屋看了他女儿,确认她没事,只是受了惊吓和风寒,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从西屋出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他在炕边坐下,拉着我爹的手,开始拉家常。从地里收成,到村里情况,问得特别仔细。
我爹受宠若惊,一五一十地回答。
我躺在炕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果然,聊了半天,李县长话锋一转,又绕回到了我身上。
“金河同志,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我答道。
“嗯,二十岁,好年纪啊。”李县长点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有对象了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摇头。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就是村东头老崔家的闺女,崔花。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谁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村里人都把我们看成是一对儿。
我爹脸上堆着笑,“还没呢,这孩子眼光高。”
李县长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一句让我,让我爹,让我娘,甚至让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的话。
“老哥,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叫文静,今年也十八了。高中毕业,模样……你们也见了。”
“金河这孩子,品行端正,有勇有谋,是个好样的。”
“我想啊,把我们家文静,许配给金河。”
“你看,怎么样?”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了。
娶县长的女儿?
我爹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烟锅头掉在地上,他都毫无察觉。
我娘更是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县长脸上还带着微笑,但那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通知。
“李……李县长……您……您这是开玩笑吧?”我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李县长反问。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家金河,他……他就是个农村小子,啥也不是,哪儿配得上您家千金啊……”我爹语无伦次。
“配得上!怎么配不上?”李县长一拍大腿,“我女儿的命都是金河救的。这叫什么?这叫缘分!我李建国不讲究那些门当户对的虚头巴脑,我就认一个理儿: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伙子!”
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可我听着,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不是报恩。
这更像是一种交易。
一种用他女儿的婚姻,来偿还我这份救命之恩的交易。
我,陈金河,成了这场交易里,被“奖赏”的一方。
可那个叫李文静的姑娘呢?她就是那个“奖品”?
我甚至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爹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瞪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李县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金河,你说什么?”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一股寒意袭来,但我顾不上了。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李县长,谢谢您的好意。工作的事,我心领了。但是这个婚事,我不能同意。”
“你个兔崽子!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爹急了,冲过来就要捂我的嘴。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
“爹!这是我的事!”
李县长的脸色沉了下来,屋子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问,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和气。
“没有为什么。”我硬着头皮说,“婚姻大事,得你情我愿。我跟您女儿素不相识,谈不上感情。就这么凑合在一起,对她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李县长说道,“我是她爹,我还能害她不成?”
“那您问过她的意思吗?”我反问。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他的痛处。
李县长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沉默了。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爹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朝我使眼色,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你疯了?你疯了?”
我娘在一旁,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过了好半天,李县长才缓缓站起身。
“小同志,你还年轻,有些事,可能想得太简单。”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今天你身体不好,我不跟你多说。你好好养身体,也好好想想我的话。”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工作的事,明天县里就会来人给你办手续。至于婚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完,他没再看我,转身带着人走了。
那辆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发动,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口。
车一走,我爹积攒的怒火,彻底爆发了。
“你个混账东西!”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知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吗?那是县长!县长啊!”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是金山!你就这么给扔了?你脑子被冰水泡坏了是不是!”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捂着脸,没说话。
“爹,你别打了。”我娘哭着上来拉他,“金河刚从水里出来,身子还虚着呢。”
“虚?我看他精神得很!能耐了!敢跟县长顶嘴了!”我爹一把甩开我娘。
“爹,”我抬起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不是馅饼,那是火坑。”
“什么火坑!那是福窝!一步登天的好事!你娶了县长的女儿,以后谁还敢欺负咱们家?你就是咱们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用我的婚事去换,我不干!”我梗着脖子吼道。
“你……”我爹气得扬起手,还想打。
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那巴掌,终究是没落下来。
他颓然地放下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抱着头,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把县长给得罪了……我们家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我看着我爹绝望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我知道他不是贪图富贵,他只是穷怕了,被欺负怕了。他想让我,让这个家,挺直腰杆做人。
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方式。
这事儿,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整个陈家tún。
第二天,我成了全村的焦点。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陈金河祖上积德,救了县长千金,要当官老爷的女婿了。
有人说我傻,天大的福气送到眼前都不要,脑子指定是有点毛病。
还有人酸溜溜地说,指不定那县长就是客气客气,我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我家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七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的,全都涌了进来。
嘴上说着是来看我,眼睛里却都闪着精明和算计的光。
“金河啊,出息了啊!”
“以后可得照应着点你三叔我啊。”
“金河,你看我家那小子,能不能也跟着你去城里找个活儿干?”
我爹陪着笑脸,给这个递烟,给那个倒水,嘴上说着“八字还没一撇呢”,那表情,却掩不住一丝得意。
他好像觉得,这事儿还有转机。只要我这个犟驴点头,一切就都好说。
我烦透了这种虚伪的热闹。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下午的时候,崔花来了。
她站在门口,没进来,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是几个鸡蛋。
她看见满屋子的人,愣了一下,脸有点红。
我娘看见她,赶紧迎出去,“哎呀,是崔花啊,快进来坐。”
崔花把篮子递给我娘,“婶儿,我……我听说金河哥他……我来看看。”
她的声音很小,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
我心里一揪。
我从炕上下来,走到门口。
屋里的人见状,都识趣地安静下来,目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
“崔花。”我喊了她一声。
她身子一颤,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你……你没事吧?”她问。
“没事。”
然后,就是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以前,我们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全村都在传我要当县长女婿了。在她看来,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你……”我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我先回去了。”她没等我说完,转身就跑了。
我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
我爹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金河,你看,你跟崔花这丫头,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我火了。
“你马上就是城里人,是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以后还要当县长的女婿。崔花呢?她就是个农村丫头。你们俩不合适了。”我爹说得理所当然。
“我什么时候说要当县长女婿了?”
“那是早晚的事!”我爹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县长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我懒得再跟他吵,摔门进了西屋。
西屋的炕上,还留着那个叫李文静的姑娘躺过的痕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不像村里姑娘身上会有的皂角香。
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看着房梁。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县长的威逼利诱,我爹的殷切期盼,村民的指指点点,崔花的疏远……
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了中间。
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对的事情。
这个世界,真他娘的操蛋。
第三天,县里真的来人了。
一辆自行车,一个挎着帆布包的年轻干部。
他带来了我的招工通知书。
红色的纸,烫金的字:兹有陈家屯公社社员陈金河同志,因品德高尚,见义勇为,经县革委会研究决定,特招录为县农机厂正式工人。
通知书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我爹捧着那张纸,手都在抖,翻来覆去地看,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眼睛里全是羡慕。
“金河这下真成城里人了!”
“铁饭碗啊!一辈子不愁了!”
那个年轻干部办完手续,临走前,特意把我拉到一边。
“金河同志,”他压低声音说,“李县长让我给你带个话。”
“他说,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也要看清形势。有些机会,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我心里冷笑。
这是最后的通牒吗?
我拿着那张招工通知书,感觉它有千斤重。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等于接受了李县长一半的“好意”。接下来,就是婚事。
不去,就是公然打县长的脸。我爹说的没错,我们家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爹看我迟迟不表态,急了。
“你想啥呢?赶紧收拾东西去县里报到啊!”
“我不去。”我说。
“你说什么?”我爹的眼睛又瞪圆了。
“我说我不去。”我把那张通知书拍在桌子上,“这个工作,我不要。”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爹扑过来,一把抢过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好像生怕弄坏了。
“这工作是你救人应得的,跟那婚事没关系!”他吼道。
“没关系?”我冷笑,“爹,你别自欺欺人了。这就是个套。我今天接了这工作,明天就得接他那个女儿。他们城里人,管这叫什么?哦,对,叫‘温水煮青蛙’。”
我爹愣住了,他没听过这个词,但他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那……那又怎么样?”他嘴硬道,“娶县长的女儿,难道还委屈你了?”
“这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我提高了声音,“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婚事,凭什么要别人来安排?我不想娶一个我不认识、不了解、不喜欢的女人!我不想我的这辈子,就这么被人当成一笔账给算计了!”
我的话,让我爹彻底沉默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我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迷茫。
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他的儿子,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天晚上,我爹没吃饭。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针扎似的疼。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以为,我的拒绝,会让李县长知难而退。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更低估了一个县长的权力。
事情,开始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一个星期后,村里分派秋后任务,我们家被分到的,是去最远最贫瘠的西山坡开荒。
活儿最累,记的工分却最少。
我爹去找生产队长理论。
队长眼皮都没抬,说这是公社的安排,他也没办法。
我爹气得脸都青了,回来跟我说:“是李县长……肯定是他在背后搞鬼!”
我心里一沉。
这算是报复吗?
我去找队长,队长躲着我。我去找公社书记,书记说他忙,没空见我。
我处处碰壁。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羡慕,变成了同情,甚至有点幸灾乐禍。
“看吧,我就说,得罪了贵人,没好果子吃。”
“这陈金河,就是个愣头青,傻。”
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爹娘的心上。
我娘偷偷哭了好几次。
我爹的腰杆,也一天比一天弯。他不再骂我,只是沉默地干活,沉默地抽烟。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是我把这个家,拖进了泥潭。
我心里又愧疚,又愤怒。
愧疚,是因为连累了父母。
愤怒,是因为李建国的卑鄙。他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
他不是在报恩。
他是在用他的权力,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更不能妥协了。
如果我这次妥协了,那我这辈子,都得活在他的阴影下,活得像条狗。
我咬着牙,跟我爹一起,每天天不亮就去西山坡。
那里的土,硬得像石头,一锄头下去,只一个白点。
一天下来,我俩累得像散了架,手上磨的全是血泡。
我没吭一声。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那把锄头上,好像要把心里的憋屈和愤怒,全都砸进这片该死的土地里。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雪的午后。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跟爹没去上工,在家修整农具。
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请问……陈金河在家吗?”
我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抬头一看,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蓝色棉袄、围着白色围巾的姑娘走了进来。
是她。
李文静。
她比那天在水里,气色好了很多。脸蛋虽然还是有点苍白,但那双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她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罐头和麦乳精之类的东西。
我爹我娘都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你……你是……”我娘迟疑地问。
“阿姨,叔叔,你们好。”李文静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我叫李文静。我……我是来谢谢你们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百灵鸟。
我爹的脸色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快……快请坐。”我娘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她。
李文静把东西放在桌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我爹连连摆手。
“叔叔,这是应该的。”李文staticjing说,然后,她把目光转向了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丝……同情。
“陈金河同志,谢谢你救了我。”她对我说。
“不用谢。”我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对她本人没什么恶感,但我讨厌她父亲带给我的一切。
屋子里的气氛很奇怪。
我娘给她倒了碗热水。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我,鼓起勇气说:“陈金河同志,关于……关于我父亲提的那个……那个婚事,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那是我父亲一个人的主意,他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头也低了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给你,给你们家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我……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
我心里的那股火,莫名其妙地就消了一半。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
“不,跟我有关。”她抬起头,眼神很坚定,“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有这些事。”
她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我……我已经跟我父亲谈过了。我告诉他,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告诉他,我有我自己的理想,我想参加明年的高考,我想上大学。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更不想以这种方式结婚。”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我看着她,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城里姑娘,骨子里,竟然跟我一样,也是个犟种。
“你父亲……他同意了?”我问。
李文静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她摇了摇头。
“他很生气。他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说他是为我好。”
“他就是个独裁的暴君。”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李文静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报答你了。他觉得,只有把你变成他的一家人,才能心安理得。”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我也跟他说了,这是不对的。这是对你的不尊重,也是对我的不尊重。”李文静说,“但是,他听不进去。”
我们俩,同病相怜。
都是被他那所谓的“报恩”逻辑,绑架的受害者。
“那你今天来……”我问。
“我来,一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和你的家人。二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想……我们能不能联手?”
“联手?”
“对。”她点点头,“我们俩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想反抗这门荒唐的婚事。单靠我一个人,或者你一个人,力量都太单薄了。但是如果我们站在一起,或许……或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我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希望。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想怎么做?”我问。
“我还没想好。”她诚实地摇摇头,“但是,我们必须让他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两个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好。”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跟你联手。”
我爹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话,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看我,又看看李文静,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文静的到来,像是一缕阳光,照进了我们家压抑的氛围里。
至少,它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军奋战。
从那天起,李文静开始隔三差五地往我们村跑。
她每次来,都带点东西,有时候是几本书,有时候是城里才有的点心。
她会帮我娘干点活,陪我娘说说话。
她会跟我爹讨论报纸上的新闻,虽然我爹大部分都听不懂,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点头。
她还会带来一些高中的复习资料,给我讲那些我看不懂的数学题和物理公式。
“你也应该去参加高考。”她对我说,“你的脑子很聪明,不应该一辈子埋在这黄土里。”
上大学?
这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我不行,我初中都没读完。”我自嘲地笑了笑。
“没关系,现在捡起来还来得及。”她鼓励我,“只要你想,就一定能行。”
在她的影响下,我开始在劳作之余,拿起书本。
那些枯燥的文字和符号,在她的讲解下,似乎也变得有趣起来。
村里人看着李文静一个城里姑娘,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对我又是那么亲近,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看样子,这事儿是成了。”
“那陈金河,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挺诚实嘛。”
“也是,放着县长的千金不要,那才是傻子。”
连崔花看我的眼神,都从疏远,变成了彻底的失望和冰冷。
我找她解释过一次。
“崔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李文靜,只是……”
“你不用跟我解释。”她打断我,眼睛红红的,“陈金河,你现在是大人物了,我高攀不起。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她就跑了。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跟李文静,明明是“战友”,却被所有人误解成了情侣。
连我爹娘,都开始默认了这层关系。
我娘甚至拉着李文静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
我跟我爹解释:“爹,我们俩是在想办法反抗这门婚事。”
我爹斜了我一眼,“反抗?我看你们俩挺好的嘛。文静这孩子,知书达理,长得又俊,哪点配不上你?”
我无话可说。
这种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李建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他没有再直接出面,但他那只看不见的手,却无处不在。
我们家那块西山坡的荒地,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收成都是最差的。
村里有点什么好事,比如发救济粮,批木材盖房,永远都轮不到我们家。
生产队长见了我们,都绕着走。
我爹的背,更驼了。
我娘的白头发,也更多了。
我知道,李建国在等。
他在等我被现实压垮,主动去找他,低下我那颗“高贵”的头颅。
我偏不。
我跟李文静的“联盟”,也陷入了僵局。
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表达我们不同意的态度。
可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我们的态度,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天晚上,李文静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我父亲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怕他会用更激烈的手段。”
“他还能怎么样?把我们家赶出陈家屯?”我愤愤不平地说。
“他真能做得出来。”李文静的脸色很严肃。
我沉默了。
是啊,一个县长,想对付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办法太多了。
我们就像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我必须去找他谈谈。”我站起身,下了决心。
“你去找他?他不会听你的。”李文静拉住我。
“总得试试!”我说,“我不能再让我爹娘替我受这份罪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文静站了起来,眼神坚定。
“你?”
“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要面对,就一起面对。”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所有人都觉得我傻,都在看我笑话的时候,只有她,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跟李文静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这是我第一次去县城,不是为了当工人,而是为了去“谈判”。
李县长的家,在县委大院里。一排排红砖小楼,看起来很气派。
我们在门口,被警卫拦住了。
李文静跟警卫说了几句,警卫打了个电话,然后才放我们进去。
李建国正在家里看报纸。
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
“你们来干什么?”他问,语气冰冷。
“爸,我们来,是想跟您好好谈谈。”李文静说。
“谈?有什么好谈的?”李建国放下报纸,“陈金河,我给你的机会,你自己不珍惜。现在跑来找我,晚了!”
“李县长,”我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说,“我今天来,不是来求您的。我是来告诉您,您做错了。”
“我做错了?”李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笑了,“我给你工作,给你一个锦绣前程,我错在哪了?”
“您错在,您没有尊重我们。”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您没有尊重我,更没有尊重您的女儿。您把她的婚姻,当成了一笔可以偿还的债务。您把我的尊严,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践踏的东西。”
“您以为您是在报恩,其实,您是在用您的权力,逼迫我们,欺负我们。”
“我们家被分到最差的地,处处受人排挤,这些,不都是您的‘恩赐’吗?”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戳向李建国。
他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你……你胡说!”他有些色厉内荏。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最清楚。”我冷冷地说。
“爸!”李文静也开口了,她的眼圈红了,“您看看您现在做的事情,这还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吗?您为了您自己所谓的‘心安’,把我当成一个物品一样送出去,把金河一家逼到绝路。您觉得,我以后嫁给他,我们会幸福吗?一个建立在胁迫和交易上的婚姻,只会是所有人的悲剧!”
“我救了您女儿的命,我不求您任何回报。我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也放过您自己。”我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建国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我,又看看自己泪流满面的女儿,身体晃了晃,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
他那张一向威严的国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痛苦的表情。
他好像,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这件事。
他一直以为,他是在做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想用最好的东西,来报答救命恩人。而他认为,他最好的东西,就是他的女儿,和他能给予的前程。
他想把我们绑在一起,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恩情就变成了亲情,他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他错了吗?
从他的角度,他或许没错。
但从我们的角度,他大错特错。
“你们……都觉得我错了吗?”他喃喃地问,像是在问我们,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爸,您错了。”李文静哭着说,“您用错了方式。”
李建国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和李文静站在那里,也没有说话。
屋子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才缓缓地睁开眼。
他的眼神,不再那么锐利,多了一丝疲惫和苍老。
“你们走吧。”他说。
“爸……”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挥了挥手。
我和李文静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走出县委大院,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们……成功了吗?”我问李文静。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
未来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
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回到村里,一切如常。
我们家那块西山坡的荒地,还在那里。
生产队长的白眼,也还在。
我爹唉声叹气,觉得我这次去县城,是彻底把事情搞砸了。
我没解释。
我只是更拼命地干活,更努力地看书。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条路来。
李文静没有再来。
她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
信上说,她父亲病了,她要在家里照顾他。她让我不要放弃希望,也别放弃学习。
信的最后,她写道:陈金河,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我把信纸叠好,贴身放着。
在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是这句话,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一个星期后,奇迹发生了。
生产队长突然找到了我家。
他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谄媚笑容,手里还提着一块猪肉。
“金河啊……不,金河兄弟。”他搓着手说,“之前的事儿,是哥哥我糊涂。那西山坡的地,你们别去了。我做主,把村东头那块最好的水浇地,划给你们家。”
我爹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有,”队长又说,“公社那边批下来一批救济粮,我给你们家留了双份。”
我看着他那张前倨后恭的脸,心里明白了。
是李建国。
他想通了。
他没有再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他用一种更直接,也更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补偿”我们。
我没有接受。
“队长,谢谢你的好意。”我说,“地,我们还是种原来的。救济粮,按规矩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队长愣住了,“金河兄弟,你这是……”
“我陈金河,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队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提着那块肉,灰溜溜地走了。
我爹看着我,欲言又止。
“爹,”我说,“从今天起,我们靠自己,把腰杆挺直。”
我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泪光。
那场荒唐的“指腹为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李建国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的招工通知书,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成了一张废纸。
我没有去当那个农机厂的工人。
我留在了陈家屯,继续当我的农民。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幸灾乐祸,变成了敬畏。
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机会,但他们知道,我陈金河,是个有骨气、连县长都敢硬扛的汉子。
我爹的腰杆,真的挺直了。
他不再唉声叹气,走路都带风。别人跟他说话,他也能中气十足地回答。
我和崔花的关系,没有回到从前。
我们之间,隔着一场巨大的误会,和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见面时,只能尴尬地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
第二年夏天,高考成绩出来了。
李文静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她走之前,来村里跟我告别。
我们俩在河边那棵老柳树下,站了很久。
“我要走了。”她说。
“嗯,我知道。”
“你……真的不后悔吗?放弃那个工作。”她问。
我笑了笑,“后悔什么?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我晃了晃手里的一本高中物理教材,“说不定,明年我也能考上大学呢。”
她也笑了,笑得很好看。
“我相信你。”她说。
她从北京给我寄过几次信,信里说大学的生活,说首都的见闻。
我也回过几封,说村里的收成,说我的复习进度。
后来,信渐渐少了。
我们都默契地,退回到了各自的世界里。
我终究没有考上大学。
基础太差,时间太短。
但我没有气馁。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脑子活络的人,总能找到出路。
我用我爹给我的几百块钱,加上跟亲戚借的一些,在村里办了一个小小的养鸡场。
一开始,困难重重。
但我没怕过。
连县长我都不怕,我还怕这几只鸡?
几年后,我的养鸡场,成了全县最大的养殖基地。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盖了村里第一栋两层小楼。
我爹站在楼前,看着进进出出的货车,笑得合不拢嘴。
“我儿子,比当工人有出息!”他逢人就这么说。
后来,我娶了媳妇,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很贤惠,也很质朴。我们很恩爱。
再后来,我听说,李建国调到省里去了。
李文静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了一名出色的工程师。据说,也嫁给了一个大学教授。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1980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想起那个冰窟窿,那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姑娘,那场荒唐的婚事。
如果当初我点头了,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在农机厂当一个不好不坏的工人,守着一个我不爱的女人,过着一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我很幸福。
这种幸福,是我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挣来的。
它踏实,厚重,带着泥土的芬芳。
那一年,我从冰窟窿里救起一个姑娘。
她爹是县长,非要把她许配给我。
我拒绝了。
现在想来,我救了她两次。
一次,是救了她的命。
一次,是救了她的人生,也救了我自己的人生。
我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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