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旧游今在否

旧游旧游今在否

黎荔

我的书房朝北，到了冬天，便总比别处更清冷一些。窗外是都市的夜，灯光将天空染成一种混沌的、含混的橙红色，见不到几颗星。刚来的暖气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反倒衬得这寂静有了分量。我便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又与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相遇了。书页摊开，那寥寥数行字，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通往八百年前风雪之夜的窗，凛冽的寒气与彻骨的孤寂，霎时间扑面而来。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号竹山，是江南一地的望族后人，在南宋末期考取了进士。可惜，还未及被授予官职，风雨飘摇中的南宋便消亡了。这首词应该写于蒋捷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上，当时恰值寒冬，他乘船在外，忽逢大雪，江面被冰雪阻挡，只得将小舟停于荒野之上，等风雪稍小后再启程上路。旅程何等漫漫，实在是寂寞难耐，枯坐在船舱中的蒋捷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境地，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便写下这首《梅花引》。

词是这般开篇的：“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这白鸥，该是荆溪上最常见的伴侣了吧，可它这一问，却问得奇崛，也问得残忍。不是人在问鸥，倒是鸥在问人，这一下便将词人那无处安放的自我诘问，推到了眼前。是身被风雪所阻，不得不留，还是心甘情愿地停留于此？词人自己是明白的，“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那紧锁的眉头，早已泄露了天机。所谓“身留”，不过是乱世飘萍身不由己的托词；而“心留”，那能让人安然栖居的故土与故国，又在哪里呢？早已随着崖山的惊涛，沉入了历史的寒波。

我的目光在这几句上徘徊，仿佛能看见那艘孤舟，不是稳稳地停泊在避风的港湾，而是无可奈何地、颤巍巍地搁浅于荒凉的江心。风拍打着小小的船帘，舱内一盏孤灯，那一点晕黄的光也随着船的摇晃而舞动，其实是挣扎。一个“舞”字，写尽了灯焰的飘忽，更写尽了舟中人心神的摇曳。他对着的，只有自己闲散而无语的影子。“冷清清”三个字，便从舱内弥漫开来，浸透了整个寒夜。于是，他只能“忆旧游”。

可回忆，在这般境地，往往只能沉入更深的伤感。“旧游旧游今在否？”这喃喃自问，比白鸥之问更显凄惶。那花团锦簇的楼台，那柳丝轻拂的舟船，那些诗酒年华，那些故交知己，如今安在？怕是也如这南宋的残山剩水一般，零落成泥了。更可悲的是，连梦也吝啬给予慰藉，“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连用两个“梦也”，这重复的、近乎哽咽的语调，是祈求，是挣扎，是绝望的叹息。旧日寻它不着，便想在梦的国度里将它重塑，可梦的路径，竟也被这漫天风雪所封锁。连在虚幻的梦中都无法重聚，那剩下的，便只有眼前这一江寒意森森、无语东流的江水了。这“空”字，流去的不仅是江水，更是时光，是故国，是所有的旧梦与前尘。

视线从空流的水，转到晦暗的天。“漠漠黄云”，那是大雪将至前昏黄压抑的天色，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江面，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那寒意，终于突破了船舱的薄壁，侵肌蚀骨——“湿透木棉裘”。这“湿透”二字，写得极重。那不是雨，不是水，是那无孔不入的、阴森的潮气，混合着一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生命的寒意，慢慢地，将最后一点暖意也掠夺而去。内外交攻，身心俱冷，至此，愁苦已到了极致。他便脱口叹道：“都道无人愁似我！”这该是何等的孤独，仿佛自己的愁，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是天地间最沉最重的一副担子。然而，就在这自诩的、绝对的孤独之巅，他猛一抬头，看见了今夜之雪，看见了雪中之梅。词的结句，便如阴霾中劈下的一道电光，照亮了整首沉郁的词：

“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这一转，真是石破天惊，奇峰突起，他将这份个人的愁绪，揉进了亘古的自然里。风雪终于落下，而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中，竟有梅花的存在。那梅花，不惧严寒，傲然开放，它是否也懂得人间的愁苦？词人在这里，为自己那看似独一无二的愁绪，找到了一个沉默的、清冷的知己。梅花之愁，非关离乱，却或许关乎一种在酷烈环境中坚守的孤高，一种不与俗世同流的寂寞。亡国士人的悲恸与寒梅的孤芳，在这一刻，跨越了物种的界限，在漫天风雪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抑或是，梅花本无愁，只是词人将自己满腹的块垒，都投射到了那疏影横斜的枝干上？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域，一个孤独的灵魂，找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个人身世之悲，此刻有了形态，有了香气，有了一种凄美的附着，一种永恒的映照。他把整个时代的断裂、个人的漂泊、文化的断根，都凝缩在这几瓣寒梅之中了。

我轻轻合上书，闭眼想象那个画面：江面冰封，雪压千山，一舟如芥，浮于苍茫。四周无人语，唯有风声、水声、雪落声。蒋捷披着湿透的木棉裘，衣襟上沾满寒气，眼神却穿透风雪，望向记忆中的“花外楼，柳下舟”。那是他年少时游冶的江南，是笙歌未歇、灯火可亲的旧日……窗外的都市依旧喧闹着它的喧闹，可我的心，却仿佛被那场八百年前的风雪洗过一般，清冷而宁静。我们今日读宋词，常被其音律之美、意境之幽所吸引，却容易忽略背后的历史重负。蒋捷的词，表面写景抒情，内里却是血泪交织的亡国之音。他不说“国破山河在”，却用“花外楼，柳下舟”的消逝，让读者自己去体会那种繁华成空的痛。这种含蓄，正是中国古典文学最深的智慧——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却字字千钧。

蒋捷的孤舟，最终驶向了太湖的竹山，他将余生的漂泊，定格在了抱节守志的隐居里。他像一只真正的飞鸟，在经历了漫长的盘旋后，终于选择了一枝属于自己精神的枝桠，停下，任凭身后的千山万水沉入暮霭。而这首词，便是他在那停泊之前的漫漫长夜里，留下的一声歌哭。这歌哭，被封存在文字的漂流瓶里，漂过宋元，漂过明清，漂过无数个或动荡或平淡的日夜，今夜，竟抵达了我的书桌前。时代早已天翻地覆，荆溪的风雪与都市的灯红酒绿，似乎是两个绝不相干的世界。然而，那份关于“身留”与“心留”的困惑，那种在现实困境中的挣扎，那种对旧日温暖的追忆与梦不到的惆怅，又何尝只是蒋捷一个人的呢？

文字，这薄如蝉翼的载体，竟比宫殿城池更为坚固。它是一只神秘的漂流瓶，封存着那一刻最鲜活的情感与战栗，投入了时间这广阔而黑暗的海洋。千百年后，被一个偶然的过客拾起，开启的瞬间，那被封存的叹息、眼泪与傲骨，便都复苏过来，与拾瓶者的心跳，发生了共振。总有一些夜晚，当我们与古人的这些文字蓦然相逢，时光的界限便模糊了。我似乎能看见，那位头戴蓑笠、披着湿透木棉裘的诗人，并非只存在于泛黄的书卷里，他或许就站在我窗外那一片光影交错的虚空之中，与我一同凝视着这流转不息的人世。风雪停了，江水依旧空流，而那一枝梅花的暗香，却幽幽地、固执地，穿透了八百年的严寒，拂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