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深冬,江南水乡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田野,风从枯黄的芦苇梢头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横泾河的水流变得格外缓慢,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冰碴,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十二月二十三日清晨,孙关全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枪声。
那声音不像爆竹,更沉更脆,一声接一声,正从大义镇方向往压路机村逼近。
孙关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站在院子里侧耳倾听片刻。寒风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紧,那味道让他想起了过年时放鞭炮后的气味,却又掺杂着说不清的腥气。
“得走了。”他转身进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邻居们早已慌作一团。
孙关全帮着年迈的王老汉披上棉袄,又一把抱起吓傻了的小豆子。孩子的身子在他臂弯里轻轻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雀。
“咱们去横泾河边的芦苇荡中躲一躲。”孙关全说着,已经带头走上了村后那条泥泞的小路。
芦苇荡比人还高,枯黄的苇秆密密麻麻地立着,顶端蓬松的芦花在风中不停摇曳。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滩,冰凉的泥水很快渗进了布鞋。孙关全拨开层层苇秆,寻了处最茂密的地方,示意大家蹲下。
“别出声,不管听见什么。”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
小豆子娘紧紧搂着孩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旁边的李寡妇双手合十,闭眼默念着什么。三个男人互相挨着,都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
时间在芦苇丛中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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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风过苇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野鸭的鸣叫。孙关全蹲在最外侧,轻轻拨开眼前的苇秆,目光穿过交错的茎叶,死死盯住河对岸的土路。
突然,远处传来了犬吠声。开始还很遥远,转眼间就变得清晰刺耳。接着是皮靴踩在冻土上的咔咔声,还有叽里咕噜的吆喝声。声音越来越近,已经能分辨出是日本兵特有的牛皮鞋底踩地的声响,沉重而杂乱。
“来了。”孙关全用气声说道,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
透过芦苇的缝隙,他看见一队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刺刀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枪带碰撞发出细碎的金属声。
一个日本兵牵着狼狗,那狼狗不时低头嗅着地面,发出低沉的呜咽。
日军过了石桥,径直朝着这片芦苇荡走来。脚步声在寂静的河岸上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小豆子突然在他娘怀里扭动了一下,孙关全赶紧递过一个眼神,孩子娘立即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拨开芦苇的声音近在耳边。苇秆被粗暴地折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突然,一张年轻却狰狞的脸出现在缝隙间——那日本兵不过二十出头,钢盔下是一双凶狠的眼睛,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出来!”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吼道,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藏身的方向。
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关全能听见身旁王老汉牙齿打颤的声音。
“不出来,就开枪!”日本兵拉动了枪栓,那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孙关全深吸一口气,第一个站起身。枯黄的芦花从他肩头飘落,他举起双手,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日本兵。其他人见状,也颤抖着陆续站起来。小豆子被他娘半抱半拖着,双腿软得站不直。
日本兵把他们赶到河滩一片空地上。这里的泥土被冻得硬邦邦的,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不远处,横泾河的流水声潺潺不绝,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跪下!背对着!”日本兵用刺刀比划着。
人们机械地移动着,排成一列,面向浑浊的河水,背对着持枪的敌人。
孙关全跪在最后一个,离日本兵最近。他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能听见皮靴踩在冻土上的细微声响。
小豆子跪在他娘前面,瘦小的肩膀不住发抖。孙关全看见孩子后颈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微光。李寡妇的祷告声已经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拉枪栓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他知道,下一秒就是枪响,就是鲜血,就是七条人命在这冰冷的河滩上消逝。
不能再等了!
孙关全猛地转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张拉满的弓突然松开。他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那支即将喷出火焰的枪管,感觉到金属的冰冷透过掌心直抵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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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快跑!”他的吼声撕破了河滩的寂静,惊起了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群鸟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白色的羽毛在灰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
枪响了。
子弹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他脸颊生疼。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枪管在手中震动,闻到火药刺鼻的气味。
“跑啊!”人群中爆发出绝望的呼喊。跪着的人们像是突然惊醒,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王老汉踉跄着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年轻人一把扶住。小豆子被他娘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芦苇丛。
日本兵又惊又怒,脸上涨得通红。他拼命扭动枪身,想把枪夺回来。
但孙关全那双抡了十几年铁锤的手,像是长在了枪管上。两人在泥泞的河滩上扭打起来,皮靴和布鞋在冻土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孙关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拖到河里去!
他一边死死抓着枪,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顶着、推着、拽着,一步一步往横泾河里挪。每退一步,脚后跟就在泥地里陷得更深。
日本兵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变得更加狂躁。
他空出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向孙关全的头脸。第一下打在额角,孙关全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血立刻淌了下来,模糊了右眼的视线。
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借着对方捶打的力道,更加用力地将敌人往河里拽。
离河水只有几步之遥了。孙关全已经能感觉到河面飘来的湿冷气息。他的布鞋完全被泥水浸透,每抬一步都异常沉重。
“噗通”一声,他的脚后跟没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他趁势猛地向后一坐,想把这个该死的侵略者彻底拉下来。
日本兵半只脚踏进水里,吓得怪叫一声。他回头一看,那些“刁民”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而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状如疯虎的汉子,正要把自己拖进深不见底的河里。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松开了握枪的手,转身就往岸上爬。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逃离河岸,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孙关全抱着那支突然失去拉扯力的步枪,向后跌坐在齐膝深的河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裤,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的血混着泥水和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浑浊的水面上。
他看着那个鬼子兵连滚带爬逃远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疲惫同时涌了上来。河水在身边缓缓流淌,带走了一缕缕血丝。
他抹了一把脸,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支三八式步枪,枪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河水冲刷干净,露出青黑色的金属光泽。
他费力地站起身,河水从裤腿哗哗流下。走到河心水最深的地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把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武器,狠狠地踩入河底的淤泥之中。
“去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转身,泅水渡过冰冷刺骨的横泾河。河水漫过他的胸膛,寒意直透骨髓。对岸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像是在向他招手。
孙关全爬上岸,浑身湿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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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望去,河滩上空空荡荡,只有凌乱的脚印和那滩尚未被河水冲淡的血迹,诉说着刚才那场生死搏斗。风依然吹着芦苇,沙沙作响,却不再令人窒息。
他咧开嘴,终于从心底发出了低沉而由衷的笑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带着泪,带着血,更带着属于一个普通中国农民的不屈与胜利。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从云层缝隙中露出脸来,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芦苇荡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每一根苇秆都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参考资料:《常熟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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