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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年,我失业潦倒,前女友找到我,递给我一张200万的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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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深圳。

盛夏的城中村像个巨大的蒸笼,把一切活物都焖得半死不活。

空气里混杂着下水道的腥臭、廉价炒饭的油腻,还有隔壁夫妻永不停歇的咒骂声。

我,陈硕,就是这锅黏糊糊的杂烩汤里,一块快要煮烂的肉。

失业第三个月,口袋里最后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在昨天早上换成了三个馒头。

今天,是断粮的第一天。

胃里像有只猫在挠,一阵阵地抽搐,提醒我它的空虚。

我躺在出租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大片大片的水渍,那形状像一幅潦草的世界地图,而我就被困在发了霉的亚洲板块上。

“狗日的!”

我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

骂那个说倒就倒的国营电子厂?骂那个卷了钱跑路的包工头?还是骂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操蛋世界?

或许,只是在骂我自己。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除了会摆弄几下示波器和电烙铁,屁用没有。

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和我这破地方格格不入的礼貌和笃定。

“谁啊?”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房东催租的日子还没到。

门外没有回应,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还是那样的节奏,不疾不徐。

我烦躁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就去开门。

“他妈的,催魂……”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淡妆,精致得像画报上走下来的人。

是林岚。

我的前女友。

那个三年前,说我这辈子就是个修收音机的命,然后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火车站人潮里的林岚。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找到这个连鬼都嫌弃的鬼地方?

我下意识地想关门,手却僵在半空。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的目光从我赤裸的、因为饥饿而微微凹陷的胸膛,扫到我乱糟糟的头发,最后落在我那张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脸上。

“陈硕。”她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少了当年的清脆,多了几分沉稳。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像一头被闯入领地的野兽,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我能进去坐坐吗?”她问。

我让开了身子。

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身体,我的大脑,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彻底当机了。

她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和这个房间的破败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她打量着四周。

一张床,一张堆满杂物的破桌子,一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墙角,是几只空了的泡面桶。

整个房间,都散发着一股贫穷的霉味。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表情,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你……”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说,“你过得……不太好。”

我“呵”地一声冷笑出来。

“托您的福,还死不了。”

我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自暴自弃的刻薄。

她没理会我的嘲讽,从她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先看看。”

我走过去,拿起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我抽了出来。

是一张支票。

中国银行的现金支票。

上面的数字,让我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一串零。

我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二百万。

我把支票翻过来,又翻过去,甚至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油墨的清香。

是真的。

我的心跳开始失控,像揣了只兔子,不,像揣了一台打桩机。

血“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死死地瞪着她。

“没什么意思。”林岚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你拿着,换个地方住,做点小生意,或者……干点别的什么都行。”

“你这是在干什么?施舍我?”我的声音在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屈辱。

二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轰然压下,要把我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碾得粉碎。

“你可以这么理解。”她淡淡地说。

“我操!”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支票摔在她脸上。

“林岚!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你觉得我现在这副屌样,是你害的?所以你心里过意不去,想拿钱来买个心安?”

“我告诉你!老子就算饿死在这里,烂在这里,也用不着你来可怜!”

我像一头疯了的狮子,咆哮着,嘶吼着,把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怨气、不甘、绝望,全都喷向她。

支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一片落叶。

林岚被我吼得愣住了,脸色微微发白。

她大概没想过,我会是这么激烈的反应。

在她眼里,我应该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感谢她的大恩大德吧?

是啊,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尊严?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弯下腰,捡起了那张支票,用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

“陈硕,我没有那个意思。”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三年前我求你别走的时候,你怎么不帮我?我跟你说,厂子效益不好,但我们一起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怎么不信我?”

“现在你出人头地了,开着好车,穿着名牌,回来看到我还趴在泥里,你觉得看不下去了,是吗?”

“你的出现,就是在提醒我,我陈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不仅捅向她,也捅向我自己。

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更痛一分。

林岚沉默了。

她把支票重新放回桌上,然后从包里又拿出一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青白色的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脸。

我记得,她以前是不抽烟的。

“你抽烟了?”我下意识地问。

“嗯,有几年了。”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压力大。”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带着一股陌生的香气。

“陈硕,你听我说。”她终于再次开口,“这笔钱,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

“它是一笔投资。”

“投资?”我愣住了。

“对,投资。”她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需要一个懂技术、信得过的人,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华强北,开一个电子档口。做VCD和功放的批发生意。”

华强北。

那个全中国电子产品的心脏。

我当然知道。

我被厂子辞退后,不是没想过去那里找活干。

可人家要么要年轻的学徒,要么要手里有渠道的老板。

我这种从国营厂出来的“老师傅”,高不成低不就,根本没人要。

“为什么找我?”我问,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疲惫和困惑。

“因为你懂。”林岚说,“你忘了?当年厂里那台进口的贴片机坏了,日本工程师都束手无策,是你一个人,对着一堆外文图纸,三天三夜没合眼,硬是给修好了。”

“你对电路、对芯片的理解,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深。”

她居然还记得。

那件陈年旧事,我自己都快忘了。

那是我的高光时刻,也是我职业生涯的顶峰。

之后,就是厂子改制,效益滑坡,人心惶惶,直到最后关门大吉。

我的那点技术,也随着工厂的倒闭,变得一文不值。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让我去修个收音机,手都可能发抖。”

“不,那不是过去的事。”林岚掐灭了烟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陈硕,你的技术没有过时,过时的是那个环境。”

“现在,机会来了。VCD市场正在爆发,利润高得吓人。我们只要能拿到上游的解码芯片和机芯,自己组装,贴牌销售,就能赚大钱。”

“我有人脉,能搞到货。但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把控技术,负责生产和品控。”

“这个人,必须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所以,你选择了我。”

“对。”

我看着桌上那张支票,又看看她。

二百万,作为启动资金。

一个宏大的商业计划。

一个我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

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我凭什么信你?”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我们已经三年没见了。你现在是什么人,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你突然给我这么大一笔钱,让我帮你做事,万一这是个坑呢?万一你做的是犯法的事呢?”

林岚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

“陈硕,你还是老样子。谨慎,多疑,永远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

“但这次,你可以信我。”

“因为,这笔生意如果亏了,亏的是我的钱。”

“如果赚了,利润,我们对半分。”

“我不需要你出一分钱,我只需要你的人,你的技术。”

对半分。

这三个字,比那二百万的支票,更让我震惊。

这不是雇佣,这是合伙。

她把我放在了和她平等的位置上。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你完全可以花钱雇一个技术员,用不着给我分一半的利润。”

林岚沉默了片刻,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另一栋楼的斑驳墙壁,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打了败仗的旗帜。

“因为……”她轻声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的心,猛地一揪。

最不想听到的话,还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我不想听这个。”我打断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不,没过去。”她转回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陈硕,我知道你恨我。我当年走的时候,话说得太绝,太伤人。”

“我那时候……太年轻,太想证明自己了。我觉得待在那个小城市,待在你身边,我这辈子都完了。”

“我来了深圳,一开始在电子厂打工,什么苦都吃过。后来跟了一个香港老板,学做生意,慢慢才有了今天。”

“我没你想的那么风光,每一步都走得很难。”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的公司。”

我接过来。

“深圳市远岚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林岚。”

设计得很简洁,但纸张的质感很好。

远岚。

是取了她和某个人的名字吗?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我不想靠任何人,所以一直单着。”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了一句。

我捏着名片的手,紧了紧。

“这个提议,你考虑一下。”林岚站起身,“我给你三天时间。”

“如果你同意,就拿着支票去银行兑现,然后到这个地址来找我。”

她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如果你不同意,就把支票撕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就当我从来没来过。”

她说完,拎起包,转身就走。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硕,别卖血了。”

“伤身体。”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手里捏着一张名片,一张纸条。

桌上,静静地躺着那张价值二百万的支票。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

然后,我走到桌边,拿起那张支票,反复地看。

二百万。

它可以让我立刻搬出这个鬼地方,住进有空调有热水的公寓。

它可以让我顿顿吃肉,吃到吐。

它可以让我把扔掉的那些专业书再买回来,把生了锈的技术重新捡起来。

它可以让我活得像个人。

可是,这是林岚给的。

是那个曾经把我贬得一文不值,然后转身离去的女人给的。

接受它,就等于承认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可是,不接受呢?

继续在这里等死?

继续靠卖血换几个馒头,维持这可悲的生命?

我的尊严,现在还值几个钱?

能当饭吃吗?

我瘫坐在那把垫着砖头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在咆哮:不能要!这是嗟来之去!拿了这钱,你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

另一个小人儿在冷笑:!命都快没了,还要那点破尊严干嘛?这是你翻身的唯一机会!抓住它!

我痛苦地抱着头。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对门那对夫妻的吵架声又开始了,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楼下,卖炒粉的摊主用嘶哑的嗓子招揽着生意。

这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残酷。

而林岚的出现,就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耀眼,却也危险。

我不知道该不该朝着那道光走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出门。

我就守着那张支票,像守着一颗定时炸弹。

饿了,就喝自来水。

喝到胃里泛酸水。

我一遍遍地回想林岚说的话。

“投资。”

“对半分。”

“我只需要你的人,你的技术。”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疯狂地分析这件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因为愧疚?

不像。林岚是个商人,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说她信得过我。

这倒是真的。我们在一起两年,我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我这人,轴,认死理,但绝对不会在钱上动歪脑筋。

做VCD和功放的生意,真的能赚钱吗?

我想起在厂里的时候,听那些跑供销的同事吹牛,说广东那边,一台VCD,成本几百块,转手就能卖一千多。

利润确实惊人。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风口。

我的技术,真的还管用吗?

我走到墙角,从一堆废报纸下面,翻出了几本蒙了灰的专业书。

《模拟电路》、《数字电路》、《单片机原理》。

我拍掉上面的灰尘,手指抚过书页,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些,曾经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我随手翻开一页,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公式,那些沉睡的知识,开始一点点地苏醒。

我的心,开始发烫。

我发现,我并没有忘记它们。

我只是,把它们埋起来了。

第三天早上。

我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

“陈硕!开门!交房租了!”

是房东。

他那公鸭嗓子,隔着门板都震得我耳朵疼。

我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天才25号,离交租的日子还有五天。

我打开门。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男人,瘦得像根竹竿,挺着个啤酒肚,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讨债的表情。

“王哥,不是还没到日子吗?”我陪着笑脸。

“不等了!”他斜着眼打量我,“你都几个月没开工了?下个月的房租你交得起吗?我这庙小,可养不起你这尊大神。今天必须结清,然后赶紧给我搬走!”

“王哥,你通融通融,我下个月一定……”

“少废话!”他直接打断我,“我听说你前两天还去卖血了?你可别死在我这屋里,晦气!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我就把你这些破烂全扔出去!”

他说着,就要往里闯。

我死死地堵在门口。

这是我最后的庇护所,虽然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如果被赶出去,我就真的要睡大街了。

我们两个在门口推搡起来。

我长期饥饿,根本没什么力气,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了门框上。

“妈的,还敢跟我动手!”房东骂骂咧咧地,抬脚就要踹我。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张支票上。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仿佛在发光。

一道光,照进了我黑暗的深渊。

去他妈的尊严。

去他妈的过去。

老子要活下去。

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样!

“等等!”我大吼一声。

房东愣住了。

我推开他,冲到桌边,拿起那张支票,又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塞进口袋。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房东,一字一句地说:

“房租,我等下就给你。”

“这破地方,老子不住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我能感觉到房东在我身后错愕的目光。

我不管。

我沿着那条肮脏潮湿的小巷,疯狂地向前跑。

阳光,穿过楼宇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身上。

我跑出了城中村。

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我和这里,曾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现在,我要把这堵墙,撞碎。

我先去了最近的中国银行。

当我把那张支票递给柜员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反复核对着信息,又叫来了主管。

主管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又打了个电话确认。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怕这是个假支票,怕这只是林岚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终于,主管把支票还给我,脸上堆起了职业的笑容。

“先生,请问您是需要办理转账还是取现?”

“取……取两万现金。”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剩下的,帮我存起来,办一张卡。”

当那两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钞票放在我面前时,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用颤抖的手,把钱塞进一个塑料袋里。

走出银行,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一碗猪脚饭,加了两个蛋。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米饭和肉的香气充满了我的口腔。

我吃得很急,差点噎着。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太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吃完饭,我回到出租屋。

房东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哎呀,阿硕,你回来了。你看这事闹的,王哥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我没说话,从塑料袋里抽出五百块钱,拍在他手里。

“房租,还有押金,不用找了。”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破衣服,几本专业书。

我把那些泡面桶和垃圾全都清理干净,把桌子椅子摆好。

当我拖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走出那个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我住了两年,充满了绝望和屈辱的地方。

再见了。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

这辈子第二次。

第一次,是刚来深圳的时候。

“师傅,去这个地址。”我把那张纸条递给司机。

司机看了一眼,“哦,赛格广场附近啊,老板去那边谈生意?”

老板。

这个称呼,让我恍惚了一下。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子在深南大道上飞驰。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高楼,广告牌,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这是一个充满了活力和机会的城市。

而我,曾经被它无情地抛弃。

现在,我回来了。

车子停在一栋写字楼下。

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16楼。

“深圳市远岚贸易有限公司”。

玻璃门,前台,穿着制服的女孩。

一切都和我之前的世界,截然不同。

“先生,请问您找谁?”前台小姐礼貌地问。

“我找林岚。”

“请问您有预约吗?”

“你跟她说,陈硕来了。”

前台小姐打了个内线电话,说了几句。

很快,一扇磨砂玻璃门打开,林岚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显得更加干练。

她看到我,看到我手里那个破帆布包,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你来了。”

“我来了。”

“决定了?”

“决定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钱,我拿了。就当是我借你的,算利息。生意赚了钱,我连本带利还给你。利润,我只要三成。”

我把我的底线说了出来。

我不能接受对半分。那不是合作,那是施舍。

三成,是我凭技术入股,应得的。

林岚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笑了。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跟我来。”

她带着我穿过办公区,走进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很大,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华强北。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总监。”她说。

“我不住这里。”我说,“我要去华强北,租个仓库,买设备,招人。我要在第一线。”

我不想待在这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

我的战场,在楼下那片喧嚣的电子市场里。

林岚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可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我在华强北附近租的一个仓库的钥匙,两百平米,水电齐全。你可以先去看看。”

“另外,公司账上,随时可以调用五十万的流动资金,给你买设备和原材料。”

“人,你自己去招。工资标准,你来定。”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接过钥匙,沉甸甸的。

“你就不怕我卷钱跑了?”我问。

林岚笑了笑,“你要是想跑,就不会来这里了。”

“陈硕,我相信我的眼光。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一阵涟漪。

那天下午,我去了那个仓库。

在华强北边缘的一个工业区里,很大,很空旷。

我站在仓库中央,闻着空气中灰尘和水泥的味道,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里,将是我的新战场。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买设备,而是去理发店,把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剪掉。

然后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两身像样的衣服,一双新皮鞋。

当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理着平头,穿着白衬衫,眼神重新变得明亮的男人时,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那个在城中村里等死的陈硕,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远岚公司的技术总监,陈硕。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上满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起来。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坐第一班公交车去华强北。

我在各个电子市场里转悠,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行业的一切信息。

什么芯片最紧俏,什么方案最稳定,哪家的电容质量好,哪家的电阻价格低。

我跟档口的老板聊天,跟拉货的小工递烟,跟仓库的管理员套近乎。

我放下了过去那点国营厂工程师的架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

晚上,我回到仓库,就着一碗泡面,开始画电路图,研究各种VCD和功放的方案。

我买来了市面上所有主流的机型,一台台地拆开,分析它们的优缺点。

林岚给了我充分的自由。

她几乎不来仓库,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我进展如何,钱够不够用。

我跟她之间,除了工作,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我们像两个默契的战友,各自守着自己的阵地。

半个月后,我拿着一份详细的计划书和采购清单,去找了林岚。

“我们需要一个自己的牌子。”我说。

“想好叫什么了吗?”她问。

“就叫‘启航’吧。”

启航。

重新启航。

林岚看着我,点了点头,“好名字。”

“这是采购清单,第一批,我们先做五百台VCD,三百台功放,试试水。”

“需要多少钱?”

“设备,原材料,加上工人的工资,大概三十万。”

“我马上让财务给你转过去。”她毫不犹豫。

有了钱,一切都好办了。

我很快买回了生产线需要的各种设备:示波器、信号发生器、电烙铁、流水线工作台……

当这些冰冷的机器被安放在仓库里时,我感觉我的血都热了。

我又去人才市场招了十个工人。

都是些从内地来深圳打工的年轻人,手脚麻利,肯吃苦。

我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培训,教他们如何看图纸,如何焊接,如何组装。

万事俱备。

1998年10月1日,国庆节。

我们的“启航”电子厂,正式开工。

那天,林岚也来了。

她脱掉了高跟鞋和职业套装,换上了一身休闲服,和工人们一起,站在流水线旁。

我亲自坐镇技术指导的位置,检查着每一块电路板的焊接,每一个元器件的安装。

当第一台印着“启航”logo的VCD机,从流水线的末端被生产出来时,整个仓库都沸腾了。

我把它接上电视和音响。

电源打开,熟悉的开机画面出现。

我放进一张张国荣的盗版碟。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清晰的画面,澎湃的音质。

成功了!

工人们欢呼起来。

我看到林岚的眼圈也红了。

我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摇了摇头,“这是我们一起努力的结果。”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产品做出来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销售。

林岚负责销售渠道。

她利用自己的人脉,联系了几个外省的经销商。

但人家一听是没听过的新牌子,都表示没兴趣。

那年头,市场上最火的是“万利达”、“步步高”这些大品牌。

我们这种杂牌军,根本入不了别人的法眼。

跑了几天,林岚一无所获,回来时一脸疲惫。

“不行。”她揉着太阳穴,“他们都要先看货,而且要求铺货,三个月后才结款。”

铺货,就意味着我们要承担巨大的资金压力和风险。

一旦货卖不出去,或者经销商跑路,我们就血本无归。

“不能铺货。”我断然拒绝,“我们的资金链撑不住。”

“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既然大的经销商看不上我们,我们就自己做零售,自己打品牌!”

“怎么做?”

“去赛格,租个柜台!”

赛格电子市场,华强北的心脏,也是全国电子产品的集散地。

那里的租金,寸土寸金。

但那里,也拥有全国最密集的人流和客源。

只要能在赛格站稳脚跟,就不愁没生意。

林岚被我的大胆想法惊呆了。

“你疯了?赛格一个一米长的柜台,一个月租金就要上万!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我有办法。”我说。

第二天,我带着我们生产的样机,直接找到了赛格的市场管理处。

我跟他们经理磨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把我们的产品优势、技术特点、成本控制,说得天花乱坠。

最后,我提出了一个方案:我们不要固定柜台,只要一个临时的展位,为期一周。租金我们照付,但如果一周内,我们的销售额能达到五万,他们就要给我们一个正式的柜台,租金按市场价八折。

经理被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搞得哭笑不得。

但他看我如此执着,又看了看我们的样机,质量确实不错。

最后,他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居然同意了。

“小伙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我拿着签好的临时协议,兴冲冲地跑回仓库。

林岚听完我的计划,半天没说话,只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陈硕,你变了。”她说。

“是吗?”

“以前的你,绝对不敢这么赌。”

我笑了笑,“人被逼到绝路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一周。

我们把仓库里最好的机器都搬到了赛格那个临时展位上。

为了吸引人气,我想了个办法。

“现场拆机,现场讲解!”

我拿着话筒,站在展位前,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声吆喝。

“各位老板,各位朋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一看我们启航VCD,采用最新解码芯片,读碟能力超强,盗版碟、划伤碟,通通秒读!”

“不信?我拆给你们看!”

说着,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螺丝刀拧开一台VCD的外壳,把里面的电路板、机芯、电源,赤裸裸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大家看,这是我们的解码主板,全贴片工艺,比那些手插件的稳定多了!这是我们的索尼机芯,纠错能力一流!这是我们的环牛电源,功率足,干扰小!”

我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解着最专业的技术。

这种“暴力”的营销方式,很快吸引了一大批人围观。

很多人都是华强北的“老鸟”,对电子产品很懂行。

他们看到我们的用料和做工,都暗暗点头。

“小伙子,你这机器怎么卖?”有人问。

“不贵!出厂价,六百一台!今天现场购买,再送两条发烧级音频线!”

六百块,比那些大品牌便宜了将近一半。

而且质量看起来还不错。

立刻就有人动心了。

“给我来一台试试!”

“好嘞!”

第一单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林岚负责收钱,开票,忙得不亦乐乎。

我则继续在前面吆喝,讲解,演示。

一天下来,我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哑了。

但我们卖出去了三十多台VCD,十几台功放。

销售额,接近三万块。

晚上收摊的时候,我和林岚累得瘫在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我们看着对方,都笑了。

我们知道,第一炮,打响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

“启航”这个名字,开始在赛格的一些老炮嘴里流传。

他们说,有个不要命的牌子,敢在赛格现场拆机卖。

第四天,一个中年男人来到我们展位前。

他看了很久,不说话,只是仔细地观察我们的机器,听我的讲解。

等我一轮讲完,他把我拉到一边。

“小伙子,我是做批发的。”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东北的市场,我说了算。你这机器,一个月能供多少货?”

我心里一震。

大客户来了。

我把他请到旁边的茶餐厅,林岚也一起。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

他叫刘军,是个爽快的东北汉子。

他提出的条件很优厚,不要求铺货,可以先付三成定金,货到付清尾款。

但他要的价格,也压得很低。

VCD,五百一台。功放,三百五一台。

而且,第一批,他就要五百台VCD,三百台功放。

这是一个巨大的订单。

但利润,也被压到了最低。

送走刘军,我和林岚商量。

“这个单,能接吗?”她问我。

“接!为什么不接!”我说,“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利润,是量!是品牌知名度!只要我们的机器能铺到东北去,启航的名声就打出去了!”

“可是,我们的产能跟得上吗?一个月八百台,我们那十个工人,不眠不休也做不完。”

“加人!加生产线!”我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不是省钱的时候,是抢市场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接下刘军的订单。

同时,把赛格赚来的钱,全部投进去,再招二十个工人,增加两条生产线。

这是一场豪赌。

赢了,启航就能一飞冲天。

输了,我们就回到原点。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

“陈硕,我听你的。”她说。

那一刻,我感觉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疯狂的一个月。

我吃住都在仓库。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白天,我在生产线上盯着,解决各种技术问题。

晚上,我还要研究新的方案,优化生产流程,降低成本。

林岚也一样。

她负责所有的对外事务,采购、财务、人事……

我们两个人,像两颗高速旋转的陀螺,支撑着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厂。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吵架。

为了一颗电容的品牌,为了一毛钱的采购差价,为了一个工人的考勤问题。

我们吵得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

但吵完之后,我们会默默地坐在一起,吃一碗泡面,然后继续干活。

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有一次,一批关键的解码芯片被海关扣了。

如果没有这批芯片,我们就要停产,无法按时给刘军交货,那意味着高额的违约金。

林岚急得团团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都没办法。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哭。

我走进去,递给她一罐啤酒。

“哭有什么用。”我说。

“那你说怎么办!”她冲我吼道。

我想了想,说:“我去一趟广州。”

“你去广州干嘛?”

“我认识一个人,以前在厂里跑供销的,叫老马。他现在就在广州的电子城混,路子野。也许他有办法。”

第二天,我揣着身上所有的现金,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我找到了老马。

他还是老样子,油嘴滑舌,但人很仗义。

听我说了情况,他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带着我,在广州的电子城里钻了三天。

找了无数的人,喝了无数的酒。

最后,在一个走私贩子的仓库里,找到了我们需要的那批芯片。

价格,比正常渠道贵了三成。

但我别无选择。

我带着那批来之不易的芯片,连夜赶回深圳。

当我满身疲惫地出现在仓库门口时,林岚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我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颤抖。

我的心,在那一刻,乱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前任,也不再仅仅是合伙人。

我们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

有了那批芯片,我们按时完成了刘军的订单。

当八百台崭新的机器,装上卡车,缓缓驶出仓库时,所有的工人都自发地鼓起掌来。

我和林岚站在一起,看着卡车远去,心里百感交集。

“我们成功了。”她说。

“不,这只是开始。”我说。

刘军的尾款很快就打过来了。

四十多万。

这是我们赚到的第一笔巨款。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给所有工人放了半天假,在仓库旁边的空地上,摆了十几桌。

我们喝酒,吃肉,唱歌。

所有人都喝多了。

我也喝多了。

我拉着林岚,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天上的月亮。

“林岚。”我借着酒劲,问出了那个一直埋在心底的问题,“三年前,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总觉得,她当年的离开,不仅仅是因为嫌我穷,嫌我没出息。

林...岚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了。

她避开我的目光,喝了一口酒。

“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不,我要知道。”我固执地看着她,“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你是不是觉得,知道了真相,你心里的那道坎就能过去?”她反问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悲哀。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但我有权利知道。”

林岚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我爸。”她终于轻声说,“我爸那时候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高利贷三十万。”

我的心,猛地一沉。

九五年,三十万。

那是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天文数字。

“他们天天上门逼债,打砸东西,甚至扬言要我弟的命。”林岚的声音在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我求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没人肯借钱给我们。我去找你,本来想跟你说,想让你跟我一起想办法。可是,我看到你……看到你在为厂里那个技术革新奖金,为那五百块钱,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觉得,我不能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你。你给不了我三十万,你连三千块都拿不出来。我跟你说了,只会把你一起拖下水。”

“所以,你就说了那些伤人的话,然后选择一个人走?”我的声音沙哑。

“是。”她点了点头,“那时候,深圳有个香港老板在追我。他答应我,只要我跟他走,他可以帮我还清那笔债。”

“所以,你跟他走了?”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没有。”林岚摇了摇头,“我不能卖了自己。”

“那……那笔钱,你是怎么解决的?”我追问。

林岚看着我,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是叔叔。”

“叔叔?哪个叔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爸。”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我爸?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林岚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爸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张存折,上面有三十五万。”

“他说,那是他和你妈一辈子的积蓄,本来是给你攒着娶媳妇用的。”

“他说,他看得出来,我是个好姑娘。他也看得出来,你有多喜欢我。他不想因为钱,拆散我们。”

“他让我拿着钱去解决家里的困难,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让我离开你。而且,永远不能告诉你这件事。”

我呆住了。

像被雷劈中一样,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爸?

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单位里勤勤恳恳,连跟人红脸都很少的父亲?

他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一件事?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他既然想帮我们,为什么又要让你离开我?”

“因为他了解你。”林岚哽咽着说,“叔叔说,你这个人,自尊心比天都大。要是让你知道,你的爱情,是你爸拿一辈子的积蓄换来的,你这辈子都直不起腰。”

“他宁愿你恨我,也想让你活得有骨气。”

“所以,我就按照他说的,编了那些话。我说你看不到未来,说你没出息。我知道那些话会伤到你,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拿着那笔钱,回家还了债。然后,我没有脸再见你,就一个人来了深圳。”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这笔钱赚回来,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家。”

“这三年,我就是靠着这个念头,才撑下来的。”

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我的胸膛。

我一直以为,我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失败者。

我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自卑,都源于那场“背叛”。

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保护得最好的傻子。

我恨了她三年。

却不知道,她一个人,背负了所有。

我爸……我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他竟然用这种方式,维护了我可悲的自尊。

我蹲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在哭我的委屈。

我是在哭我的愚蠢,我的无知。

林岚也蹲了下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陈硕,对不起。我不该瞒你这么久。”

我抬起头,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哽咽着说,“我……我错怪你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在工厂的林荫道上。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的那场老电影。

聊我们曾经幻想过的未来,一个小小的家,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彻底倒塌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拿着二百万来找我。

那不是施舍,不是投资。

那是在还债。

还她欠我们家的,欠我父亲的。

“那二百万,是你赚的?”我问。

“嗯。”她点了点头,“前两年跟那个香港老板做贸易,赚了些钱。后来我自己单干,正好赶上电子产品的好时候,就越做越大了。”

“你……很辛苦吧?”

她笑了笑,云淡风轻,“都过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太多,也深情太多。

第二天,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我妈接的。

“妈,我爸呢?”

“你爸啊,跟你那些老伙计,在楼下下棋呢。”

“妈,我问你个事。三年前,家里是不是……出过一大笔钱?”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是林岚告诉我的。”

“唉,你爸这个老顽固,非不让我说。”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他说,男人的志气,比什么都重要。”

“那丫头,是个好丫头啊。可惜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仓库里坐了很久。

我想象着我爸,拿着那张存着他一辈子心血的存折,去找林岚时的情景。

我的眼睛,又湿了。

从那天起,我和林岚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我们不再吵架了。

工作上有了分歧,我们会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商量。

生活上,她会像以前一样,提醒我按时吃饭,少抽烟。

有一次,我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攻克一个技术难题。

第三天早上,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是林岚的。

上面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我看到她就睡在旁边的一张行军床上,眉头紧锁,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启航的生意,越来越好。

刘军的订单,让我们在东北市场一炮而红。

很快,全国各地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的仓库,扩建了一次又一次。

工人,从三十个,增加到了一百个。

我们成了华强北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年底分红的时候,我把属于我的那份利润,装在一个信封里,递给了林岚。

“这是什么?”她问。

“还给你的。”我说,“本金加利息,我算过了,只多不少。”

林岚没有接。

“陈硕,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不是说好了,是合伙人吗?”

“不。”我摇了摇头,“启航是你创立的,启动资金也是你的。我只是个打工的。”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跟我划清界限,是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我没有。”

“你有!”她提高了声音,“你就是觉得,接受我的帮助,让你很没面子!你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陈硕,不欠我林岚任何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又吵了起来。

这是我们解开心结之后,第一次吵架。

“林岚,这笔钱,本来就是我们家的!是你替我爸还给我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钱!”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你……”林岚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笔钱,你必须收下。”我把信封塞到她手里,“从此以后,启航的利润,我们再按三七分。我三,你七。”

“如果我非要对半分呢?”她固执地看着我。

“那我就退出。”

我们两个,就这么僵持着。

最后,林岚叹了口气,收下了那个信封。

“陈硕,你真是个犟驴。”

1999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

工厂订单太多,走不开。

除夕夜,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

偌大的仓库,只剩下我和林岚两个人。

她提议,一起吃个年夜饭。

她从家里带来了很多菜,有鱼,有肉,还有我最爱吃的饺子。

我们在办公室里,支起一张小桌子。

窗外,是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我们喝着红酒,聊着天。

气氛,有些暧昧。

“陈硕。”她忽然开口,“你……恨我爸妈吗?”

我愣了一下。

“不恨。”我摇了摇头,“我应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还在那个城中村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你……还恨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而美丽。

我摇了摇头。

“以前恨过。”我坦白地说,“但现在,不恨了。”

“我只后悔,我当年,为什么那么没用。”

“不,你不是没用。”她打断我,“你只是……生不逢时。”

我们都沉默了。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在上演。

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逗得全国人民哈哈大笑。

而我们,却各有心事。

“林岚。”我鼓起勇气,开口。

“嗯?”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林岚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有看我。

“陈硕,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过去的陈硕,和过去的林岚,都已经死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现在活着的,是启航的陈总,和远岚的林总。”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林岚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瞬间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冰雪。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主动牵起了我的手。

“我说,陈硕先生,你愿意和我,远岚贸易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林岚女士,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

我像个傻子一样,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愿意,我愿意……”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她俯下身,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窗外的烟花,在这一刻,绚烂地绽放。

将整个夜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我看着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女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好。

真好,我没有放弃。

真好,你回来了。

真好,我们还有未来。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启航电子,在2000年之后,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

我们抓住了DVD和家庭影院的风口,迅速成长为国内知名的家电品牌。

我也从一个技术总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陈总。

我和林岚,在1999年的年底,举行了婚礼。

没有太多的宾客,只请了双方的家人,和公司的一些老员工。

我爸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儿子,爸对不起你。”

我抱着他,说:“爸,你是我心里最伟大的英雄。”

我和林岚,把家安在了深圳。

我们买了一套很大的房子,有花园,有露台。

我把爸妈也接了过来。

我妈最高兴的事,就是每天去我们那个巨大的工厂里溜达一圈,跟工人们炫耀,这是她儿子和儿媳妇的厂子。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像我,沉默,但喜欢钻研。

女儿像林岚,活泼,有主见。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和林岚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会想起1998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让人绝望的夏天。

如果那天,林岚没有来敲我的门。

如果那天,我因为可笑的自尊,撕掉了那张支票。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在想什么?”林岚会靠在我的肩膀上,问我。

“在想,我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娶到你。”

她会捶我一下,笑着说:“油嘴滑舌。”

然后,我们会相视一笑。

我们都知道,我们能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

我们经历过背叛,也经历过救赎。

我们憎恨过对方,也深爱着对方。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张二百万的支票。

但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不是钱。

是爱,是信任,是那份在绝望中,也不曾放弃对方的决心。

是啊,1998年。

那是一个很多人命运的转折点。

有人下岗,有人下海。

有人沉沦,有人奋起。

而我,陈硕,何其有幸。

在我最低谷的时候,遇到了那个照亮我整个生命的人。

她不仅给了我二百万,更给了我一个重新启航的机会。

和一个,可以相守一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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