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卫国。
79年,秋天,我从部队退伍,回了我们李家村。
屁股底下是长途汽车颠簸的硬座,车窗外是熟悉的黄土路,卷起的尘土像是要把天都染黄。
我心里那股子热乎劲儿,比车窗外的太阳还烫。
五年了。
整整五年,我把最好的青春,扔在了祖国的边防线上。
我兜里揣着退伍证和一百二十块钱的安置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娶陈淑。
陈淑是我的对象,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我当兵走之前,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抓着我的手说:“卫国,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娶我。”
这五年,我们通了上百封信。
每一封信里,她都说想我,盼我。
每一封信的结尾,她都画一个笨拙的,小小的五角星。
她说,我是她心里最亮的星。
车子在村口停下,我背着褪色的军用帆布包,跳下车。
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我深吸一口气,全是庄稼和泥土的味儿,亲切。
我没先回家。
我家就我一个,爹妈前些年都没了。那屋子,冷锅冷灶的,回去也没意思。
我直奔村东头,陈淑家。
还没走到她家门口,我就看见她了。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正站在一棵大槐树下。
我心里一热,刚想喊她。
可我看见了她身边的人。
王大海。
我们村的村霸,他爹是村支书。
王大海那只肥硕的爪子,正搭在陈淑的肩膀上。
陈淑没躲。
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我隔着十几米远,看不清。
但我看见王大海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肩膀缩了一下。
然后,王大海就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张狂又刺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抡了一记闷棍。
血液直冲头顶。
我迈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陈淑!”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有点发颤。
陈淑猛地抬头,看见我,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里全是慌乱。
她下意识地想挣开王大海的手。
王大海却把手抓得更紧了,他斜着眼,吊儿郎当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挑衅的笑。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头兵,李卫国同志吗?退伍了?”
我没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淑。
“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陈淑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大海替她说了。
“说什么?说她现在是我王大海的人了,你个穷当兵的,识相点就滚远点。”
“你他娘的说什么!”
我当兵五年,练就的一身血性,瞬间就被点燃了。
我一把攥住王大海的衣领,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你再说一遍!”
王大海比我壮,但被我这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一冲,也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我说,陈淑现在是我的女人!你个当兵回来的,算个屁!”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来推我。
我没动。
在部队里练的擒拿手,不是白练的。
我手腕一翻,一拧,王大海“嗷”地一声惨叫,整条胳膊都被我别在了身后。
“放手!你他妈的敢动我!”王大海疼得脸都扭曲了。
“卫国,别!”
陈淑终于哭着喊了出来,她上来拉我的胳膊,“你快放手,你会吃亏的!”
我心里一凉。
她担心的,不是我,而是怕我动了王大海,会吃亏。
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我松开了手。
不是怕他,是觉得没意思。
为了一个已经变了心的女人,跟这种地痞流氓动手,不值当。
王大海揉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我:“李卫国,你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他一把拽过陈淑,粗暴地搂着她,扬长而去。
陈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解脱?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在我脸上,有点凉。
我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最亮的星。
狗屁。
我回了那个五年没回的家。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落满了灰,桌子上,凳子上,土炕上,都是厚厚的一层。
我把帆布包往炕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炕沿上。
我没开灯。
我就那么坐着,从下午坐到天黑。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陈淑和王大海的样子。
我想不明白。
这五年,我省吃俭用,津贴大部分都寄给了她。
我在边防线上巡逻,零下四十度的天,心里想着回来就能娶她,就觉得浑身是劲。
我为她挡过子弹,那伤疤现在还在我后背上。
可我回来了,她却成了别人的女人。
还是王大海那种人的女人。
凭什么?
我心里堵得慌,像是塞了一大团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我摸出兜里那盒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烟呛的,还是心里难受。
第二天,我开始收拾屋子。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一点一点地擦。
我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时间去想那些糟心事。
可没用。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怜悯。
几个大娘大婶见了我就唉声叹气。
“卫国啊,你可算回来了……这事……唉,你也别太难受。”
“那王大海不是个东西,仗着他爹是村支书,在村里横行霸道的。”
“陈淑那丫头也是,怎么就……”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我的心。
我李卫国,在部队是战斗英雄,是班长,带出来的兵个个是好样的。
回到家,却成了全村人同情的对象,一个被抢了对象的。
我受不了这个。
我去找了陈淑的爹娘。
他们家大门紧闭。
我敲了半天门,陈淑她娘才从门缝里探出头。
看见是我,她一脸为难。
“卫国啊,你……你回去吧,我们家淑子……她配不上你。”
“婶儿,我想见见陈淑,我想听她亲口跟我说。”我的声音很平静。
“别了,卫国,你斗不过王大海的,他家……我们惹不起啊。”
说完,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站在门口,像一尊石像。
惹不起。
好一个惹不起。
就因为惹不起,就可以把女儿推进火坑?
就因为惹不起,我这五年的等待和付出,就活该打了水漂?
我没走。
我就站在她家门口。
从中午站到太阳落山。
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不出来。
果然,天快黑的时候,门开了。
陈淑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样子是要去喂猪。
她看见我,脚步顿住了,脸色又白了。
“你……你怎么还在这?”
“我在等你。”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你自愿的?”
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卫我……卫国,你别问了,我们……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我逼近一步,“是因为王大海?他逼你了?”
她咬着嘴唇,眼泪又下来了。
“你走吧,算我求你了,你斗不过他的。”
又是这句“斗不过他”。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
“我李卫国在战场上连死都不怕,我会怕他一个村霸?”
我抓住她的手腕,“你跟我说实话,只要你说他逼你,我今天就去把他废了!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我的话, शायद让她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但那丝光,很快就熄灭了。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几乎是尖叫着说:“你走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战斗英雄吗?你现在就是个穷当兵回来的,你拿什么跟他斗?他爹是村支书!他家有钱!你能给我什么?你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插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愣住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觉得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给我写信,说不在乎我穷,只要我这个人的陈淑吗?
原来,不是她不敢,是她不愿。
她不是怕王大海,她是怕跟着我过苦日子。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陈淑,你记住今天的话。我李卫国,就算穷死,饿死,也绝不会再回头看你一眼。”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尊严,是我最后剩下的东西了。
我不能让它也被人踩在脚下。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一个人,在我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把一瓶劣质白干喝了个底朝天。
我没醉。
我越喝越清醒。
清醒地感受着心口的疼痛,清醒地感受着那股子被羞辱、被背叛的愤怒。
第二天,王大海带着几个小混混,堵在了我家门口。
“李卫国,听说你昨天又去找陈淑了?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了?”
王大海一脸的横肉,嚣张到了极点。
我拎着一把砍柴的斧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
我眼神里的杀气,可能把他吓到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想干嘛?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
我笑了。
“跟我讲法治?你抢我对象的时候,怎么不讲法治?”
“你欺负村里人的时候,怎么不讲法治?”
我拎着斧子,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王大海,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再敢来惹我,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大海和他那几个跟班,被我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疯了!”
“滚!”
我大吼一声,举起了手里的斧子。
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知道,这事没完。
王大海这种人,睚眦必报。
他今天丢了面子,明天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找回来。
果然,没过几天,村里就开始传我的谣言。
说我在部队里犯了错误,被开除的。
说我拿了国家的抚恤金,其实是假的。
说我心理变态,有暴力倾向。
这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知道,这都是王大海在背后搞的鬼。
他想把我名声搞臭,让我在村里待不下去。
我没去解释。
解释没用。
在村支书儿子的权势面前,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退伍兵,人微言轻。
我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扳倒王大海。
硬碰硬,不行。
他爹是村支书,我动了他,吃亏的肯定是我。
我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彻底翻不了身的机会。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走进了我的视线。
王芳。
王大海的亲妹妹。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村里的供销社。
那天我去买盐,正好看到王大海在骂她。
“你个死丫头,让你给我打瓶酒,磨蹭半天!是不是想挨揍了?”
王大海的声音很大,供销社里的人都看着。
王芳低着头,抱着一个酒瓶,一声不吭。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有点枯黄,人很瘦,看起来营养不良。
她和王大海,一点都不像亲兄妹。
王大海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芳才抬起头,眼圈红红的。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好像怕我跟她哥是一伙的。
然后就匆匆跑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在王家,就是个受气包。
王大海对他这个妹妹,非打即骂。
他娘也重男轻女,什么脏活累活都让王芳干。
我见过她大冬天在河边洗一大盆衣服,手冻得通红。
也见过她被王大海一脚踹倒在地,只因为饭做得晚了点。
她从来不反抗,也从来不哭。
就那么默默地忍受着。
我心里,对她生出了一丝同情。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这个念头很大胆,甚至有点疯狂。
但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要娶王芳。
我要娶我仇人的妹妹。
我要让王大海,管我叫姐夫。
这个想法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太荒唐了。
我跟王芳,话都没说过几句。
而且,我这么做,对王芳公平吗?
把她当成我报复她哥的工具?
我犹豫了。
我抽了一晚上的烟,想了一晚上。
天亮的时候,我掐灭了烟头。
我决定了。
就这么干。
我不是圣人。
王大海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我没法再讲什么君子风度。
而且,娶了王芳,对她来说,未必是坏事。
至少,她可以离开那个地狱一样的家。
我李卫国虽然穷,但我敢保证,我绝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我会对她好。
用我的后半辈子,对她好。
这既是报复,也是救赎。
报复王大海,救赎王芳,也救赎我自己。
打定主意后,我开始找机会接近王芳。
这并不难。
她每天都要去村后的山坡上割猪草。
我就“碰巧”也在那附近砍柴。
第一次,我跟她打招呼。
“你也来割草啊?”
她吓了一跳,看见是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点了点头,埋头就走。
我不急。
第二天,我又去了。
这次,我离她远一点,不说话,就默默地砍我的柴。
她割她的草。
我们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相安无事。
第三天,第四天……
一连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
她好像也习惯了我的存在,不再那么紧张了。
有时候,她会偷偷地看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
我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那天,我看到她背着一大捆猪草,下山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
草捆散了一地。
她的脚踝,好像扭了。
我赶紧扔下斧子,跑了过去。
“你没事吧?”
她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我脚崴了。”
我蹲下身,看了看她的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别动,我背你回去。”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用力,疼得又坐了回去。
我没跟她废话。
我直接把她背了起来。
她很轻,背在身上,像是一捆棉花。
她在我背上,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很快。
我把她背回她家门口。
她家院子里,传出王大海的骂声。
“死丫头,割个草割到天黑,是不是死外面了!”
王芳的身体,在我背上抖了一下。
我把她放下来。
“你先进去吧,我帮你把草捆回来。”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
我回到山坡,把散落的猪草重新捆好,背到了她家院子门口。
我没进去。
我把草放在门口,就走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好像近了一点。
她再见到我,会主动跟我点点头。
有时候,她会给我送两个自己种的红薯,或者几个鸡蛋。
她不说话,放下东西就跑。
我知道,她是怕被她哥看见。
我也没说什么。
我只是把她送的东西,都好好地收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王大海要给王芳说亲了。
对方是邻村的一个瘸子,四十多岁了,死了老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据说,彩礼给得多。
王大海和他爹娘,都同意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磨斧子。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能想象到,王芳要是嫁过去,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不能再等了。
那天晚上,我揣着我全部的家当——八十多块钱,去了王芳家。
我没走正门。
我绕到她家后院,翻墙进去了。
我知道她住在最偏的西厢房。
我敲了敲她的窗户。
过了好一会儿,窗户才开了一条缝。
王芳探出头,看见是我,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把她拉到院子的角落里。
月光下,我能看到她脸上的惊慌。
我没绕弯子,开门见山。
“王芳,你嫁给我吧。”
她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嫁给我。”我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哥要把你嫁给邻村的瘸子。你嫁给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为什么……要娶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我想娶你。”
我撒了谎。
我不能告诉她,我是为了报复她哥。
那样太残忍了。
“你嫁给我,我虽然穷,但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再挨打,不会让你再受气。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抬起头,看着我。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
“你……不怕我哥吗?”
“我怕他?”我笑了,“我连死都不怕,我会怕他?”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就一个字。
但我知道,这个字,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把兜里的钱,全都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这些钱,你拿着。明天一早,我们去公社领证。”
“不,我不要。”她把钱推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我没再坚持。
“好,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我翻墙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等在了她家后门。
她果然来了。
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应该是她所有的家当。
我们谁也没说话,一路走到了公社。
办证的过程,很顺利。
工作人员看了看我们的户口本和介绍信,就给我们盖了章。
两本红色的结婚证,递到我们手里。
我看着结婚证上,我和她的名字并排印在一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荒唐,又真实。
从公社出来,我对她说:“你现在是我媳妇了。”
她点了点头,脸有点红。
“走,我们回家。”
“嗯。”
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们领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卫国,娶了王大海的妹妹。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离奇的事。
我能感觉到,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从同情,变成了震惊,还有一丝……敬畏?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我带着王芳,回了我那间破屋子。
我对她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简陋了点,但以后会好的。”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开始默默地收拾屋子。
她很能干。
没多大一会儿,就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冷清了五年的家,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中午,她给我做了一顿饭。
一盘炒鸡蛋,一盘炒白菜,还有白面馒头。
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我吃着她做的饭,心里暖暖的。
我觉得,我这个决定,也许做对了。
我们正在吃饭,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王大海带着七八个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一根木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王芳!你个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
他看到屋里的我,和坐在我对面的王芳,愣了一下。
然后,他把所有的怒火,都转向了我。
“李卫国!你他妈的算计我!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举着木棍,就朝我冲了过来。
王芳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挡在了我面前。
“哥!你别动他!他现在是我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大声说话。
也是第一次,她敢当面顶撞王大海。
王大海气得浑身发抖。
“你给我滚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今天连你一块儿打!”
他扬起棍子,就要朝王芳打下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王芳拉到身后,然后抬脚,狠狠一脚踹在了王大海的肚子上。
我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气。
王大海“嗷”地一声,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倒飞出去,撞倒了他身后的两个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大海。”
我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冷得像冰。
“从今天起,王芳是我李卫国的媳妇。你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让你这辈子都下不了床。”
“还有。”我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按辈分,你现在得管我叫一声姐夫。见了面,客气点。”
“噗——”
围观的村民里,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王大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比打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你……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姐夫。”我又提醒了一遍。
“我操你妈的姐夫!”
王dà hǎi 暴跳如雷,从地上爬起来,又要冲过来。
他带来的那些人,也围了上来。
我冷笑一声,从墙角抄起一把铁锹。
“来,今天谁想死的,往前一步。”
我当兵五年,身上那股子杀气,不是闹着玩的。
那些小混混,平时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
见我这副拼命的架势,都有点怂了。
王大海也色厉内荏。
他知道,真动起手来,他们这几个人,不够我一个人打的。
我们两边,就这么对峙着。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住手!”
村支书,王大海的爹,拄着拐杖,在几个村干部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况,脸色铁青。
他走到王大海面前,“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混账东西!还嫌不够丢人吗!”
王大海捂着脸,懵了。
“爹,他……”
“闭嘴!”村支书呵斥道,“人家已经领了证,是合法夫妻!你想干什么?想当着全村人的面,打你姐夫吗?”
“姐夫”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王大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村支书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忌惮。
他知道,我李卫国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更知道,这件事,是他儿子理亏在先。
闹大了,对他没好处。
他清了清嗓子,说:“卫国啊,这事……是大海不对。年轻人,火气大,你别往心里去。”
他这是在服软了。
我心里冷笑。
早干嘛去了?
但我知道,见好就收。
我把铁锹往地上一扔。
“叔,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是怕事的人。王芳现在是我媳妇,谁要是欺负她,就是跟我李卫国过不去。”
我的话,说得很明白。
这是我的底线。
村支书点了点头。
“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他瞪了王大海一眼,“还不给你姐夫道歉!”
王大海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牙都快咬碎了。
让他给我道歉,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不敢不听他爹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不……起。”
“大声点,没吃饭吗?”我掏了掏耳朵。
王大海的脸都憋紫了。
“对不起!”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了,带着你的人,滚吧。别耽误我们两口子吃饭。”
王大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活剥了。
然后,他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以王大海的性格,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不怕。
从我决定娶王芳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跟他斗到底的准备。
院子里围观的村民,也都散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不可思议。
在他们眼里,我做了一件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把村霸,踩在了脚下。
屋子里,王芳还愣愣地站着。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崇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走到她面前,笑了笑。
“吓着了吧?”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别怕。”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有我呢。”
我的手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她瑟缩了一下。
但她没有躲开。
“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们重新坐下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但气氛,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我们是两个签了合同的陌生人,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我们成了,真正的“我们”。
晚上,睡觉成了问题。
家里只有一个土炕。
我打了地铺。
我对她说:“你睡炕上吧,我睡地上。”
她没说话,默默地从她的小包袱里,拿出了一床崭新的被子。
被面是红色的,绣着鸳鸯。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她把被子铺在炕上,然后对我说:“你也上来睡吧,地上凉。”
我愣了一下。
“炕……挺大的。”她说完,脸就红了,赶紧转过身去。
我心里有点乱。
我们虽然是夫妻,但……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上了炕。
我们一人睡一头,中间隔着能躺下两个人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也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
这一夜,我们谁都没睡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去镇上找点活干。
我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我得养家。
王芳也起来了。
她给我做好了早饭,玉米糊糊,还有两个窝头。
她还把我的旧军装,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我去了镇上。
凭着我在部队里学过的开车技术,我在一个运输队找了个临时工的活。
虽然辛苦,但一天能挣两块钱。
我很满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每天早出晚γωǎn,去镇上干活。
王芳就在家里,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养了鸡,种了菜。
我们的话不多。
但她每天都会等我回家吃饭。
我每天回来,都能喝上一口热汤。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连夜给我补好。
我挣了钱,交给她,她会仔细地收起来,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
她会用省下来的钱,给我买肉吃。
她说:“你在外面干活辛苦,要多补补。”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我把肉夹到她碗里。
“你也吃。”
她就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不饿,你吃吧。”
我开始觉得,我当初那个疯狂的决定,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我娶的,是一个多好的媳omer。
我开始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我给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
她嘴上说着浪费钱,但穿在身上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欢喜。
我给她买了一把新梳子,每天晚上,我帮她梳头。
她的头发很长,很软。
一开始她很紧张,身体僵硬。
后来,她就慢慢习惯了。
她会靠在我怀里,让我给她梳头。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有一天晚上,我帮她梳完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躺下。
她转过身,看着我。
“卫国。”
“嗯?”
“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回答?
告诉她实情吗?
告诉她,我只是为了报复她哥?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有期待,有不安。
我说不出口。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该是我媳妇。”
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她在我的怀里,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服。
她哭了。
但这次,不是害怕,不是委屈。
是喜悦。
那天晚上,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和王芳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靠着踏实肯干,从运输队的临时工,转了正。
每个月能拿三十多块钱的工资。
这在村里,是头一份。
我们把家里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敬畏,变成了羡慕。
他们都说,我李卫国,有本事。
娶了王大海的妹妹,不仅没被报复,反而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王大海,成了全村的笑话。
他每次见到我,都要绕着道走。
那声“姐夫”,他终究是没脸叫出口。
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自从他爹退下来后,新上任的村干部,是个正直的人。
王大海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村里横行霸道了。
他好吃懒做,又没个正经营生,家底很快就败光了。
我听说,他和陈淑,过得并不好。
王大海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陈淑身上。
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
有一次,我在村口,碰到了陈淑。
她提着一个篮子,要去河边洗衣服。
她瘦了很多,脸色蜡黄,眼神黯淡无光。
她身上那件曾经崭新的碎花衬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还破了一个洞。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想躲开。
我没有动。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这个女人,是我世界的中心。
我曾以为,我会跟她过一辈子。
可现在,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话。
我甚至,连一丝恨意都没有了。
只剩下,无尽的唏嘘。
她选的路,她自己走。
是苦是甜,都得自己尝。
回到家,王芳已经做好了饭。
她怀孕了,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她看到我回来,笑着迎上来。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我看着她温柔的笑脸,看着这个被我一点点填满的家,心里一片安宁。
我当初娶她,是为了报复。
可老天爷,却给了我最好的礼物。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颗星星。
却没想到,我拥有了整个月亮。
第二年春天,王芳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抱着他,手都在抖。
我李卫国,有后了。
我看着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却一脸幸福的王芳,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握着她的手,说:“媳妇,辛苦你了。”
她笑了笑:“不辛苦。”
孩子的出生,让我们的家,更完整了。
也让王大海,彻底没了脾气。
他当舅舅了。
他再混蛋,也不可能对自己亲外甥的爹,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来过一次。
提着两斤红糖和十几個鸡蛋。
他站在我家门口,局促不安,不敢进来。
是我让王芳出去,把他接过来的。
他看着炕上的孩子,眼神很复杂。
他想抱,又不敢。
我把孩子抱起来,递给他。
“抱抱你外甥吧。”
他愣愣地接过孩子,动作僵硬。
孩子在他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他吓得赶紧把孩子还给我。
那天,他没说几句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时,他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对我妹好。”
我点了点头。
“她是我媳妇,我不对她好,对谁好?”
从那以后,王大海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惹是生非,开始跟着村里人下地干活。
虽然还是笨手笨脚的,但至少,他开始学着做一个正常人了。
有时候,他会偷偷地给孩子送点吃的,或者自己编的玩具。
放下东西就走,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但时间,会磨平一切。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会跑会跳了。
他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喊“爹”。
王芳的身体,也养好了,脸上有了肉,气色红润。
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爱意和依赖。
我们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一对。
有一天,我带着儿子在村口玩。
一辆拖拉机,从镇上的方向开过来。
车上拉着一个人,盖着白布。
村里人围了上去。
我听见有人说,是陈淑。
她跟王大海吵架,喝农药了。
送到镇上,没抢救过来。
我抱着儿子,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王大海疯了一样,扑在拖拉机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哭。
可惜,太晚了。
晚上,我回到家。
王芳已经做好了饭。
她看我情绪不高,问我:“怎么了?”
我把陈淑的事,跟她说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也是个可怜人。”
我点了点头。
“吃饭吧。”
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
儿子把碗里的肉,夹到我碗里。
“爹吃,爹辛苦。”
我又把肉,夹到王芳碗里。
“娘吃,娘生了弟弟,更辛苦。”
王芳笑了,她把肉分成三份,我们一人一份。
“都吃,我们都辛苦。”
我看着她们娘俩,心里一片温暖。
窗外,月光明亮。
我的人生,从一个错误的开始,走向了一个正确的结局。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毁了。
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毁灭,是重生。
我叫李卫国。
79年,我退伍回家,对象被村霸抢走。
我一气之下,娶了村霸的妹妹。
我以为,这是一场报复。
没想到,却是一场救赎。
我救了她,也救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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