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919”！追击“老赖”12年

在金牛法院执行局的台账里，代号“919”的张烟雨案是一件终本多年却又意难平的案件。在欠下千万巨债又转移财产后，张烟雨消失近12年。

10多年来，执行法官一直没有放弃追踪她的下落。查询她的社会关系，走访说服亲友，不放弃任何一条细微的线索。

8月30日，张烟雨在外逃10多年后，在重庆市沙坪坝区被金牛法院一举抓获。本报记者全程跟随，直击现场。找到张烟雨本人的，除了近年来越来越先进的技术手段，靠的就是执行法官维护申请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权威的执着公心。

2011年

欠了千万，老赖失踪

案发：从2011年起，金牛法院陆续受理有关张烟雨的案件。6起案件欠款1000多万元。10多年间她逃避执行、凭空消失，案件终本。

执行法官回忆：张烟雨的案件，从2011年陆陆续续开始起诉到金牛法院，到2012年左右一共有9件，其中6件案子没有执行完毕，张烟雨一共欠款1000多万元。与此同时，她转移财产，极不配合执行。更可恨的是，与欠下巨债一起，法官发现突然就找不到人了。

从2012年开始，通过她给法庭留下的电话、家庭住址、登记的户籍地址，法官多次联系和上门，都毫无音讯，走访左邻右舍、查访她的亲人、朋友和社会关系，都无法获知她的任何踪迹，法院处置她名下房产也不露面，邮寄、公告等多种方式送达法律文书，敦促她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均石沉大海……

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

10多年间，承办案件的执行法官已经退休，案件“终本”，张烟雨案成为金牛法院执行局法官心里的刺。

然而这么多年，执行法官并没有放弃寻找，除了定时上门排查寻找、联系亲人说服以外，近年来还积极联合公安部门，使用更为先进的信息化手段查找下落。

“当年的查找工作不可谓不细致、不尽责，但由于张烟雨本人的狡猾以及当年查找手段的局限性，案件始终没有进展。”金牛法院执行局副局长刘洋告诉记者，“直到现在，输入张烟雨的身份证号码，仍然找不到她的任何信息，无注册使用的移动电话，无绑定微信、支付宝，无健康码信息，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10多年中，蛛丝马迹以及虚虚实实的信息也指向凉山州、西安、甘肃等地，执行法官和法警都曾第一时间奔赴各地查找，最后都确定不是张本人。

“那个时候我们就断定，第一她离开四川了，第二她并没有使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另外，藏匿多年，她身边一定有掩护的人。”刘洋表示。

从人之常情分析，85岁的老母应该是张烟雨最后的靠山以及放不下的人。尽管执行法官每次上门询问下落时，老人总说“不知道”，但是对张母的关注，法官一直没有间断。

2023年4月

一张动车票，执行法官顺藤摸瓜

转机：今年4月，张母坐动车从成都前往重庆沙坪坝车站，该条行踪记录引起了法院警觉。沙坪坝成为执行法官的重点关注区域，最终锁定张烟雨本人。

迎来转机的是今年6月，一条看似普通的信息浮出水面。

那是在法院与公安机关一次联席会议后，公安机关提供了一条线索：今年4月，张母有一条行踪记录，坐动车从成都前往重庆沙坪坝车站。该信息显示有去无回，引起了执行法官高度关注，随后猜测，老人是投奔女儿去了吗？是定居吗？

执行局立刻火速派出人员前往重庆打探。

人海茫茫，要在一个城市寻找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沙坪坝是中转站还是落脚点？或者这只是张母一次普通的走亲访友，要如何更好地利用这条信息查找，各种可能和设想都在执行法官心里辗转思考、推演。

在重庆公安的帮助下，执行法官又获得了一条珍贵的线索，张母与一个叫卢某的女人曾经在巫山住酒店时进行过身份信息登记。

卢某是不是张烟雨呢？很快，法官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卢某就是一个普通重庆市民。然而不放过一丝一毫线索的法官开始将重点放在卢某身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只要掌握够多的信息，就有可能查找到张烟雨本人。”金牛法院执行局副局长谭艳告诉记者，8月9日，他们一行4人再次来到重庆，在公安机关的帮助下，连续查看了10多个小时的天网记录，发现了卢某与一名中年妇女的行踪较为可疑。两人经常会出现在沙坪坝某路口，该条路延伸到一个老旧小区，天网没有覆盖，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就住在这一片。

此时，握在执行法官手中的只有一张从户籍登记地查找出来的张烟雨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人20多岁，容貌姣好，眉间有一颗痣。可是张烟雨现年已经50多岁，容貌特征的变化应该很大。这位中年妇女是不是张烟雨呢？仅仅看视频，谁都不敢肯定。

让执行法官吃下定心丸的是另一条线索：张母的微信突然在附近一家火锅店有一笔消费记录，在查看了火锅店的监控视频后，大家基本确定，吃火锅的就是张烟雨本人。

站在天网显示行踪的路口，谭艳直觉张烟雨就在附近，似乎散个步就可以碰到。同时，她的心情在经历了兴奋和激动后，充满了茫然：如此可恨的张烟雨，难道仅仅是抓住她，催她还钱？怎样做才能“罚当其行”，彰显法律的尊严。

谭艳向院里汇报案件进展后，法院也形成了两派意见：

一种意见认为张烟雨总要出门，那么就用笨办法，守株待兔般蹲守，找到人赶紧带回来，不能让她跑了。

另一种意见认为，张烟雨欠下巨债藏匿10多年，藐视法律，期间还有转移财产的行为，如果涉嫌犯罪，应该追究她拒执的刑事责任，此次行动一定要慎重，必须万无一失，把人带回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证据固定，如果仅仅抓住了人而落实不到证据，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功亏一篑。

很快，谭艳得到了“不打草惊蛇，回成都作进一步部署”的指令，同时，张烟雨案的专案组迅速成立。

在离开重庆之前，忐忑不安的谭艳委托沙坪坝派出所，牢牢关注张烟雨和相关人员的动向。

2023年8月

跨省追踪，一线“执击”拘老赖

抓捕：8月29日中午，先遣组抵达沙坪坝踩点，8月30日清晨5时40分，专案组的17人大部队从成都出发，上午9时许到达重庆，守在沙坪坝派出所等待指令……

成都到重庆，300多公里，跨省。

专案组20余人开会、商量、部署多次，誓要开展一次金牛法院历史上的“执行大战”，要求达到的效果是又快又好办成“铁案”。人员如何分派，抓捕组、搜查组、询问组如何行事，各种预案厚厚一叠。行动时间定在8月31日。为了确保当天行动万无一失，法院提前请求，跟沙坪坝派出所、沙坪坝法院联动。

8月23日，前方的消息传来，张烟雨出门散步一次，接下来连续6天没有出门。

目标人物不明情况，专案组决定立刻开展行动，8月29日中午，天空下着雨，刘洋、谭艳、张岚组成的先遣行动组率先从成都出发直奔沙坪坝，一路上几人商量好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如果有外逃迹象，先遣组随机应变，立即实施抓捕。

当天晚上，在张烟雨反复出现过的那个路口，3人佯装游人悠闲散步并踩点，实际上“坨子都捏紧了”。

“当天几乎是一夜未眠，注意力高度集中，反复推敲斟酌第二天的抓捕行动还有没有漏洞，希望天赶紧亮，希望我们行动一切顺利，对得起大家这么久的准备。”谭艳告诉记者。

8月30日清晨5时40分，专案组的17人大部队从成都出发，上午9时许到达重庆，守在沙坪坝派出所等待指令。同时，在派出所5楼的监控室里，一组执行人员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等待张烟雨出现。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在法官的设想里，最好的时机是张烟雨一人出行，且手持手机。这样的话方便固定证据。

中午12时14分，张烟雨突然出现在了屏幕上的路口，手上拿着手机。几人顾不上语言交流，像箭一样冲下5楼，奔向路口。

时间仿佛静止了。在路口，率先冲过来的刘洋、许小平等人，看到前方一个背影，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张烟雨的外形以及名字，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刘洋一马当先，率先喊出一声“张烟雨”，前方的背影立刻驻足，两三秒钟后，她缓缓转过身来，眉间一颗痣，就是她。

当天中午，抓捕回来的张烟雨被突击询问，她承认自己为逃避执行失联10多年的事实。与此同时，搜查组进入到她的暂住地进行搜查。

共搜查出16张银行卡以及50余万元的存款，一些票据显示，她在一家诊所花费6万余元整了牙齿，花了1000多元购买了眼镜，网上购物记录中，最多的是护肤品。当天22时许，从重庆扣押回成都的张烟雨被执行司法拘留。

“抓回来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调查和移送。”谭艳表示。

人间蒸发10多年，围绕在张烟雨身上的谜团还有待相关部门解开，但是毫无疑问，等待她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

（张烟雨为化名）

她的AB面！追击“老赖”12年

坐在临时询问室里的张烟雨（化名）没有悔恨流泪，没有被抓后的紧张不安，相反，她似乎料到了终有这么一天，表情是尘埃落定后的空虚和茫然。

“巴不得你们抓到我，大家都晓得我一无所有，只有命一条。”

“我啥都不想，平平淡淡养老就行了。”

“差的钱太多了，记不清楚，随便他们（记者注：债权人）吧。”

“我态度好得很，你们总不可能关我终生监禁嘛。”

——一副“身无分文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赖皮样。

在执行法官强大的心理攻势下

张烟雨似乎才慢慢陷入回忆中

用她自己的话讲

10多年没有想这些事情了

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询问结束后

本报记者独家采访了张烟雨

还原了她

逃避执行10年的经过和心路历程

A面

狡猾警惕性高

欠钱太多，外逃躲债

“我以前在银行工作，1996年就离开了，然后开公司想赚钱。哪想到后来陆陆续续亏钱，我到处去借，也有人经朋友介绍主动送钱给我，希望我给他们赚高利息。”张烟雨说，当时和借钱的人都签了合同，约定了几分利。

有一个叫周某的人借给她几百万元，还有一个叫王某的人借给她100多万元，其他的都是小额，太多，记不清楚了。在亲戚里面，亲姐和表姐借给她的钱最多。

公司做不走的时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借东家还西家。慢慢的，很多债主找到家里，要她还钱。

有一个叫刘斌（音）的债主，找来讨债公司的人上门“追杀”。“把我堵在家里不让走，他们一来就是几天，最后是我妈报的警，他们才走。”张烟雨说，对于找人上门追杀的事情，她感到很可怕，对方来了几次后，她就萌生了离开成都，外逃躲债的想法。

既然要躲债，就要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张烟雨是个果断的人，她迅速切断了移动电话和其他联系方式，离开了成都，至于自己去了哪里，她谁也没有告诉。

因为没有钱，她只能租住在偏僻的老旧房子里面，不过老旧房子也便于藏身。张烟雨说，刚来重庆的时候，曾经在一家超市打过工，零零碎碎干了几个月，后来感觉不适合自己，就没去了。

曾经也想过还钱，可是自己欠钱太多，无法还清，渐渐地也不去想还钱的事情。

啃老赌博，月消费一两万

与张烟雨案件打交道多年，很多法官感觉她警惕性高，反侦查能力强。这么多年在外，硬是没有使用自己的身份，让人无法通过高科技手段查到她的下落。

没有收入来源，不使用自己的身份证，张烟雨是靠什么生活和社交呢？谁在帮助她呢？

“我以前在银行，就晓得这种情况不能使用自己的名字，我不能有账户，一点都不能在账户上，要被查封。”对于这一点，张烟雨非常清醒。

她表示，目前使用的手机是自己的，为了不暴露身份，电话卡和微信是用重庆朋友卢某妈妈的身份证申请的，为了购物方便，微信还绑定了卢妈妈的银行卡，卡里的钱是张烟雨的。“我大手大脚惯了，2020年至今每月消费一两万元，不绑卡的话，消费额度受限了。”

此外，张母的微信号虽然是老人在使用，但张烟雨承认，只要涉及到网上消费，一律都是她在使用：“老年人又用不来。”

“我妈有退休工资，她取了钱就给我，实际上是她在养我。”张烟雨眼神黯然。

证据显示，2011年，张烟雨在省内其他法院涉及案件，法院将她位于温江的房子拍卖，除了还款，还有100多万元余款通过张烟雨授权的方式，由张母代领。然而这笔钱没有用于还其他人欠款。另外，张烟雨曾将名下股份通过手机证券的形式卖出，并将成交金额近40万元转移至其母亲名下账户。

“我在银行待过，知道流程……喊我妈给我提成现金……我用了。”张烟雨显然很不想承认这两笔钱的去向，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像挤牙膏一样，一边思考一边蹦出几个字，继续问的时候，她又说几个字。“我要生活得嘛，这100多万元都用于个人消费，还有赌博了……我只能用现金。”

B面

失信耗尽亲情

她住了10年的“家”

与她被抓时候挑染烫发、戴项链金手镯，穿着打扮光鲜截然相反的是，她的居住地是一个老破旧房子，在一个通铺麻将室的二楼，从外面看，根本无从知晓如何上楼，只有穿过麻将室，掀开一个布帘才会出现一个斑驳的楼梯，顺着楼梯上去，就是张烟雨住了10年的“家”。

“家”里两个房间，张烟雨和母亲各住一间。房间里除了床和柜子，几乎没有其他空间。租房合同显示，该房子每月租金700元。

除了母亲，其他关系断干净

张烟雨有一个亲姐姐，因为欠债的原因，两人早就不来往了。她曾经结婚又离婚，没有小孩，前夫也没有了联系。为了躲债，家里的亲戚朋友同学断了个干干净净。

“我大约是2014年左右来的重庆，之前去过其他城市。”之所以选择定居在重庆，她说主要想到重庆近，回家以及照顾妈妈方便。

“我在重庆举目无亲，生活非常恼火，在这里也没有知心朋友，我不可能告诉别人我的情况，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底细。在这里租住了近10年，现在楼下麻将馆的麻友就是朋友，大家相处融洽，平时我会请他们小聚用以维护关系。”在张烟雨被抓捕的现场，法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另一个女法警上前来抓她另一个胳膊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我架进去，大家都认识我，关系都挺好的。”

张烟雨称，在这个巷子里，可以几天不出门，中午起床，下午和晚上打麻将。生活状态基本上是睡觉、打牌、赌博，日复一日。没有人来关心，当然，大家都找不到她。

“我把我妈的房子拿去贷款，还不起就被拍卖了，害得她没有房子，我姐就记恨我，说房子给了你，妈就该你管。有时候自己也会内疚和惭愧，但生活就这个样子了，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给我妈养老，不让她难过，我自己就过一天算一天。”说起亲姐，张烟雨似乎有所怨言：我都这么恼火了，她从没有接济过。我这么落魄，他们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得很。

“总之无法面对成都的人。”张烟雨掩面。

在她和母亲的微信对话里，有一条是今年4月，85岁的老母亲希望她来成都接人，张烟雨直接回复：我哪敢来嘛。

现年52岁的张烟雨已经有了退休金，但是她社保账户每月4000多元一直都没有动。去年，法院在上面划走了4万多元用于还款。执行法官表示，她肯定知道，只要花走一分钱，就会暴露行踪。

采访的最后，法官来告诉她，关于张母，法院已经着手联系她姐姐尽快来接人，除了查封的现金，法院给老人留下了1000多元生活费，还留下了法院电话随时联系，并拜托了邻居对老人进行照顾。

“嗯。”张烟雨答应了一声。仿佛被抽光了力气，双手捂着脸，什么都没有说。

（张烟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