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野菊初绽
1930年冬,汝河的水瘦了,蜿蜒如一条灰白的布带,缠绕着龙山脚下的拐河村。村口那棵老槐树早已落尽枯叶,虬枝如铁,在寒风中倔强地伸向天空。断壁残垣间,几间新盖的土屋升起袅袅炊烟,像大地在寒风中吐出的温热气息。
![]()
土屋里的拜堂,简陋却庄重。泥巴糊的墙面上贴着喜字,门口那对红烛,在风中摇曳不灭,像两颗不肯熄灭的心。董秀芝穿着陈炳送的新红棉袄,头上簪着那支旧银簪,簪头野菊的纹路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她望着刘子龙——这个曾翻山越岭只为送她槐花的少年,如今虽然穿着粗布衣衫,但是掩盖不住他的挺拔干练。几个月前,她还在家时时牵挂他的安危,如今却已真真切切的站在了她的面前,成了她的夫。
“一拜天地!”
刘子龙深深鞠躬,背影挺直如龙山松。董秀芝顶着红盖头低着头,心口像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又酸又涨。她想起去年那个秋雾弥漫的清晨,她站在石桥上,将银簪放进他掌心,说:“野菊开时,我等你。”那时,她以为,等待是漫长的,是煎熬的,是泪水浸透的信纸与无眠的夜。可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一身风霜,带着将军的血印,带着她日夜牵挂的魂魄。
“二拜高堂!”
父亲递来红线系着的麦饼,粗糙的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董秀芝接过,指尖触到父亲枯瘦的手,那手曾为她采药、为她熬汤,如今却抖得厉害。她眼眶一热,强忍着没让泪落下。她知道,这红线,不只是系着麦饼,更是系着她与刘子龙的命运,系着拐河村这方水土的命脉。
“夫妻对拜!”
亲朋好友们的祝福声伴随着小伙伴们的起哄,董秀芝悄悄地掀开盖头的一角偷瞄刘子龙,两人相四目相对,刘子龙的目光里,有火光,有风霜,有愧疚,也有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温柔。他忽然从怀中掏出那方染血的寿山石印,塞进她手里:“将军托我交农会的,你先替我收着。”
董秀芝的手一颤。那印冰冷,却带着血的余温。她懂了——他交给她的,不只是一个信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一份他无法独自承担的使命。她紧紧攥住,指甲嵌进掌心,仿佛要将这“建国豫军”四字,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夜里,支起铁锅,煮小米粥。灶膛里的火苗跳跃,映着刘子龙腰间的鲨鱼皮佩刀,刀鞘上干涸的血迹在火光中泛着暗红。他抽刀出鞘,寒光一闪,随即又缓缓归鞘。“樊司令让我守住河南。”他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传来,“这刀提醒我肩负的责任。”
董秀芝默默添着柴,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睫毛。她没说话,只是往他碗里多舀了一勺稠粥。她知道,他心里那块因将军之死而生的硬疙瘩,从未消散。可她也懂,那硬疙瘩,早已不是单纯的仇恨,而是化作了要守护的东西——守护她,守护父亲,守护这满目疮痍的家园。
她望着他被火光勾勒的侧脸,忽然想:原来嫁给一个英雄,不是嫁给了安稳,而是嫁给了风雨。可若这风雨能换来一方晴空,她愿意做那柄为他遮风挡雨的伞。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刘子龙和谢文甫在郏县一小找了个工作,白天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讲“劳工神圣”“天下为公”。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站在讲台上,目光沉静,再不见当年在师范学堂时的青涩与愤怒。可每当夜深人静,他仍会摩挲那把鲨鱼皮佩刀,或是在油灯下翻看陈炳悄悄送来的《向导》周报。
“祥庆……你还好吗?”他常在信末添上一笔,却不知寄往何处。
他听闻刘祥庆在许昌搞共产党地下活动,心便悬着。那是个为理想能豁出命的性子,可乱世之中,刀尖上跳舞,步步惊心。
他托陈炳打听。陈炳回信说:“已托人查访,许昌风声紧,需耐心。”其实,陈炳知道刘祥庆在哪里,作为商会会长,他一边与国民党周旋,一边亲近地下党。只是,刘子龙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地下工作需要严格的保密。陈炳未经组织允许,是不能告诉他组织的秘密的。
董秀芝每日采药、晒药、为乡亲们熬汤。她将刘子龙的佩刀挂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刀下压着那方寿山石印。她还在院角种下了一小片野菊。种子是她从山里采来的,种下时,她跪在泥土里,一粒一粒埋下,如同埋下一个个无声的祈愿。
她常在黄昏时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龙山的轮廓,想着未来。
她想,等战乱平了,他们就在这院里搭个葡萄架,夏天乘凉,秋天吃葡萄。她要生个娃,男孩就叫“念龙”,女孩就叫“忆芝”。她要教孩子认字,用刘子龙刻的木章;刘子龙可以继续教书,她则开个小药铺,治头疼脑热,接生娃娃。夜里,他们一起在灯下读报,他讲时局,她讲药方,孩子在里屋安睡。偶尔,他还会提起洛阳的槐花,她就笑,说:“咱村的槐花,比洛阳的香。”
这幻想,简单得近乎卑微,却又像野菊一样,在贫瘠的土壤里,倔强地开着。
一个雪夜,刘子龙从学校回来,浑身落满雪花。董秀芝忙迎上去,接过他随身携带的护身的佩刀,用粗布仔细擦拭。她忽然发现,刀鞘上“护民”二字,比初见时更亮了——是他日日摩挲,用体温与意志,将这两个字,刻进了骨血。
她抬头看他,他正捧着一碗热姜汤,发梢还在滴水。
“冷吧?”她轻声问。
“不冷。”他笑,眼里有火光,“有你在,就不冷。”
她扑进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硝烟的气息。这一刻,风雪被挡在门外,战火远在天边,她只愿时光停驻,让这短暂的平静,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可她知道,这平静如薄冰,随时会被时代的巨轮碾碎。
她抚摸着院中的野菊幼苗,心想:只要这花还开着,只要他还记得“野菊开时”的约定,她就愿意等,愿意守,愿意在每一个风雪夜里,为他留一盏灯,为他煮一碗粥,为他,守住这方小小的、属于他们的天地。
夜深了,刘子龙在灯下写信。信是写给陈炳的,只有一句:
“野菊已种,盼君速归。”
他没写名字,可陈炳懂。
那“君”,是刘祥庆,也是所有在黑暗中前行的人。
那“野菊”,是等待,是希望,是这片土地上,永不熄灭的——
微光。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