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后一次见冯霜,是在医院。
那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说话了,面容憔悴,消瘦得颧骨有些突出,眼窝却陷了下去。她只是望着我,目光淡淡的,像是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了似的。
我问她,石秋洋呢,怎么没有陪着你。
她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倒是她妈告诉我,石秋洋回家接孩子来医院。
过了一会儿,冯霜用手机发消息给我,她说,最近总是想起我们过去的事,这句话忽然让我悲从中来,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劝她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后来,她实在太累,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妈说她需要休息了,然后她就睡着了。看她睡着后,我又坐了一会儿,病房里充满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窗外的太阳很大,但被窗边的病人拉上了帘子,只剩一缕光束,强烈的对比之下,光里的尘埃清晰可见。
我望着那些尘埃升落,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我又看了一眼冯霜,她缩在床上沉睡着,小得仿佛像一粒尘埃,随时会消失。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02
我叫陈稳。
我跟冯霜,还有石秋洋,自幼年起就是朋友,那个年代村里小孩多,但我们仨关系最好。
冯霜有一张可爱的圆脸,笑起来还有若隐若现的酒窝,石秋洋长得也不错,像他爸一样,小学五年级在班里就是全班最高了,上初一那年,我才到他肩头,他变声了,我还是娃娃音,因此,他没少嘲笑过我。
我家住在半山腰上,冯霜住在山脚下,起初只有我跟她,小学四年级开始,石秋洋搬来了,也住在山脚下,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如果我家也住在山脚下,后来跟冯霜在一起的人,会不会就是我。
上中学开始,冯霜忽然变了样儿,脸不圆了,轮廓分明,有了少女的纤细,也有了少女的曲线。她也和我们稍微疏远了些,周末也不跟我们一起在家里看电视了,不跟我们一起去钓鱼了,我问石秋洋为什么,他说,电视里不是说了男女有别啊,傻子!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长大了。
只不过,冯霜跟石秋洋住得近,他们从学校走到村里后,仍会一同走回家,而我要继续走回山上。每次我独自走这剩下的一段路,都会有些失落,很小的一段路,却又好像很远,我要走很久才能到达,明明是很小的一段路,却分隔了我跟他们。
这一小段路上,我会很想很多事情,想功课,想以后,偶尔也会想冯霜。冯霜成绩好,我也要努力起来,不然到时候我们就上不了一个高中了。
冯霜妈很会做吃的,时常变着花样,馋得我们一帮孩子流口水,在石秋洋来之前,每回冯霜都会悄悄拿一点塞给我,他来了以后,她就很少分给我了。
我初二那年还没变声,回家的路上石秋洋笑我,冯霜说他,“笑什么,迟早会变的。”
她这句话像春风一样吹进我心里,我多看了她两眼,后来像养成了一个习惯的,总是会多看她几眼。
冯霜在我眼里,越来越好看了,好看到我不敢直视。
到初三下学期,班里陆续有同学谈恋爱,我才傻傻地意识到,我是不是也喜欢冯霜呢?
我像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大事,怀揣在心里,没说出口,已高兴得像拥有了全世界,我打算等中考后,就向冯霜表白。
我成绩不好,不能耽误冯霜,她母亲说过,如果她能考入重点高中就让她读,考不上就去打工。
然而,在中考前发生了一件大事。
连续下了一周暴雨后,引发了山洪,石秋洋跟他父母往山上跑了,他又回头去找冯霜,水势太快,来不及到山上去了,他借着一旁的柿子树,拉着冯霜爬上了屋顶,他俩在屋顶上待了一晚上,因为这一晚,我们的命运也从此改变了。
我们家在山上所以没有任何损失,冯霜跟石秋洋的家和许多人的家一样,一片狼藉,洪水消退后,他们两家人一起收拾房子,一起抱怨这场洪水,一起说,陈稳还是你家运气好啊。
回到学校后,他们在教室里说起,那个只属于他们的夜晚。
我在一旁格格不入。
03
冯霜中考成绩很好,如愿进了重点高中,而我进了普通高中,石秋洋去读了职校学电脑。他俩偷偷恋爱的事,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石秋洋特得意地跟我说,是冯霜主动跟他表白的,冯霜说,如果那晚的洪水再大一些,也许他俩都会没命,他们是相依为命了一晚上。
我愣在那里,心里一阵闷痛,却只能说,“恭喜你们啊。”
冯霜跟石秋洋谈恋爱以后,我就彻底成了局外人,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叫上我一起,但我只能找理由拒绝,后来他们也不再叫我去了。
高二那年,一个秋天的午后,冯霜突然来学校找我,当时她一眼就是哭过,眼睛红肿噙着泪,我问她怎么回事。
冯霜欲言又止,说来看看我。下课后,我带冯霜去小吃街吃饭,说到石秋洋,她忽然就忍不住地哭了。
她说,石秋洋在技校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纠缠石秋洋。
我问,“石秋洋怎么说?你俩都在一块儿了,他拒绝她不就行了,告诉你干什么。”
她忽然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因为我不肯跟他去宾馆,他生气了……”
我尴尬地愣在那里,冯霜说完又觉得好像不该说,让我当没听过。
冯霜走了。
周末我们一起回家,石秋洋跟冯霜似乎和好了,一路上手牵手,有说有笑。
下车的时候,石秋洋说,“你小子总算长高了啊。”
上高中以后,我的身高突飞猛进,石秋洋却好像定型了似的,从前全班第一的身高,如今反倒不如我高了。
我们仨并肩走了一会儿,聊各自学校的事,到家后,我又独自一个人走剩下的路,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好难过。
这世上很多的关系都是两个人,多一个人就失去平衡了,这世上很多事也都藏着委屈,我的委屈,不可说,也无处说。
04
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我只能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我十分罪恶地想,万一将来石秋洋跟冯霜分手了,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那时候,我要光芒万丈地站在冯霜面前。
瞧,十几岁的男孩子多幼稚啊。
高三下学期,石秋洋跟冯霜出了事,她怀孕了。我知道的时候,他俩已经退了学,双方父母让他们结婚,先办婚礼,将来年纪到了再领证。
办婚礼那天是周末,因为石秋洋要让我当伴郎,特地选在周末,他还搭着我的肩膀说,“我俩的婚礼,你怎么能缺席?”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难过,但我替冯霜委屈,她那么好的成绩,多可惜啊。
冯霜并不想结婚,她跟我说,“我后悔了,但是能怎么办呢,都怪我自己。”
冯霜跟石秋洋结婚那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她的新娘妆很漂亮,两家不到30米的距离,石秋洋直接去把她背回了家,冯霜长长的白色婚纱拖在地上,沾了黑黢黢的泥水,我看了冯霜一眼,她看上去有些茫然,没有快乐。
他们结婚后,我就回去读书了,不久后参加高考,我考得不算理想,但也能接受。
我去上大学的时候,冯霜跟石秋洋一起去给我饯行,他们骑着新买的摩托车载我去镇上的饭店,点了一桌子的菜,我们第一次喝酒。
冯霜似有些羡慕地说,“真好啊,咱仨就你上了大学。”
石秋洋也很伤感,“陈稳,别忘了我们啊。”
那天,我喝了一点儿酒,鼓足了勇气,对石秋洋说,“好好对冯霜,敢欺负她,饶不了你!”
石秋洋说,“放心啦,我可舍不得欺负她。”
又感慨,“才18,没想到我都要当爹了……”
第二天,冯霜跟石秋洋送我去县城坐火车,上了火车,我看他俩还在朝我拼命地挥手,冯霜的眼里有羡慕,也有后悔。
一个月后,冯霜在街上被电动车撞了一下,孩子没了。
冯霜想继续回学校读书,她妈很支持,但石秋洋的妈妈不同意,为此两家人闹了不愉快。
最后,僵持之下,石秋洋站出来让冯霜回去读书了。
他说,如果不是他,冯霜早就上大学了。
05
冯霜换了一所学校。
复读了一年后,她也考上了大学,石秋洋技校没读完,继续去学了电脑设计,给一个淘宝店做美工,还供冯霜读大学。
冯霜满20岁以后,就去跟石秋洋领了证。
上大学后,我们依旧能见就见,每次见面都能畅聊许久,但分离后,我又总是一个人陷入无限的悲痛里,也许是自幼相识,太多的往事牵绊,以至于我无法彻底摈弃这一段让我难过的关系。
我由衷地希望他们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外地工作,这一年开始,我们不知不觉还是疏远了,我忙着工作,忙着应对生活。
毕业第二年,我们家从半山腰搬去镇上,石秋洋知道后特地从县城回来帮我搬家,我们俩搬完东西,在我们新家的楼下休息。
石秋洋忽然说,“陈稳,你是不是喜欢冯霜?”
我的心猛然一顿,乱了彻底,我条件反射似地回答,“瞎说什么呢,没有。”
石秋洋不知相不相信,只感慨道,“真怀念我们以前啊。”
以前,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是我先表白,会怎么样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不管我表不表白都没用,因为冯霜喜欢的不是我,从头到尾,她只喜欢石秋洋。
爱情,是这世上最无奈最无法勉强的东西。
毕业第二年,石秋洋跟冯霜在县城买了房子,冯霜毕业后也回了县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们经常联络,偶尔见面。
几年后,流行起微信群,我们三个人拉了一个微信群,有事没事就在里面聊天。
石秋洋说,“陈稳,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啊。”
冯霜说,“人家搞事业,你以为是你呢。”
石秋洋嘿嘿笑。
半年后,石秋洋在群里公布冯霜怀孕的消息,他乐呵呵地通知我,“你要当干爹啦!”
说实话,我很替他们开心。
冯霜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爸爸查出肺癌晚期,石秋洋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帮岳父看病,我也拿出了存款给他们,可还是没能留住冯霜的爸爸。
石秋洋带冯霜散心,来我的城市旅游,还我钱,顺便看我,我请了假带他们去吃饭,在我狭窄的宿舍里,我跟石秋洋不醉不归,他还说我有文化,让我帮忙一起给孩子取名。
冯霜也笑着,一脸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小腹,跟我说,“以后你给孩子当干爹。”
我豪爽地答应了。
那一刻,我是彻底放下了,真心希望冯霜跟石秋洋一辈子幸福。
可就在这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06
有一天,冯霜忽然告诉我,石秋洋出轨了。
那时她怀孕七个月,石秋洋跟一个女同事去酒店,被我们一个初中同学看见了,告诉了冯霜。
石秋洋自知理亏,跪下来求冯霜原谅,冯霜坚持要离婚。
冯霜回了娘家,删了石秋洋的微信,石秋洋就在我们三个人的群里说话,冯霜一句也不回。
我作为共同的朋友,总不能劝他们离婚吧,我骂了石秋洋,他在群里发誓,就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冯霜始终没有回消息,我才发现她退群了。
后来,他们自然还是和好了,孩子出生后,石秋洋在朋友圈里发母女平安,我点了个赞。
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变得很忙碌,冯霜退群以后,我也没有再拉她进来,那个群也渐渐被消息淹没了。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连春节回家,都搬了家,也没有特地去见面。
我们终是被岁月的洪流冲散了。
我经常梦见我们三个人,在村里的时候,有一次我梦见,那场洪水,陪冯霜站在屋顶上的人,变成了我,娶了冯霜的人也变成了我,醒来我望着窗外茫然四顾。
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后来那样,那次我该劝他们离婚,哪怕跟石秋洋老死不相往来,我也该劝他放过冯霜。
32岁那年,我还是单身,已经定居在外地。
有一天半夜,冯霜发微信给我,我才知道,原来失去联络的这几年,石秋洋屡次出轨,冯霜甚至发现,他们上高中时,他就和那个追过他的女孩去过酒店,还不止一次。
她说,原本不想告诉我,可她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说了,这些事憋在她心里,她都快爆炸了。
石秋洋除了出轨,什么都好,对孩子也好,对她爸的病也出钱出力,毫无怨言,她不能跟任何人抱怨,也始终自我矛盾到底该不该离婚,现在她总觉得脑子疼,以至于全身都不舒服,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心里一不舒服,身体哪儿都觉得不舒服了。”
有时候她真想死了算了,不过她想明白了,这一次她要离婚。
只不过石秋洋依旧不肯,他还厚颜无耻地说,他这辈子最爱的人只有冯霜。
我也很愤怒,没想到石秋洋如此不靠谱。
我说,“你想离婚,就离吧。”
冯霜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改了话题,“陈稳,好怀念我们以前啊,十几岁的时候真幸福。”
她这番话,说的我忽然倍感叹息,最后,她说,她这次一定会跟石秋洋离婚,然后余生为自己好好活一场。
挂电话的时候,我也说了,有任何需要找我帮忙。
可是他们到底没能离掉,因为冯霜病了,她查出胰腺癌,医生说情况不乐观,冯霜说就算死了也要离婚,她这辈子都要跟石秋洋划清界限。
她说,石秋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把她拉上房顶的石秋洋了。
胰腺癌来势汹汹,冯霜迅速地憔悴下去,肉眼可见地消瘦,离不离婚已经不重要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傻了好久,怎么也不敢相信。
那段时间,我无论做什么,总是忽然想起冯霜的病,一想就难过。
我回去看过她,石秋洋也憔悴许多,我们三个人坐在医院的病房里,冯霜的女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放学后也来医院看妈妈,闹着要妈妈回家陪她。
石秋洋让小姑娘叫我干爹,她怯怯地望着我,那模样像极了冯霜小时候,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我忽然一瞬间湿了眼睛。
我还有我的工作和生活,不能经常回去看冯霜,只能隔三差五跟石秋洋打听她的病情,她的情况一次比一次差。
最后一次,石秋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冯霜快不行了。
我立刻赶回去看她。
07
我去医院看冯霜后的第三天夜里,她走了。
她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32岁,冯霜的葬礼上,石秋洋痛哭流涕,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假的,我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可为时已晚。
他哭着喊,“是我害了冯霜,是我害了她。”
如今,冯霜已经走了四年多了,我也终于结婚生子,前尘往事遥远的像前世了,这四年,我跟石秋洋也失去了联络,只是听说,他再也没有找过对象,一个人全身心陪着女儿长大。
今年春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在镇上遇见石秋洋和他女儿,他让女儿叫我叔叔,9岁的小女孩,怯怯地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叔叔。
她真的太像冯霜了,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我一瞬间酸了鼻子,想起诸多往事。
我跟石秋洋寒暄了一阵儿,他说,这几年他不敢跟我联系,因为他对不起冯霜。说到这里,他不禁眼眶泛红,而我没告诉他,我不联系他,是因为他害死了冯霜。
他们跟我告别,我看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融于人潮里。
我开车回了村里,冯霜跟石秋洋在山脚下的家已经无人居住,破烂不堪,像一个千疮百孔的梦。我下了车从他们门前,往山上走,那一小段路,我走过无数遍的,属于我一个人的路,变得很长很长。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山上,看见了冯霜跟石秋洋站在路边的柿子树下朝我挥手,他们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而我也变回了少年。
我知道这是梦,而梦总会醒,就像,人总会离散。
希望下辈子冯霜能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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