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书燃心
1931年初冬,许昌西关外的柳树林被暮色浸染成一片苍茫的浅黄。枯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月光,在地上织就一张晃动的银网,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呼吸。霜气悄然爬上树梢,凝成薄薄一层白雾,将整片林子笼罩在一种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朦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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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龙蹲在老柳树盘虬如龙的根须间,指腹不经意掠过领口——那枚龙形玉佩正贴着心口,传递着温热的脉动。这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遗物,雕工粗犷,龙鳞斑驳,却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龙睛处一点朱砂,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得格外明亮,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在这寒夜中默默守护着他。
“子龙?”树后一声轻唤,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入更深的黑暗。
刘子龙的手本能地按向腰间的二十响驳壳枪,枪柄的凉意瞬间传遍掌心,连指尖都微微发麻。在这白色恐怖愈演愈烈的年代,每一次脚步声都可能是死亡的前奏。待看清是刘祥庆的身影,他才缓缓松开紧绷的肌肉,呼出一口白气:“祥庆?”
“这位是张本同志,组织派来的。”刘祥庆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落叶拂过地面,几乎被风声吞没。他身后的陌生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身形瘦削却挺拔,手里提着一个藤条箱。箱锁上悬挂着一把铜锁,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块浸了水的古玉,沉静而内敛,仿佛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张本伸出手,掌心布满长期握枪留下的厚茧,指节粗大有力,却动作温和:“刘子龙同志,听祥庆同志介绍,你在洛阳带领学生游行支援五卅运动,在建国豫军中炸过国民党临颍党部、小商桥狙击战英勇作战。你积极追求进步,这些陈炳同志多次提起过。”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细密的墨渣,说话时,拇指习惯性地在食指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无意识地翻动书页。
刘子龙脸颊发烫,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滞涩:“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张本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打开藤条箱。里面是几本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书:《共产党宣言》封面烫金的镰刀锤头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峻而坚定的光芒;一本《唯物史观》书脊松动,纸页泛黄卷边,显然已被翻阅无数次;还有一本线装《论语》——封皮内侧贴着一层薄薄的桑皮纸,正是周先生当年批注文章时常用的纸张。那熟悉的触感让刘子龙心头一颤,仿佛又看见周先生伏案疾书的身影,听见他沙哑却激昂的声音:“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然吾从周!”
张本的声音低沉而庄重,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组织决定吸收你为中共党员,希望你回到郏县,发展党的地下组织。”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质党徽,背面刻着极小的“1931”和刘子龙的名字。月光下,那徽章闪着冷冽而坚定的光,像一道无声的召唤,又似一把钥匙,即将开启他生命中最沉重也最光荣的一页。
刘子龙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在耳中轰鸣。他眼前翻涌起无数画面:王光宇在昏暗的油灯下讲述“布尔什维克”理想时眼中燃烧的火焰;刘祥庆塞给他的《红旗》周报,油墨的腥味至今萦绕鼻尖;更清晰的是两个人——周先生倒在血泊中的模样,长衫前襟的血渍迅速晕开,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花;还有赵师傅,那个在洛阳码头扛活的国民党老兵,总念叨“三民主义救中国”,却在看见地主强抢佃户时,只敢别过脸,嘟囔一句“世道如此”。他腰间那把樊钟秀留下的佩刀,鞘上刻着的“仁”字,此刻仿佛被月光泡软了。樊司令说过:“仁不是忍,是要像这刀刃般直。”
张本取出一个掺了水的朱砂墨水瓶,瓶身小巧,釉色青灰。“按规矩,入党誓词写在《论语》‘里仁’篇的空白处,最安全。”瓶塞揭开,一股刺鼻的醋味混着浓重的墨香飘散出来。张本低语:“这是密写药水。醋里的醋酸能腐蚀纸张纤维,火烤时纤维收缩,字迹便显形了。敌人搜查时,只会当它是本旧书。”
刘祥庆与许昌地下党负责人刘文彬并肩而立,月光为他们披上银纱,两人沉默如两株扎根于黑暗的柳树,静默却坚韧。
张本举起右拳,动作沉稳而肃穆:“请跟我宣誓。”
老柳树洞里,一盏马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树洞内壁上跳跃,像一颗搏动的心脏。刘子龙咬破食指,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他解下领口的龙形玉佩,轻轻放在《论语》“德不孤,必有邻”的字句旁——那玉佩,曾是父亲口中“镇邪”的护身符。此刻,他心中澄明:能真正镇住这乱世邪祟的,唯有信仰。血珠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朵小小的、倔强的花,又像玉佩上那颗龙睛的红点骤然活了过来,在纸上燃烧。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张本的声音在寂静的柳林中回荡,低沉而有力。刘子龙跟着念诵,声音从沙哑的喉间挤出,渐渐变得洪亮,如同惊雷滚过荒原。他用流血的食指在纸上书写,笔画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十二岁在私塾灰烬里用炭条画下的刀、洛阳师范宿舍油灯下读过的《新青年》、许昌城头樊钟秀包扎伤口时那疲惫而坚毅的眼神……无数记忆的星火汇聚,终成燎原的烈焰,将他的灵魂彻底点燃。
“子龙同志,”张本用一方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手帕,轻轻按住他流血的手指,将那本压着玉佩的、浸染着鲜血的《论语》郑重递到他手中,“从现在起,你是党的人了。藏好它,它比你的命还重要。”那方手帕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株兰草,针脚细密,竟与董秀芝绣的野菊花有几分神似——那一刻,刘子龙忽然想起多年前雪地里的那幅“护村图”,原来命运早已埋下伏笔。
刘文彬拿出十根削得极薄的竹片,是用汝河岸边的细竹制成,带着水汽的凉意:“密写工具。醋泡写字,火烤显形。”他用小刀在竹片上刻下暗号,指甲划过竹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桑:“这是‘安全’(△),这是‘危险’(×),这是‘接头’(○)……”每一道刻痕都深深刻入竹骨,如同誓言刻入灵魂。
月光下,刘子龙握紧那本染血的《论语》,龙形玉佩贴在心口,铜质党徽在掌心发烫。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柳林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刀刻般清晰。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只是刘子龙,他是党的一粒火种,肩负着在黑暗中点燃燎原之火的使命。而那枚玉佩上的龙,仿佛也睁开了眼,与他一同凝视着这片等待觉醒的大地。
风又起了,柳枝轻摆,似在低语。远处,许昌城的灯火如萤,微弱却未灭。刘子龙将《论语》小心地裹进衣襟,转身走入林深处。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却仿佛带着光——那是信仰之光,足以穿透最厚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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