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邀请函是闺蜜张萱发过来的,烫金的字,透着一股子过分的热情。
“林漫,十年了,必须来啊!”
后面跟了个龇牙大笑的表情。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十年。
一个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的时间单位。
我看着窗外,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黏稠的橘红色,像打翻了的番茄酱。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混杂着各家抽油烟机卖力工作的轰鸣。
这就是我的生活。
一个三岁孩子的妈,一个上市准总裁的妻子,一个……十年前拒绝了富二代,选择了穷小子的“傻瓜”。
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是这样。
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张萱。
“江河也来!他特意问了你来不来!”
江河。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我的心脏,不疼,但很麻。
我仿佛能看到张萱在手机那头挤眉弄眼的八卦表情。
“哦。”
我回了一个字,言简意赅。
“哦?就一个哦?林漫你还是这么没劲。”
我没再回。
没劲就没劲吧。
我的人生,一半的“有劲”时刻,似乎都和江河这个名字捆绑在一起。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周诚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秋夜凉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很少抽烟,除非是压力真的到了一个临界点。
“回来了?”我起身,从鞋柜里拿出他的拖鞋。
他“嗯”了一声,弯腰换鞋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
“吃饭了吗?”
“没,等你。”
他直起身,捏了捏眉心,然后习惯性地张开双臂。
我走过去,抱住他。
他的怀抱很暖,很结实,能闻到他衬衫上洗衣液的清香。
这是我选的牌子,青柠和白茶的味道。
“公司的事?”我问。
“老样子。”他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轻轻蹭了蹭,“下个月路演,事情多得像永远也处理不完的bug。”
我笑了。
一个把工作比喻成bug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饭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盛。”
“别,”他拉住我,“我先抱会儿。”
我们就这么在玄关站着,像两棵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树。
“张萱发了同学会邀请函。”我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
“嗯。”
“她说……江河也去。”
抱着我的手臂,明显僵硬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你想去吗?”他问,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我既想去,又不想去。
想去,是想让那些曾经觉得我“有眼无珠”的人看看,我选的男人,如今有多出色。
不想去,是因为我讨厌那种被围观、被比较、被当作谈资的感觉。
尤其是有江河在场。
“那就去。”周诚松开我,捧着我的脸,“穿得漂亮点,让他们看看,我老婆还是跟大学时一样,是全场最好看的那个。”
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十年来,一直都有。
我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
“只对你。”
晚饭是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
周诚吃饭很快,但吃相很好,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说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吃饭慢了就只能喝汤了。
我听着心疼,所以我们在一起后,我总是把最好吃的菜夹到他碗里。
“下个月路演,是不是就是决定能不能上市的关键了?”我给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嗯,临门一脚。”他把肉吃了,又扒了口饭,“成了,咱们就换个大点的房子,给你弄个带落地窗的书房。”
“现在这个就挺好。”
“不够好。”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值得最好的。”
又是这句话。
十年前,江河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林漫,跟我在一起,我能给你最好的。”
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开着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红色跑车,停在我宿舍楼下。
后备箱里,是九百九十九朵空运来的蓝色妖姬。
整个女生宿舍都沸腾了。
“林漫!快下来!江河又来找你了!”
室友们比我还激动,推着我往楼下走。
我被簇拥着,像个即将被献祭的公主。
江河靠在车门上,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西装,笑得像个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喜欢吗?”他指着那片蓝色的海洋。
说实话,不喜欢。
我觉得俗气,且招摇。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我犹豫了。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他挑眉,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周围全是起哄的声音。
“去吧林漫!别不给江少面子啊!”
我硬着头皮上了车。
跑车的引擎发出野兽般的轰鸣,绝尘而去,留下一地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他带我去了全市最贵的法式餐厅。
餐厅在顶楼,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璀璨的灯火像散落一地的钻石。
“林漫,跟我在一起,我能给你最好的。”
他晃着杯中的红酒,烛光在他英俊的脸上跳跃。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包、车、房子,甚至你毕业后的工作,我爸一句话的事。”
他的语气很笃定,仿佛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我低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蜗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讨厌他。
他英俊、多金、风趣,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被他追求,极大地满足了一个普通女孩的虚荣心。
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
那层东西,叫做“世界”。
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说的那些,包、车、房子,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我的世界里,是每个月一千块的生活费,是图书馆里抢不到的座位,是为了奖学金熬过的无数个夜晚。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江河,”我抬起头,鼓起勇气,“我们不合适。”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
“我们……不是一类人。”
“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门当户对?”
“不是门当户对,”我摇摇头,“是……感觉。”
“感觉?”他皱眉,“什么感觉?”
“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你装点的洋娃娃,很漂亮,但没有灵魂。”
我说得很慢,很认真。
餐厅里的小提琴声悠扬,但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不解,有愤怒,还有一丝受伤。
“洋娃娃?”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粒石子,“林漫,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懂得用钱砸人的肤浅二世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打断我,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觉得我给你的,都是虚的,都是物质的,对吗?”
我沉默了。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实的?什么是你想要的?”
我想到了周诚。
想到他昨天晚上,为了给我修好那个用了三年的破电脑,在宿舍楼下喂了两个小时的蚊子。
电脑修好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胳膊上全是红肿的包。
他抬头冲我笑,露出一口白牙,“好了,明天你的论文可以继续写了。”
那一刻,我觉得他身上的汗味,比江河跑车里的香水味好闻一万倍。
“我想要的,”我看着江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一个能在我电脑坏了的时候,帮我修好的人。是一个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跑遍全城给我买药的人。是一个……愿意把他的饭票分我一半,陪我一起吃食堂的人。”
江河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他输给的,会是这些如此“廉价”的东西。
“周诚?”他吐出这个名字,语气里满是轻蔑和不屑,“就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整天泡在图书馆的书呆子?”
“他不叫书呆子,”我纠正他,“他叫周诚。”
“好,好一个周诚!”江河气笑了,“林漫,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你今天所谓的‘感觉’,付出代价。你信不信,十年后,我能让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他一份工作?”
“我信。”我点了点头。
他愣了。
“我信你有这个能力。”我说,“但那又怎么样呢?我选择的,是我想要的。和他在一起,我踏实。”
那顿饭,不欢而散。
我一个人打车回了学校。
下车的时候,看到周诚站在宿舍楼下的路灯旁。
身影被拉得很长。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看到你上了他的车。”他声音有点低,“我……不放心。”
“等了多久?”
“没多久。”
我看着他被蚊子叮的包还没完全消下去的胳膊,心里一酸。
“周诚,”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我们在一起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亮,比那天晚上法式餐厅外的整个城市夜景,还要璀璨。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林漫,”他在我耳边说,“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
“我可能……这辈子都买不起跑车,买不起蓝色妖姬。”
“我也不喜欢那些。”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郑重得像在宣誓,“我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我信了。
这一信,就是十年。
“想什么呢?”周诚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已经洗完澡,换上了睡衣,头发还在滴水。
“没什么,想起大学时候的事了。”
我拿了干毛巾,让他坐在沙发上,帮他擦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硬,像他的脾气一样。
“是不是担心在同学会上见到江河,会尴尬?”他问。
“有点。”
“有什么好尴尬的。”他哼了一声,“手下败将而已。”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挺得意。”
“那当然。”他仰头看着我,“当年我可是从江大少爷手里,把你这颗全校最璀璨的明珠给抢过来了。这够我吹一辈子了。”
“贫嘴。”
我手上的动作轻柔,心里却像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柔软得一塌糊涂。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周诚。
同学会定在周六,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
张萱前一天晚上还在给我打电话,反复叮嘱。
“漫漫,你可得穿得隆重一点!必须艳压全场!让那些当年说你瞎了眼的看看,你老公现在多牛逼!”
“知道了知道了,管家婆。”
挂了电话,我打开衣柜。
里面挂满了周诚这几年给我买的衣服。
各种大牌,很多我连吊牌都没剪。
我平时上班穿的,还是那几个舒服自在的牌子。
周诚总说我太省了,说他赚钱就是给我花的。
我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公司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他拗不过我,只能由着我。
我挑了一条黑色的丝绒长裙,款式很简单,但很显气质。
又配了一串周诚去年生日送我的珍珠项链。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眉眼还是当年的眉眼,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
周诚从我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
“真好看。”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一起出门,周诚开车。
不是什么豪车,一辆开了五年的德系家用车,沉稳,低调,像他的人。
路上,他一直牵着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宽大,很温暖,布着一层薄薄的茧。
那是他创业初期,没日没夜地敲代码、焊电路板留下的印记。
我喜欢这层茧,它让我觉得安心。
到了酒店门口,还没进去,就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浮夸的气息。
门口停着一排的豪车,保时捷、玛莎拉蒂、宾利……像一个小型车展。
不用想,领头的那辆骚红色的法拉利,肯定是江河的。
十年了,他的品味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周诚把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停车场,我们走过去。
宴会厅里已经很热闹了。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而疏离的笑。
十年,足以磨平很多东西,也足以塑造很多东西。
当年那些穿着T恤牛仔裤的青涩脸庞,如今都变成了西装革履、套裙高跟的社会精英。
“林漫!这里!”
张萱冲我们招手。
她还是老样子,咋咋呼呼的。
我们一走过去,立刻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哇,林漫,你可算来了!”
“十年不见,还是这么漂亮啊!”
“这位就是周诚吧?久仰大名啊!青年才俊!”
各种声音涌过来,带着三分真心,七分试探。
我微笑着一一回应。
周诚站在我身边,不卑不亢,只是礼貌性地点头。
他的气场很稳,即使在一群所谓的“成功人士”中间,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
“哎,周总的公司,听说马上就要上市了?恭喜恭喜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同学凑过来,递上名片。
“还在准备阶段,八字没一撇。”周诚客气地接过名片。
“哎呀,周总太谦虚了!我们可都听说了,你们那个‘天穹系统’,现在是国内独一份啊!好几个巨头抢着要投呢。”
“都是市场抬爱。”
我看着周诚游刃有余地应付着这些虚与委蛇,心里有些感慨。
当年那个在宿舍楼下喂蚊子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江少来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江河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高定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比十年前更成熟,也更……有压迫感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像是助理或下属的人,众星捧月一般。
全场的目光,瞬间从我们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这就是江河。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天生的焦点。
他的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然后,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或者说,是我们身上。
他勾了勾嘴角,朝我们走了过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围的同学们都识趣地安静下来,眼神里闪烁着看好戏的光芒。
“林漫。”他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点了点头。
“这位,就是周诚吧?”他的目光转向周诚,带着审视。
“你好,江总。”周诚伸出手。
江河看着他伸出的手,顿了两秒,才轻轻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周总,久仰。”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你的公司最近风头很劲啊。”
“不敢当,小打小闹而已。”周诚说。
“小打小闹?”江河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能把公司做到准备上市,可不是小打小闹。周总,真人不露相啊。”
这话听着像夸奖,但那股子酸味,隔着三米都能闻到。
“运气好而已。”周诚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江河最讨厌的,大概就是周诚这副样子。
因为这会让他觉得,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对方面前,都失去了攻击性。
“运气?”江河端起一杯香槟,摇了摇,“在资本市场,可没有运气这一说。只有实力。”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林漫,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朴素。”
他特意在“朴素”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色长裙和珍珠项链。
这身行头,在普通人里算得上隆重,但在一屋子珠光宝气中间,确实显得有些“朴素”了。
我还没说话,周诚上前一步,把我挡在身后。
“江总说笑了。”他看着江河,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我太太这不叫朴素,叫品味。不是什么人都能懂的。”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江河的脸色沉了下去。
“品味?”他冷笑一声,“周总的意思是,我没品味?”
“我可没这么说。”周诚微微一笑,“不过,把钱穿在身上,确实是一种比较……直白的表达方式。”
“你!”
江河的脸,彻底黑了。
他大概没想到,十年前那个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书呆子,十年后,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接地挑衅他。
“好,很好。”江河连说了两个“好”字,“周诚,你有种。”
他把杯子里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等着看,你的‘品味’,能让你在资本市场走多远。”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一场好戏,戛然而生,又戛然而止。
周围的同学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张萱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呀,都站着干嘛,吃东西啊,喝酒啊!今天不醉不归!”
人群渐渐散开,但还是有不少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我们。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周诚低声问我。
我摇摇头,挽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没有。你刚才,帅呆了。”
他笑了,捏了捏我的手。
“我只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
同学会后半场,我们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没人敢再过来和我们搭话。
所有人都围在江河身边,阿谀奉承,推杯换盏。
我们乐得清静,找了个角落坐下,安安静静地吃东西。
“其实江河也没说错。”我小声说,“和你在一起,我确实过得挺‘朴素’的。”
周诚给我剥了一只虾,蘸好酱汁,放到我盘子里。
“委屈你了?”
“才没有。”我把虾吃了,“我是说,我喜欢这种朴素。”
他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给我剥虾。
我们没待到最后,提前离场了。
走出酒店,外面的空气清冷而新鲜。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以后这种同学会,还是别参加了。”我说,“没意思。”
“嗯。”周诚发动了车子,“一群活在过去的人。”
我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轮廓分明。
“周诚,你恨他吗?”
“谁?江河?”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以前恨。”他说,“大学的时候,看到他开着跑车带你走,我就站在宿舍楼下,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觉得,他把你带去的那个世界,是我一辈子都够不到的。那种无力感,特别伤人。”
“后来呢?”
“后来你选择了我。”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我就不恨他了。我得感谢他。”
“感谢他?”
“感谢他用他那种愚蠢的方式,衬托出了我的好。”
我被他逗笑了,锤了他一下,“自恋。”
车里的气氛,轻松而温暖。
我以为,同学会的这次交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生活会像这辆平稳行驶的汽车一样,继续在我们既定的轨道上,安稳前行。
我错了。
我低估了江河的记仇,也高估了资本市场的“风度”。
同学会后不到一个月,周诚公司的路演计划,突然遇到了麻烦。
原本已经谈好的几家领投机构,一夜之间,态度全部变得暧含不清。
周诚开始变得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他脸上的疲惫,不再是捏捏眉心就能缓解的了。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他紧锁的眉头。
我问他,他总说没事。
“商业谈判,拉锯是常态,别担心。”
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直到有一天,张萱给我发来一条链接。
是一个财经新闻的推送。
标题很醒目:《江氏集团旗下资本入局,或将搅动智能系统领域格局》。
我点进去,快速浏览。
新闻里说,江河旗下的“远航资本”,最近高调宣布,将斥巨资扶持一家名为“星辰科技”的初创公司。
而这家“星辰科技”,做的东西,和周诚公司的“天穹系统”,几乎一模一样。
甚至,新闻稿里用的很多技术术语和愿景描述,都和周诚之前在一些行业峰会上讲过的大差不差。
最让我心惊的,是“星辰科技”的创始团队名单。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浩。
李浩是周诚大学时的学弟,也是他公司的初创员工之一,核心技术骨干。
上个月,李浩以“家庭原因”为由,辞职了。
周诚当时还很惋惜,给了他一大笔补偿金,说以后有困难随时回来。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的手脚一阵冰凉。
晚上,周诚回来,我把手机递给他。
他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一个星期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除了让你跟着我一起担心,还有什么用?”他声音沙哑。
“周诚!”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只需要你保护,什么都不懂的花瓶吗?”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对不起,漫漫,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眼眶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个人就能扛下所有?”
他走过来,抱住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为我吃苦了。”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我回抱住他,拍着他的背。
“傻瓜。我们是夫妻,就是要一起同甘共苦的。”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江河不仅扶持了“星辰科技”,还利用他的人脉和资源,处处给周诚的公司使绊子。
他给周诚的供应商施压,让他们拖延供货。
他高薪挖角周诚公司的核心员工,李浩只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他还散布各种对周诚公司不利的谣言,动摇投资人的信心。
那些原本看好“天穹系统”的投资机构,现在都开始持观望态度。
他们怕的,不是周诚的公司没前景,而是怕得罪江河这尊大佛。
“他这是要逼死我们。”我说,声音都在发抖。
“没那么容易。”周诚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斗志,“核心代码和算法还在我手里,他们抄走的,只是皮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路演还继续吗?”
“继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眼神坚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路演成功,拿到足够的资金,我们就能活下去。如果失败……”
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知道,如果失败,公司就会资金链断裂,破产清算。
他十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我能做点什么?”我问。
我是学会计的,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外企做财务。
虽然比不上周诚他们搞技术的那么高精尖,但对公司的财务数据,我比谁都敏感。
“把公司最近三年的所有财务报表、项目合同、现金流数据,都给我。”我说,“我来重新梳理,做一份最详尽、最漂亮的财务模型。路演的时候,技术上的事你来说,财务上的事,我来说。”
周诚看着我,有些犹豫。
“漫漫,这工作量太大了。而且,你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
“没事。”我打断他,“孩子可以先送到我妈那儿几天。至于上班,我可以请假。”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周诚,十年前,你为我修电脑,在楼下喂蚊子。十年后,换我陪你一起打仗。”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几乎是以公司为家。
白天,他在外面跑投资人,见客户,稳定军心。
晚上,我们两个就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堆堆的数据和文件,熬到天亮。
我把公司成立以来的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重新核算了一遍。
我发现了很多以前被忽略的细节。
比如,公司的成本控制其实可以做得更好;比如,有几个项目的回款周期过长,占用了大量现金流;比如,我们的专利布局,还存在一些风险。
我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做成了一份长达五十页的分析报告,和一份新的、更加激进也更加合理的未来三年财务预测模型。
周诚看完后,抱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林漫,”他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何德何能,能娶到你。”
“别说傻话。”我拍拍他的背,“快去睡会儿,天都快亮了。”
路演那天,我特意穿了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套裙。
张萱知道了,特意打电话来给我打气。
“漫漫,加油!怼死那帮狗眼看人低的!”
我笑了,“放心吧。”
路演现场,气氛很紧张。
台下坐满了投资界的大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审慎和挑剔的眼光。
我看到了江河。
他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跷着二郎腿,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他不是来投资的,他是来砸场子的。
周诚先上台。
他没有用那些花里胡哨的PPT,只是平静地,清晰地,讲述着“天穹系统”的技术优势、应用场景和未来愿景。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量,充满了对技术的热爱和自信。
台下的人,渐渐被他吸引,开始认真倾听。
讲到一半,江河突然发难。
“周总,”他举起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场都听到,“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很美好。但是,据我所知,贵公司的核心技术人员,最近流失严重。请问,你如何保证,你所描述的这些愿景,能够得以实现?”
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诚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问题。
周诚看着他,没有丝毫慌乱。
“江总提的这个问题很好,相信也是在座很多投资人关心的。”他顿了顿,微微一笑,“没错,我们公司最近确实走了一些人。但我认为,一个公司的核心竞争力,从来都不是一两个所谓的‘天才’,而是一个健康的、可持续的、能够不断培养和吸引人才的体系。”
“我们失去了一些人,但我们留下了更多优秀的人。而且,我们用事实证明了,‘天穹系统’的迭代和优化,并没有因此而停滞。恰恰相反,我们上个月刚刚完成了一次重要的版本更新,性能提升了百分之十五。这些数据,在座的各位,随时可以派技术团队来验证。”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掷地有声。
台下响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和点头。
江河的脸色,有些难看。
接下来,轮到我上场。
我负责讲解公司的财务状况和未来规划。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最后,和江河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挑衅和轻蔑。
仿佛在说:一个家庭主妇,也敢上这种台面?
我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开口。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分析,都清晰无比。
我从公司的营收增长率,讲到毛利率的变化;从研发投入的占比,讲到现金流的健康状况。
我把我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的那份财务模型,用最直观的方式,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根据我们的模型预测,未来三年,公司的年复合增长率将达到百分之二百,预计在第三年,实现净利润一点五个亿。这个数据,看起来可能有些激进,但它建立在我们对市场、技术和自身运营能力的绝对信心之上。”
“当然,任何预测都存在风险。我们最大的风险,不是技术,也不是市场,而是……不正当的竞争。”
我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看向江河。
“在座的各位都是资本市场的前辈,应该都明白,一个健康的市场,需要的是公平的竞争,而不是利用资本优势,进行恶意的打压和垄断。”
“我们是一家小公司,我们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雄厚的资本。我们有的,只是一群热爱技术的人,和一个想要用技术改变世界的梦想。”
“我们不惧怕竞争,但我们鄙视用抄袭、挖角、造谣这种手段来进行的‘竞争’。因为这不仅是在伤害一家公司,更是在扼杀创新,是在破坏整个行业的生态。”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融资,更是为了寻找真正的,有远见、有格局、尊重创新的合作伙伴。我们相信,真正聪明的资本,会选择与创造价值的人同行,而不是与毁灭价值的人为伍。”
我的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掌声响了起来。
稀稀拉拉,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热烈。
我看到,前排有几个之前一直表情严肃的投资人,都在点头,并且和身边的人低声交流着什么。
我看到,周诚站在台下,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骄傲和爱意。
我也看到了江河。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被我这样一个在他眼里“朴素”的女人,当着整个投资圈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将了一军。
路演结束了。
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好几家之前还在观望的顶级投资机构,当场就表达了明确的投资意向。
他们派出的团队,在对我们公司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尽职调查后,给出了比我们预期还要高的估值。
资金,很快就到账了。
公司的危机,解除了。
拿到投资的那天晚上,周诚带着整个团队去庆祝。
我没有去。
我在家里,给他做了一桌子他最爱吃的菜。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带着一身酒气,但眼神很亮。
他从背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头发里,像个孩子。
“漫漫,我们赢了。”
“嗯,我们赢了。”
“你知道吗?今天有好几个投资人跟我说,他们决定投我们,一半是因为我的技术,另一半,是因为你。”
“因为我?”
“嗯。他们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他们说,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们公司最宝贵的财富——坚韧。”
我笑了,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哭什么?”他帮我擦掉眼泪。
“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有了资金,周诚开始大展拳脚。
他招募了更多优秀的人才,扩大了研发团队,加快了产品迭代的速度。
“天穹系统”的市场占有率,节节攀升。
而江河扶持的那个“星辰科技”,因为核心技术跟不上,又急于求成,产品bug频出,很快就在市场上失去了声音。
听说,江河因为这个失败的投资案,被他父亲在董事会上骂得狗血淋头,停了好几个月的职。
一年后,周诚的公司,正式向证交所提交了上市申请。
敲钟那天,是在上海。
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
我站在周诚身边,看着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地敲响了那面象征着成功的铜锣。
闪光灯亮成一片。
我看着台下那些祝贺的、羡慕的、崇拜的目光,心里一片平静。
我想起了十年前,江河对我说的话。
“林漫,你会后悔的。”
我后悔了吗?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正侧过头,在喧嚣和闪光灯中,悄悄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我笑了。
我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大概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拒绝了一后备箱的蓝色妖姬,选择了一个满身汗味,却愿意为我修电脑的少年。
上市庆功宴上,周诚喝了很多酒。
结束后,我扶着他回到酒店房间。
他抱着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像个考了一百分,等着被表扬的小孩。
“老婆,我们有钱了。”他傻笑着说,“好多好多钱。”
“嗯,知道了。”
“明天,明天我就去把那家法式餐厅包下来,只请你一个人吃饭。”
“哪家法式餐厅?”
“就……就十年前,江河带你去的那家。”他声音闷闷的,“我要让你看看,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而且能给得更多,更好。”
我心里一酸,又觉得好笑。
原来,他一直记着这件事。
记了十年。
这个傻瓜。
“好。”我拍拍他的背,“不过,我不喜欢吃法餐。我们回了家,你给我煮碗泡面吧,加个蛋,加根火腿肠。”
“啊?”他抬起头,一脸不解。
“就像我们刚在一起时,你给我煮的那样。”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笑了。
眼睛里,还是有星星,比十年前,更亮了。
“好。”
生活,终究会回归它本来的面目。
上市公司的总裁夫人,听起来很光鲜。
但我的日子,和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我还是会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还是会因为儿子在学校调皮,被老师叫去“喝茶”。
还是会和周诚因为“今天晚饭谁洗碗”这种小事斗嘴。
我们换了套大房子,有了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带落地窗的书房。
书房里,摆的不是什么名贵的古董,而是周诚这些年敲坏的几十个键盘。
他说,这是他的“功勋章”。
江河后来又找过我一次。
就在周诚公司上市后不久。
他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我输了。”他开门见山。
“谈不上输赢。”我说。
“不,就是我输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输得彻彻底底。不仅是事业上,还有……你。”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底输在哪儿了。”他说,“论家世,论长相,论能给你的物质条件,我哪样不比他强?”
“江河,”我平静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
“那什么是你想要的?”
我想了想,说:
“我想要的,是一个家。家里有饭菜的香气,有孩子的笑声,有两个人可以说一辈子的废话。我想要的,是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人会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别怕,有我’。我想要的,是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也还有一双手,会紧紧地握住我。”
“这些,周诚都给了我。”
江河沉默了。
很久很久。
“我明白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祝你幸福。”
“你也是。”
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点淡淡的怅然。
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我们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同一样东西。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周诚。
他正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给我煮泡面,闻言,动作停了一下。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就是来认输的。”
“哼,算他识相。”
他把煮好的面端出来,金黄的荷包蛋卧在上面,旁边是切成章鱼形状的火腿肠。
香气扑鼻。
“快吃吧,上市总裁亲手煮的泡面,外面可吃不着。”他把筷子递给我。
我夹起一筷子面,吸溜一口。
真香。
“周诚。”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