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俺叫陈援朝,二十六了,在村里算个大龄光棍。
不是俺长得磕碜,也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虽然也就剩两间土坯房,风大点就往下掉渣。
主要原因是,俺要娶林婉秋。
林婉秋是谁?
地主林扒皮的亲闺女。
消息一传出去,俺们陈家湾,连着隔壁几个村子,都炸了。
俺娘第一个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陈援朝!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被勾了魂?”
她手里的鞋底子“啪”一下抽在桌上,震得灰尘簌簌往下掉。
“咱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你去娶一个地主崽子?你让你爹在地下怎么闭眼!”
俺爹走得早,俺娘一个人拉扯俺跟俺哥长大,她的话,在家里就是圣旨。
俺哥陈援军,刚从镇上回来,一听这事,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
他把自行车“哐当”一声支在院里,冲进屋,话比人还冲。
“援朝,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她在村里是什么成分?黑五类!狗都嫌!”
“娶了她,咱家以后还抬得起头吗?我的工作,你侄子的前途,全让你给搅和了!”
俺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手里攥着一个玉米面窝头,硬得像石头。
俺就是想娶她。
没那么多大道理。
俺第一次正眼看林婉秋,是去年冬天。
大雪封山,村里组织人去修水渠。
林婉秋也被叫去了,干最累的活,搬石头。
她那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风一吹,整个人都在晃。
村里的二癞子,就爱欺负她。
故意把泥水溅她一身,看她冻得哆嗦,就伙着几个人哈哈大笑。
她不说话,也不哭,就那么默默地站着,垂着头,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草。
那天收工,她走在最后面,一脚踩滑,摔进了旁边的冰窟窿里。
水不深,刚到她腰,但天那么冷,人下去就跟掉进冰窖里一样。
周围的人都看着,没人动。
二癞子还怪声怪气地喊:“哟,地主家的小姐还会游泳呐?”
俺当时不知道哪来的火气,脑子一热,把手里的铁锹一扔,跳下去就把她给捞了上来了。
她浑身湿透,嘴唇都紫了,牙齿咯咯地响,一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那眼神,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没有感激,没有惊讶,像一潭死水,什么都没有。
但就是那一眼,俺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俺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背着她回了村。
军大衣是俺当年在部队里发的,宝贝得很。
从那天起,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
说俺陈援朝看上了地主家的骚狐狸。
说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黑五-类沾边。
俺不在乎。
俺就觉得,她可怜。
一个女娃,爹被斗死了,娘也疯疯癫癫地没了,一个人守着那间快塌了的祖宅,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村里人谁都能踩她一脚。
凭什么?
就凭她爹当年有几亩地?
俺不服。
所以当媒人来说亲,介绍邻村的胖丫头时,俺一口回绝了。
俺说:“俺要娶林婉秋。”
俺娘气得当场犯了心口疼,躺在炕上哼哼唧唧。
俺哥指着俺鼻子骂了半个钟头,唾沫星子喷了俺一脸。
俺就一句话:“我就要娶她。”
俺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对。
八十年代初,风向是变了,不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了。
但人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地主、富农,这些词,就像烙铁一样,烙在林婉秋身上,一辈子都洗不掉。
娶了她,就等于把这个烙印也接到了自己身上。
俺哥在镇上供销社上班,是个正式工,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怕受牵连,怕丢了饭碗。
俺娘怕的是闲话,怕出门被人戳脊梁骨。
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
但俺也有俺的。
俺的道理很简单。
俺看上她了。
俺想让她过点好日子,别再被人欺负。
俺想让她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里,能有点活气儿。
就这么简单。
最后,俺娘没拗过俺。
她从炕上爬起来,红着眼圈,从箱底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
里面是二十块钱,还有几张布票。
“就这些了,爱咋咋地吧。”
她把布包扔给俺,扭过头,再也不看俺一眼。
俺哥更绝。
他直接跟俺分了家。
“陈援朝,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结婚,我跟你嫂子不出席,你以后有啥事,也别来找我!”
俺拿着那二十块钱,心里又酸又堵。
俺知道,俺这个决定,伤了他们的心。
但俺不后悔。
俺拿着钱,去供销社扯了二尺红布,买了一斤水果糖,又割了二斤猪肉。
这就是俺全部的聘礼。
俺提着东西,去了村东头那间破败的院子。
院门虚掩着,推开就“吱呀”一声,好像随时要散架。
林婉秋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水盆里的水都结了薄冰。
她的手冻得通红,跟胡萝卜似的。
看见俺,她愣了一下,眼神里全是戒备。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
俺把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放。
“俺……俺来提亲。”
俺一个二十多六的大小伙子,上过战场,扛过枪,那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
她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看俺,眼睛眨了眨,好像没听懂。
“提亲?”
“嗯。”俺点点头,脸烧得慌,“俺想娶你。”
她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俺以为她会把俺和这些东西一起扔出去。
她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怕吗?”
俺愣了愣。
“怕啥?”
“怕被我连累。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俺咧嘴笑了。
“俺怕啥?俺就是个泥腿子,烂命一条。他们爱戳就戳,还能戳掉俺一块肉?”
她又看了俺很久。
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丝波澜。
“为什么?”她问。
“不为什么。”俺挠了挠头,“就觉得,你该过点好日子。”
那天,她收下了俺的东西。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但俺知道,这事儿成了。
俺们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就俺一个人,用板车把她和她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拉回了俺家。
俺们那两间土坯房,俺提前一天,里里外外用黄泥糊了一遍,墙上贴了个大红的双喜字。
这就是婚房。
村里人都在远处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道喜。
俺娘和俺哥一家,也没露面。
整个婚礼,只有俺们两个人。
晚上,俺烧了热水,让她好好烫了烫脚。
俺看着她那双布满冻疮和小口子的脚,心里一阵阵地疼。
俺把俺娘给俺的二十块钱,剩下的都塞给了她。
“以后,这个家你来当。”
她没要,把钱又推了回来。
“我不要。我自己有。”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花的手绢包。
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还有几个钢蹦儿。
那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俺鼻子一酸,硬是把钱塞回她手里。
“拿着!你是俺媳妇,俺的钱就是你的钱!”
俺话说得霸道,她却没再推辞,只是低着头,把钱收了起来。
那晚,俺们睡在一个炕上。
中间隔着一尺宽的距离。
俺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书卷气。
俺一晚上没睡着。
俺在想,俺陈援朝,从今天起,是有媳妇的人了。
俺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一早,俺们的生活就开始了。
日子比俺想象的还要难。
俺们家成了村里的“禁区”。
以前跟俺称兄道弟的几个发小,现在见了俺都绕着走。
俺去井边打水,排在俺前面的人,宁愿把桶里的水倒掉,重新打一桶,也不愿意跟俺用一个井绳。
地里的活儿,更是处处被刁难。
俺们家的自留地在山坡上,本来就贫瘠。
可不知道是谁使坏,一夜之间,俺们刚种下的菜苗,被人拔光了。
俺气得眼睛都红了,拎着锄头就想去找人算账。
是婉秋拉住了俺。
“算了,援朝。”
她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你去找谁?你有证据吗?闹大了,对我们没好处。”
俺看着她平静的脸,心里的火气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她说得对。
俺们现在就像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
俺只能忍。
菜苗没了,俺们就重新种。
白天俺在地里干活,她在家里操持家务。
她话不多,但手脚很麻利。
那两间破土房,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俺的破衣服,她一针一线地缝补好,穿在身上,体面多了。
家里的伙食,也变了样。
以前俺一个人,就是窝头就咸菜,能填饱肚子就行。
她来了之后,会去山里挖野菜,采蘑菇,变着法子给俺改善伙uto食。
有时候是一碗清香的野菜汤,有时候是一盘鲜美的炒蘑菇。
虽然还是没什么油水,但俺吃得心里热乎。
俺们俩的日子,就像在冰天雪地里,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外面越冷,俺们抱得越紧。
只有一件事,让俺心里一直不舒坦。
就是俺娘和俺哥。
分家以后,俺哥真的跟俺断了来往。
俺娘住在俺哥家,俺去看她,她就把门关上,说俺不是她儿子。
俺知道她心里有气。
俺只能隔三差五,提着婉秋做的几个菜团子,放在她家门口,然后悄悄走开。
转机发生在1981年的春天。
村里开了大会,传达中央的文件。
包产到户。
土地分到各家各户,交够了国家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村里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这不就是单干吗?
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大部分人都在观望,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村长在大会上喊了半天,也没几户人家愿意签那个承包合同。
那天晚上,俺跟婉秋也说起这事。
俺的想法很简单,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
“等等看吧,这政策说变就变,万一又搞错了,帽子扣下来可摘不掉。”
婉秋却摇了摇头。
她坐在油灯下,手里正纳着鞋底,灯光映着她清瘦的脸,显得格外认真。
“援朝,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机会?”俺不解。
“嗯。”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看着俺,“以前是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人的心思就不在地上。现在不一样了,地是自己的了,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自己的,谁还会偷懒?”
俺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有点怕。
“万一……”
“没有万一。”她打斷了俺的话,眼神里是少有的坚定,“你想想,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一句话,把俺问住了。
是啊。
俺们现在就是村里的最底层,名声、人缘,什么都没有。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干!”俺一拍大腿,“明天我就去找村长,把合同签了!”
婉秋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是俺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灿烂。
第二天,俺成了陈家湾第一个签承包合同的人。
村长看着俺,眼神复杂。
“援朝,你想好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
“想好了。”
俺不仅签了合同,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在村里所有人都抢着要水田、要肥地的时候,俺主动跟村长说,俺们家就要村东头那片没人要的乱石坡。
那片坡地,石头多,土层薄,种庄稼根本没收成。
村里人都把它当成扔垃圾的地方。
村长大笔一挥,就把那片差不多有十来亩的坡地,都划给了俺。
消息传出去,全村人都说俺彻底疯了。
“陈援朝娶了个地主婆,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
“放着好好的地不要,去要一片石头疙瘩,等着喝西北风吧!”
二癞子更是跑到俺家门口,阴阳怪气地喊:“援朝啊,以后没饭吃了,哥们儿这里有,给你留着刷锅水!”
俺气得想出去揍他,又被婉秋拉住了。
“别跟他们一般见識。”她轻声说,“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俺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俺选那片破地。
直到晚上,她从她那个小小的嫁妆箱子里,拿出了几本泛黄的、用毛笔字写的旧书。
书的封皮都破了,但里面的字迹还很清晰。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婉秋说,“他以前……除了种地,也喜欢琢磨些别的东西。”
俺凑过去看,上面画着各种俺不认识的植物,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
婉秋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俺看。
上面画的是一种菌类。
“这是香菇。”她说,“我爹以前试着种过,就在山坡上。这种东西,不需要太肥的土,关键是木头和湿度。”
俺一下子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在那坡上种粮食,我们种这个?”
“嗯。”婉秋点头,“我爹在书里写了,这东西在城里很受欢迎,价钱比粮食高得多。”
俺的心“怦怦”直跳。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种蘑菇?
俺们这儿,祖祖辈辈都是种庄稼的,谁听说过这玩意儿还能种?
但看着婉秋认真的眼神,俺又动摇了。
她爹是地主,是读过书的人,见识肯定比俺们这些泥腿子广。
“能成吗?”俺还是不放心。
“我爹当年没做成,是因为……时候不对。”婉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现在,我觉得可以试试。”
“干了!”
俺又一次被她说服了。
接下来的日子,俺们俩就跟疯了一样,一头扎进了那片乱石坡。
俺们先是把坡上的碎石清理出来,垒成一道道矮墙,用来保水保土。
光是清理石头,就花了俺们大半个月。
俺的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成了老茧。
婉秋也没闲着,她比俺还拼。
她那么瘦弱的身体,也跟着俺一起搬石头,手上划出了一道道口子,她就用布条简单包一下,继续干。
清理完石头,俺就按照书上说的,去山里砍栎树。
把树砍成一段段的,叫“椴木”。
然后就是在tuan木上打孔,把一种叫“菌种”的东西塞进去。
菌种是婉秋按照书里的法子,用麦麸、棉籽壳什么的,自己培育的。
那段时间,俺们家就像个实验室,瓶瓶罐罐摆了一地。
村里人看俺们的眼神,就跟看傻子一样。
“看,陈援朝两口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听说是在木头上下崽儿呢,哈哈哈!”
俺哥陈援军也来找过俺一次。
他站在坡下,看着俺们忙活,皱着眉头。
“援朝,你到底在干什么?好好的地不种,瞎折腾什么?”
“哥,我在种香菇。”
“香菇?”他一脸茫然,“那能当饭吃吗?”
“能卖钱。”
“卖钱?”他冷笑一声,“你别做梦了。我劝你赶紧把这些木头疙瘩劈了当柴烧,老老实实种点红薯玉米,别等到秋后颗粒无收,你媳妇跟着你喝西北風。”
说完,他就走了。
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但俺没停下。
俺相信婉秋。
俺们把接好菌种的tuan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石头墙后面,又搭了草棚子遮阳,每天挑水去浇。
日子一天天过去,tuan木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俺开始有点慌了。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难听。
“我就说吧,地主家的那一套,都是骗人的。”
“陈援朝这次可是把老婆本都赔进去了。”
俺心里憋着一股火,但又无处发泄。
那天晚上,俺喝了点闷酒,说话就有点冲。
“婉秋,你爹那书上写的,到底靠不靠谱啊?这都快一个月了,连个屁都没看见。”
婉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俺又倒了一杯水。
“你要是没把握,咱就别干了。现在把地平一平,还能赶趟种一茬晚玉米。”俺说。
她抬起头,看着俺。
“援朝,你信我吗?”
她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
俺看着她,心里的烦躁和怀疑,一下子就没了。
俺点点头。
“信。”
“那就再等等。”她说。
又过了十几天。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婉秋就把俺从炕上摇醒了。
“援朝,快!快去看!”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抑制不住的兴奋。
俺一个激灵爬起来,跟着她就往坡上跑。
跑到草棚子底下,俺愣住了。
那些tuan木上,冒出了一朵朵褐色的小伞。
密密麻麻,挤挤挨挨。
在清晨的薄雾里,像一群刚睡醒的小精灵。
“出……出菇了!”俺的声音都在抖。
婉秋站在旁边,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俺也忍不住,眼圈红了。
俺们成功了。
香菇长势喜人,没过几天,就到了采摘的时候。
俺们俩忙活了好几天,采了满满七八筐新鲜的香菇。
问题来了。
这么多香菇,卖给谁?
拿到村里?他们连这是啥都不知道。
拿到镇上的集市?能卖掉多少?
又是婉秋,给俺指了条明路。
“去县城。”她说,“县城里有国营饭店,还有那些干部家属,他们消费得起。”
“县城?”俺有点怵。
俺最远就去过镇上,县城啥样俺都不知道。
“我陪你去。”婉秋说。
俺们挑了最大最肥的两筐香菇,借了村里唯一一辆板车,天不亮就出发了。
去县城的路都是土路,坑坑洼洼。
俺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
走了三个多小时,才遥遥看到了县城的轮廓。
县城跟俺想象的一样,楼房,柏油路,还有小汽车。
俺们两个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拉着一板车香菇,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路边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俺们。
俺有点紧张,手心都是汗。
婉秋却很镇定。
她带着俺,径直走到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饭店——“迎宾楼”。
饭店门口,站着穿制服的服务员。
俺们这副样子,根本不敢进去。
婉秋让俺在门口等着,她自己端着一小捧最漂亮的香菇,走了进去。
俺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她出来了。
跟着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白褂子、戴着高帽子的胖子。
看样子是饭店的采购主任或者厨师长。
胖子走到板车前,捏起一个香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掰开看了看。
“不错,是野生的品质。”他点点头,然后看着俺们,“你们这香菇,怎么卖?”
俺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多少钱。
婉秋的手在后面悄悄捅了俺一下。
俺想起她路上跟俺交代的。
“一……一块钱一斤。”俺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猪肉才七毛钱一斤。
俺觉得俺这个价要高了。
没想到,那胖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行。你这两筐,我都要了。称一下。”
俺的心“咚”的一声,差点跳出嗓子眼。
都要了?
俺们赶紧把香菇搬进去,过了秤。
两筐香菇,一共一百二十斤。
就是一百二十块钱!
当采购主任把十二张崭新的“大团结”递到俺手里的时候,俺的手都在抖。
一百二十块!
俺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俺们家一年的收入,都不到这个数。
从饭店出来,俺还跟做梦一样。
婉秋捏了捏俺的手。
“援朝,我们成功了。”
俺看着她,咧开嘴,笑了。
“成功了!”
那天,俺们在县城下了馆子。
俺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炒鸡蛋,还要了两碗白米饭。
俺把肉都夹给婉秋。
“吃,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眼圈红了。
“你……你也吃。”
那一顿饭,俺们吃得特别香。
回到村里,俺们发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陈家湾。
一百二十块钱。
在当时,那可是一笔巨款。
村里人看俺们的眼神,全变了。
从以前的鄙夷、嘲笑,变成了嫉妒、眼红。
二癞子那种人,见了俺,都开始点头哈腰了。
“援朝哥,发财了啊!”
俺懒得理他。
俺们用这第一桶金,把家里的土坯房翻修了一下,换上了青砖瓦。
剩下的钱,婉秋说,要继续投入。
“我们要扩大规模。”她说,“不能只靠那十几亩坡地。”
她带着俺,把村里没人要的荒山、荒坡,都给承包了下来。
合同一签就是三十年。
村里人都觉得俺们疯了。
“那都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承包下来干嘛?”
“陈援朝两口子,是赚了点钱,烧糊涂了。”
俺不管他们怎么说。
俺听婉秋的。
俺们雇了几个村里老实肯干的闲汉,开始大规模地清理荒山。
种香菇的技术,婉秋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
俺们不再只种香菇了。
婉秋从她爹的那些旧书里,又找到了种木耳、种竹荪的方法。
俺们的山坡,成了一个巨大的菌类种植基地。
香菇、木耳、竹荪,一车一车地往县城送。
迎宾楼的采购主任,成了俺们的老主顾。
后来,他又给俺们介绍了市里、甚至省城的大饭店。
俺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家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从一百多,到一千多,再到一万多。
八十年代中期,俺们家成了陈家湾第一个“万元户”。
这个消息,比俺们赚第一笔钱的时候,还要轰动。
县里的报纸都来采访俺们。
记者问俺,致富的秘诀是什么。
俺指了指身边的婉秋。
“俺的秘訣,就是娶了个好媳妇。”
记者又去问婉秋。
婉秋还是话不多,她只说了一句:“是政策好,也是援朝肯干。”
俺们富了。
但麻烦也跟着来了。
村里眼红的人越来越多。
总有人晚上偷偷溜到俺们的菌菇棚里,搞点小破坏。
今天拔几个香菇,明天踩几片木耳。
虽然损失不大,但很烦人。
最过分的一次,是二癞子。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俺们每天卖菌菇的钱,都放在家里。
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就摸到了俺们家。
他想偷钱。
结果被俺养在院子里的大黄狗发现了。
狗一叫,俺就醒了。
俺抄起门后的扁担,冲了出去,跟二癞z子扭打在了一起。
二癞子人高马大,俺一时竟占不了上风。
就在俺们俩滚在地上的时候,婉秋出现了。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害怕。
她手里端着一盆东西。
是灶膛里还没完全熄灭的草木灰。
她看准时机,“哗”的一下,全泼在了二癞子的脸上。
“啊——!”
二癞子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就在地上打滚。
俺趁机把他死死按住。
第二天,俺把二癞子扭送到了村委会。
村长看着鼻青脸肿的二癞子,又看看俺,面露难色。
毕竟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想和稀泥。
“援朝啊,你看,二癞子也知道错了。要不……让他给你赔个不是,这事就算了?”
俺还没说话,婉秋就开口了。
她把二癞子这几个月来,偷俺们东西、搞破坏的事情,一件一件,有理有据地说了出来。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人证物证,清清楚楚。
最后,她说:“村长,我们不是要他赔钱,也不是要他坐牢。我们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今天他敢来偷钱,明天他就敢来放火。如果村里不能给我们一个公道,那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了。”
她的话不重,但每个字都砸在了村长的心里。
他知道,俺们现在是村里的纳税大户,是县里都挂了名的致富典型。
要是俺们出了事,他这个村长也担待不起。
他一拍桌子。
“把二癞子给我关到祠堂里去!反省三天!再敢惹是生非,就送他去派出所!”
从那以后,村里再没人敢来找俺们的麻烦。
大家看婉秋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可怜兮ed的地主女儿,而是带着一丝敬畏。
他们都明白了,俺们这个家,真正做主、真正厉害的,是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女人。
俺哥陈援军,也开始跟俺们走动了。
他提着两瓶酒,一斤点心,第一次踏进了俺们的新家。
他看着俺们宽敞明亮的青砖大瓦房,看着屋里崭新的家具,眼神里全是羡慕。
他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援朝……哥以前,是对不住你。”
俺给他倒了杯酒。
“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他老婆,俺嫂子,则拉着婉秋的手,一个劲儿地夸。
“弟妹啊,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家援朝,当初真是瞎了眼。”
婉秋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多说话。
她从来不会因为别人态度的转变而沾沾自喜,也不会因为过去的伤害而耿耿于怀。
她就像俺们后山上的那片竹林,坚韧,挺拔,内心自有乾坤。
最让俺高兴的,是俺娘。
她终于肯搬回来跟俺们一起住了。
俺把东边最好的那间房收拾出来给她住。
她看着满屋子的新东西,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嘴上说着“浪费钱”,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她开始把婉秋当成亲闺女一样疼。
有好吃的,第一个就给婉秋留着。
天气一冷,就催着婉uto秋多穿衣服。
有一次,俺听见她跟邻居家的张大娘聊天。
张大娘说:“你家援朝可真有本事。”
俺娘撇撇嘴,一脸骄傲地说:“什么他有本事?是我有本事,给我儿子挑了个神仙媳妇!”
俺在门后听着,偷偷地乐。
1988年,俺们的菌菇种植已经形成了很大的规模。
俺成立了陈家湾第一个“农工商联合公司”,注册了“婉秋”牌商标。
俺们不再只是卖新鲜菌菇。
婉秋带着村里的妇女,建了烘干房,把菌菇制成干货,装进漂亮的包装袋里。
这样不仅方便运输和储存,价格也翻了好几倍。
“婉秋”牌的香菇干、木耳干,成了省城各大商场的抢手货。
俺从一个拉板车的农民,变成了天天开着“北京212”吉普车到处跑业务的“陈总”。
村里的人,大部分都进了俺的公司上班。
男人负责种植、运输,女人负责分拣、包装。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买了电视机、洗衣机。
陈家湾,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山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俺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全村首富。
但俺知道,俺这个首富,是怎么来的。
没有婉秋,俺现在可能还在那两间土坯房里,为了下一頓饭发愁。
没有她,俺就是个只知道埋头种地的睁眼瞎。
是她,给了俺一双眼睛,让俺看到了土地之外的广阔世界。
是她,给了俺一个脑袋,让俺学会了思考和规划。
是她,给了俺一个家,让俺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有一年过年,家里特别热闹。
亲戚朋友,村里的干部,公司的员工,都来俺家拜年。
屋里屋外,挤满了人。
俺被一群人围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说着恭维的话。
俺心里却有点烦躁。
俺从人群里挤出来,去了后院。
婉秋正在厨房里,给俺娘熬她最喜欢喝的莲子羹。
厨房里热气腾腾,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回头看到俺,笑了笑。
“怎么跑出来了?前面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俺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我不想跟他们待着,我想跟你待着。”
俺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
“婉秋。”
“嗯?”
“这些年,跟着我,你后悔过吗?”
她转过身,看着俺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后悔?”
“当初……所有人都说我傻,说你……是累赘。”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俺的脸。
她的手不像当年那么冰冷粗糙了,变得温暖而柔软。
“援朝,”她说,“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你这个‘傻子’。”
俺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温柔的笑意,和那抹俺永远也看不够的、只属于俺的深情。
俺觉得,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他们都说俺傻,娶了地主家的女儿。
后来俺才明白,这辈子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宝贝,给抢回了家。
傻人有傻福?
或许吧。
但俺觉得,真正的福气,不是你有多少钱,也不是你有多少地。
而是当全世界都背棄你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对你说:
“别怕,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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