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偶尔还会想起林微微那天在咖啡馆里的表情——那种混杂着震惊、难堪和一丝不甘的复杂神情,像一张被打湿后又风干了的画。
那张画的核心,是一个叫王哲的男人。
这几年,我埋头于一行行代码,专注于一个个项目,用外人看来还算体面的薪水,支撑着一个普通男人的生活和对未来的期许。我以为真诚和努力是最好的名片,却在那天下午,被一套房、一辆车、一个虚构的“主管”头衔,轻易地贴上了“不合格”的标签。
故事,要从我妈那个星期打来的第三通电话说起。
第1章 一个“不错”的姑娘
“陈阳啊,你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姑娘,条件真不错!”我妈周秀云女士的声音隔着听筒,依然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我正盯着屏幕上的一段报错代码,太阳穴突突地跳,只能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含糊地应着:“妈,我这儿忙着呢,回头再说行吗?”
“不行!”我妈的音量瞬间拔高了两个度,“什么事有你的人生大事重要?你都三十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人家姑娘叫林微微,在一家外企做行政,长得漂亮,人也文静。我跟你说,照片我看了,配你绰绰有余!”
“妈……”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种“配你绰绰有余”的论调,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每次都像一根软刺,扎得人不舒服,但又发作不起来。
“别妈啊妈的了,你张阿姨跟对方通过气了,人家姑娘也觉得可以先见见。时间地点都约好了,这周六下午三点,就在你们公司附近那个‘慢时光’咖啡馆。你可不许给我迟到,好好拾掇拾掇,别一天到晚穿得跟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留下满室寂静和我的一声叹息。
我叫陈阳,今年三十岁,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技术研发组长。在外人眼里,我大概算是个标准的“经济适用男”。名校硕士毕业,工作稳定,年薪税前二十五万,在房价高企的城市里,付了首付买了套九十平的两居室,月供压得人喘不过来,代步车是一辆开了五年的大众朗逸。生活不咸不淡,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对于相亲,我早已从最初的抗拒,变得有些麻木,甚至可以说是“配合”。我知道父母着急,也理解他们的焦虑。在这个年纪,同龄人大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还孤身一人,确实让他们操心。
周六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慢时光”咖啡馆。特意听了老妈的话,换下了一成不变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穿了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是干净的白T恤。对着玻璃门照了照,嗯,至少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没多久,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女孩走了进来,目光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身上。她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核对照片。
我站起身,朝她挥了挥手。
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你好,是陈阳吗?”
“你好,我是。请坐,你是林微微吧?”
“嗯。”她点点头,在我对面坐下,姿态优雅地将手提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她确实很漂亮,五官精致,化着淡妆,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比张阿姨发给我妈的照片上还要动人几分。只是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我略微有些不自在。
我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相亲的开场总是这样,像两台预设了程序的机器,需要一个启动指令。
我清了清嗓子,决定先打破尴尬:“听张阿姨说,你在外企工作?”
“嗯,在一家德企做行政主管助理。”林微微抿了一口拿铁,嘴角沾上了一点奶泡,她用纸巾轻轻擦去,动作很斯文,“工作比较清闲,就是一眼能望到头。”
“挺好的,稳定。”我干巴巴地接了一句。
她抬眼看我,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我的回答有些无趣。“你呢?听张阿姨说你在互联网公司,那应该很忙吧?经常加班?”
“还好,项目忙的时候会加加班,平时还算正常。”我实话实说。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还算人性化,并不推崇无效的996。
“哦……”她拖长了音调,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你们做技术的,收入应该挺不错的吧?”
来了,核心问题。
我心里早有准备,相亲嘛,本质上就是一场信息交换和条件匹配。我坦然地回答:“还行吧,一年税前大概二十五万左右。”
我说完,清楚地看到林微微搅动咖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停顿很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她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าก的距离感:“嗯,挺稳定的。”
又是“稳定”这个词。我知道,当一个女人用“稳定”来评价你的收入时,潜台词多半是“不算高”。
果然,接下来的对话,开始朝着我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第2章 “我男朋友是主管”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林微微不再主动提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我的话。我聊起最近看的电影,她就说“没时间看”;我聊起周末喜欢去爬山,她就说“不喜欢出汗”。
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推销员,而对方对我的“产品”毫无兴趣。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结束这场尴尬的会面时,林微微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原本有些冷淡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的笑意,那种笑,和我之前看到的礼貌性微笑截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喂,亲爱的。”她的声音甜得发腻。
我端起咖啡杯,默默喝了一口,视线转向窗外,假装对她的通话内容不感兴趣。
“嗯,我在外面呢……和一个阿姨介绍的朋友见个面,就是走个过场啦。”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但咖啡馆里很安静,我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哎呀,你怎么会不放心呢?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啊。”
我嘴里的美式咖啡,突然变得格外苦涩。
原来她有男朋友。
那她为什么还要来相亲?敷衍长辈?还是……对男朋友不满意,想骑驴找马?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有被欺骗的恼怒,又有一种“原来如此”的释然。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对我兴致缺缺。
她很快结束了通话,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甜蜜。她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通话有些不妥,略带歉意地对我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男朋友打来的,他比较粘人。”
她主动提到了“男朋友”三个字,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放下咖啡杯,决定把话挑明:“林小姐,如果你有男朋友,其实可以提前跟张阿姨说的,我们也就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难免带上了一丝质问。
林微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陈先生,你别误会。我和他……关系还没完全稳定下来,家里人不知道,所以才催着我来相亲。我也没办法,总得给长辈一个交代。”
这个解释很牵强,但我也不想深究。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那……”
“其实,”她突然打断我,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男朋友,他叫王哲,也在你们互联网行业。”
“哦?”我有些意外。
“对,他是一家公司的部门主管,管着一个十几人的团队。”林微微说起“部门主管”四个字时,下巴微微扬起,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他真的很优秀,也很有上进心。公司特别器重他,今年年底可能就要升总监了。”
我附和着“嗯”了一声,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即将升总监的部门主管,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女朋友出来相亲?
“他对我特别好,”林微微继续说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上个月我过生日,他送了我一个名牌包包。我们计划明年就在市中心买套大平层,他说不能委屈我。”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比较。
我终于明白了。她不是来相亲的,她是来“市场调研”的,或者说,是来寻找优越感的。通过对比,来印证她男朋友的“优秀”。而我,就是那个被用来作对比的参照物。
我的年薪二十五万,在她眼里,显然不够看。
“他真的很辛苦,”林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心疼,“他们公司竞争压力也很大,他作为主管,要操心的事情特别多。不过回报也高,他去年光年终奖就拿了二十多万,差不多是你一年的工资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我的自尊上。
我不是一个爱攀比的人,也从不觉得钱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但此刻,被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性,用她男朋友的收入来如此直白地贬低,我的心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我看着她,认真地问:“林小姐,你觉得,钱和职位,是衡量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标准吗?”
林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拨了拨头发,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不是吗?这年头,没有经济基础,谈什么上层建筑?爱情也是需要物质来保障的。一个男人有没有能力,就看他能赚多少钱,能坐到什么位置。我男朋友虽然现在辛苦,但未来可期。不像有些人,在一个岗位上待久了,就没什么上升空间了。”
她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显然是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跟她争辩这些没有意义,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说的对。”我平静地说道,“你男朋友确实很优秀。”
见我“认输”,林微微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她端起咖啡杯,优雅地喝了一口,仿佛一个打了胜仗的女王。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说不定王哲还认识你们公司的领导呢。他人脉很广的。”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个荒唐又好笑的念头。
我顿了顿,清晰地报出了我们公司的名字:“启明科技。”
第3章 巧合,还是闹剧?
当“启明科技”四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时,林微微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启明科技?”她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好巧,我男朋友王哲,也在这家公司。”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在我脑海里闪过。是同名同姓的巧合?还是……
我强作镇定地看着她,问道:“是吗?那确实很巧。我们公司挺大的,有好几个事业部,不同部门之间不认识也很正常。”
林微微显然没有多想,她兴奋起来,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以炫耀的支点:“对啊!他在你们公司的核心业务部门,是AI算法部的。你们公司AI算法部的主管,你认识吗?”
AI算法部。
主管。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我们公司确实有AI算法部,而且,那正是我所在的部门。
而我们部门,从总监到下面的小组长,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清清楚楚。
这里面,没有一个叫“王哲”的“主管”。
我的沉默,在林微微看来,似乎是默认了不认识。她脸上的优越感更甚了:“看来你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不认识也正常。王哲他们那个部门,都是公司的核心精英,平时接触的也都是总监级别的人物。”
我看着她那张因炫耀而微微发光的脸,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谎言,被她当成了炫耀的资本,并且用这个谎言,来对我进行全方位的“降维打击”。
我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我不能当场拆穿她。那样太不体面,也会让场面变得极其难堪。而且,我更想知道,这个“王哲”,到底是谁。
“可能吧。”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林微微却不依不饶,她似乎很享受这种“碾压”我的快感。“说起来,你们做技术的,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不太爱说话?”她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王哲就不一样,他虽然也是技术出身,但情商特别高,很会跟人打交道。他们领导都说,他是技术人才里最懂管理的,管理人才里最懂技术的。”
她每夸一句王哲,就好像在我身上插了一刀。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我开始怀疑,这场相亲,是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是这个王哲,知道我要和他的女朋友相亲,所以故意让她来羞辱我?可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林微微的相亲,是长辈安排的,完全是偶然。
除非……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王哲”两个字。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照片上的那个人,眉眼间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公司的茶水间或者电梯里见过。他的职位信息,清清楚楚地显示在名字下面——
AI算法部,初级算法工程师。
我的下属的下属。
上个季度,他的绩效评估报告,还是我亲自审核签字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的绩效是C,处于被优化的边缘。当时他的直属组长还找我聊过,说这个年轻人,技术能力一般,但心思活络,总喜欢在外面吹嘘自己。
原来,这就是林微微口中那个“年终奖二十多万”、“即将升总监”的“部门主管”。
我盯着手机屏幕,一时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觉得悲哀。
为林微微的盲目,也为王哲那可怜又可笑的虚荣心。
我关掉手机,抬起头,重新看向林微微。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王哲的“光辉事迹”,比如他如何带领团队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如何得到了公司高层的点名表扬。那些事迹,我作为部门的负责人之一,听起来却无比陌生。
“陈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她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沉默,问道。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平静。所有的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个被虚假光环蒙蔽的女孩,有点可怜。
“没什么。”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我在想,你男朋友王哲,确实是个……很特别的人。”
“是吧!”林微微骄傲地挺了挺胸,“能做他的女朋友,我也觉得很幸运。”
我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钱包。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说着,站起身,“这顿我请。”
林微微似乎也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该炫耀的也炫耀完了,便也没有挽留。她客气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应该的。”
我走到前台,付了两杯咖啡的钱。转身准备离开时,林微微叫住了我。
“陈阳。”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回过头。
她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类似于“忠告”的神情,说道:“我觉得你人还不错,就是有点太老实了。男人嘛,还是要更有事业心一点。你看看王哲,再看看你,同样是在启明科技,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你也该多向他学习学习。”
阳光从咖啡馆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
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我心里扎了一根刺。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好好‘认识’一下他。”
第4章 周一的例会
周末剩下的时间,我过得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里总是会回放出林微微说那些话时的神情,以及公司系统里王哲那张带着几分青涩和讨好笑容的证件照。这两者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其荒诞的画。
我没有愤怒到想要立刻报复谁。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像一粒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它让我开始重新思考很多问题:关于真诚与谎言,关于价值与标签,关于现代都市男女之间那层脆弱又现实的关系。
周一早上,我照常开车去公司。
走进办公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AI算法部的工程师工位区。很快,我就在角落里找到了王哲。
他正对着电脑,和旁边的同事有说有笑,看起来神采飞扬,丝毫没有“绩效为C”的危机感。他穿着一件印着潮牌logo的卫衣,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运动手表。从外表看,确实比我们这些埋头敲代码的“老实人”要光鲜亮丽得多。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冲我点了点头:“陈组长早。”
“早。”我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句,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和林微微相亲的事。如果他知道,那他此刻的镇定,就显得有些可怕了。如果他不知道,那这一切就纯粹是一个由他的虚荣心引发的、天大的巧合。
上午十点,是部门的周例会。
我是研发二组的组长,负责整个部门的项目进度协调和技术方案评审。按照惯例,各个小组的负责人会先汇报上周的工作进展和本周的计划,然后由我进行总结和任务分配。
会议室里,总监张志刚坐在主位,我和另外两个组长,以及各个项目的核心成员都到齐了。
王哲作为一名初级工程师,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加这个级别的例会的。但巧的是,他所在的小组负责的一个辅助模块上周出了点问题,他的直属组長李明今天让他一起过来,旁听一下问题的解决方案。
他坐在会议室最末尾的位置,手里拿着笔记本,看起来正在认真记录。
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轮到李明汇报时,他提到了那个出了问题的模块。
“……这个问题,主要是因为在数据预处理环节,对一个边界条件的考虑不够周全导致的。上周五我们已经定位到了问题,王哲也跟了一晚上,出了一个临时的修复补丁。”李明看向王哲,示意他可以说几句。
王哲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虚和一丝疲惫,似乎在表明自己为了工作付出了很多。
“陈组长,张总监,各位领导,”他开口了,声音洪亮,不像个初级工程师,倒像个经常做汇报的老手,“这个问题确实是我的疏忽。上周五发现后,我主动留下来加班,和李哥一起排查,到凌晨三点多才基本搞定。目前的补丁方案可以保证线上业务不受影响,但长期来看,还是需要对整个模块的逻辑进行一次重构。我周末也思考了一下,初步有了一个重构的思路……”
他侃侃而谈,把一个由他自己失误造成的问题,轻描淡写地包装成了自己认真负责、积极主动的正面案例。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我注意到,总监张志刚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张总是技术出身,最反感的就是这种华而不实、避重就轻的汇报方式。
等王哲说完,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我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王哲身上。
“王哲,”我叫了他的名字。
他立刻站直了身体,恭敬地应道:“哎,陈组长,您说。”
“你刚才说,你对模块重构有了一个初步的思路?”
“是的,陈组长。”他显得很有信心。
“那你说说看。”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哲显然没料到我会让他当场阐述,愣了一下。他大概以为,他刚才那番话,只是例行公事地表个态而已。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技术名词,但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临时胡编的。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的直属组长李明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开口替他解围,我抬手制止了他。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林微微口中“技术人才里最懂管理的,管理人才里最懂技术的”部门主管,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最后,王哲面红耳赤,低着头说:“对不起陈组长,我……我的思路还不太成熟,需要再完善一下。”
我没有再为难他,只是淡淡地说:“思路不成熟,就不要在例会上拿出来说。做技术,要脚踏实地,解决问题靠的是代码,不是嘴皮子。出了问题,先反思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强调自己加了几个小时的班。明白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明白了,陈组长。”王哲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
然后,我看向李明,语气严肃了几分:“李明,你们组的这个问题,性质很严重。一个简单的边界条件,居然能在线上引发故障,说明你们的代码审查流程有漏洞。会后,你和相关人员,交一份详细的事故报告给我。另外,这个季度的绩效,你们组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明脸色一白,点了点头:“好的,陈组长。”
整个过程,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私人情绪,完全是就事论事。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林微微那张骄傲的脸。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王哲几乎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在躲避什么。
他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了他。
“王哲,你等一下。”
他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组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平静地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女朋友,是叫林微微吗?”
第5章 摊牌
当“林微微”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时,王哲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这个反应,已经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他不仅知道我和林微微相亲,而且,林微微说的那些话,很可能就是他授意的。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没有继续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这种无声的压迫,远比疾言厉色的质问更具力量。
过了足足半分钟,王哲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艰难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陈……陈组长,您……您怎么会……”
“我怎么会认识林微微,是吗?”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上周六下午,在‘慢时光’咖啡馆,我和她相亲。”
王哲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跟我说,他的男朋友叫王哲,是启明科技AI算法部的部门主管,年终奖二十多万,马上就要升总监了。”我继续平静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王哲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她还劝我,要多向你学习学习。”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原本以为,当面戳穿他的谎言时,我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但实际上,并没有。我只觉得眼前这个用谎言和虚荣堆砌起来的年轻人,既可悲,又可笑。
“陈组长,我……我错了!”王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猛地一躬身,几乎成了九十度,“我真的错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虚荣心作祟!我怕微微看不起我,所以才……才吹了牛。我真不知道跟您相亲的是她啊!要是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敢让她去啊!”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冷笑一声,“你当我傻吗?林微微的相亲对象是我,这件事,你会不知道?”
王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我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微微她……她把您的资料发给我看,我当时就懵了。可是……可是我已经跟她说了很多谎话,我不敢跟她说实话,我怕她跟我分手。我……我鬼迷心窍,就想……就想让她去见见您,让她觉得您……您也不过如此,这样她就不会多想了……”
原来如此。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太知道了。他精心导演了这场戏,让自己的女朋友,去贬低自己的直属上司,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高大上”,巩固自己在女友心中的形象。
这是何等的愚蠢和狂妄!
“所以,她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教的?”我追问道。
“不不不!”王哲拼命摇头,“大部分都是我以前跟她吹牛时说的,我只是……只是跟她说,您这个人技术还行,但不太会做人,没什么发展前途……我真没想到她会当着您的面说出来啊!陈组长,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就是个混蛋!我猪油蒙了心!”
他说着,竟然“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会议室里回荡着清脆的巴掌声。
我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心里的最后一丝怒火也熄灭了。
跟这样的人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层次。
“行了。”我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可能上演的后续苦情戏码,“别在我面前演戏了。”
我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对他说:“关于你工作上的事,我会公事公办。至于你个人生活里的这些闹剧,我没兴趣参与。你好自为之。”
回到办公室,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晰无比。这是一场由一个男人的虚荣和自卑引发的,极其拙劣的闹剧。而我,不幸成了这场闹剧的配角。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申请人是林微微,验证消息是:陈先生,我是林微微,想跟您解释一下。
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立刻,她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陈先生,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王哲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为我那天在咖啡馆说的那些愚蠢的话,向您道歉。我被他骗了,我真的不知道您才是他的领导。请您原谅我的无知和冒犯。”
一连串的消息,充满了惊叹号,可以看出她此刻的心情有多么激动和惶恐。
紧接着,她又发来一条:“您……您不会因为这件事,开除王哲吧?他知道错了,他也是一时糊涂。求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看着这条消息,忽然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为王哲求情。
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该说她愚蠢。
我拿起手机,慢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我不会因为私事开除任何一个员工。但是,我也不会因为私D事,留下一个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都有问题的员工。”
我点击了发送。
然后,我平静地删除了林微微的微信。
这场闹剧,于我而言,到此结束了。
第6章 余波与抉择
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那场荒唐的相亲和摊牌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会留下痕迹。
王哲在公司的状态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跃,总是独来独往,见到我也总是绕道走。他手头的工作,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提交的每一行代码,都会反复检查,生怕再出什么纰漏。
那份关于线上故障的事故报告,李明交了上来。报告写得很详细,把问题的原因、影响以及后续的改进措施都列得清清楚楚。在责任人一栏,王哲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按照公司的规定,引发线上故障,责任人的季度绩效会直接被评为C。连续两个季度绩效为C,公司就有权启动劝退程序。
而王哲,上个季度的绩效,恰好也是C。
李明拿着报告来找我签字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陈组长,王哲这小子……虽然有时候是有点浮夸,但人还是挺机灵的。你看,这次是不是……给他个机会?”
我知道李明是惜才,也是不想让自己的团队背上一个“逼走员工”的名声。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李明,我们是技术团队,靠的是实力说话。机灵,不能当代码写。这次的事故,影响不大是运气好,如果造成了严重的客户损失,你我都要跟着担责。公司的制度不是摆设,如果这次放过他,以后还怎么管理团队?”
李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我在报告上签了字。
这件事,我确实是公事公办。王哲的去留,取决于公司的制度和他的表现,而不是我个人的好恶。如果我因为那场相亲就滥用职权开除他,那我和他那种用谎言操纵别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周后,HR找王哲谈了话。
他选择了主动离职。
他走的那天,给我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邮件里,他再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感谢我没有在公司宣扬他的丑事,也感谢我最后给了他体面。他说,这件事让他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以后会脚踏实地做人。
我没有回复。
道不道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他真的能从这次的教训中得到成长。
又过了几天,我妈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老人家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陈阳!你到底跟人家林微微说了什么?张阿姨今天跟我说,那姑娘回去之后,就把你给说得一无是处,说你这个人情商低,没本事,还小心眼!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林微微在长辈面前,竟然是这样评价我的。
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在她和王哲的爱情故事里,我成了一个仗势欺人、因相亲不成而报复下属的“恶人”。
这样,她和王哲的分手(我猜他们很大概率会分手),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样,她在那场相拿亲中的愚蠢和拜金,也就被掩盖了过去。
我忽然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
“妈,”我打断了她的数落,声音有些沙哑,“那个林微微,和她那个所谓的‘主管’男朋友,都是骗子。这件事很复杂,我不想多解释。总之,以后别再提这个人了。”
“什么骗子?人家小姑娘好好的,怎么就成骗子了?”我妈显然不信。
“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张阿姨,问问她那个‘主管’外甥,是不是从我们公司离职了。”我不想再多费口舌。
挂掉电话,我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很大,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的故事。我的这点经历,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可这件事,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复杂。王哲的虚荣,林微微的拜金,他们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和面子,可以轻易地扭曲事实,诋毁他人。
我没有感到愤怒,只是觉得有些悲凉。
原来,真诚和坦荡,在某些人眼里,竟然是如此地不值一提。
也许,林微微说得对,我确实“太老实了”。我的世界观,还停留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简单逻辑里。而他们的世界,早已习惯了用谎言和包装来构建。
我忽然很想给一个人打个电话。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了大学同学兼死党周毅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大忙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周毅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没什么,就是想找你喝一杯。”我说。
“行啊,老地方见。”
那天晚上,在街边的烧烤摊上,我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毅。
周毅听完,撸了一口串,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一拍大腿:“我靠!这不就是现实版的‘职场甄嬛传’吗?你小子也太倒霉了,相个亲都能遇到这种奇葩。”
“倒霉吗?我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我摇了摇头,喝了口酒,“就当是花了两杯咖啡的钱,给我上了一课。”
“什么课?”
“关于‘标签’的课。”我看着杯子里浮动的啤酒沫,慢慢地说,“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努力工作,真诚待人,就足够了。但现在我发现,很多人看人,根本不看你内在是什么,他们只看你身上贴着什么标签——年薪多少,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是什么职位。他们用这些标签,快速地给你分类、定价,然后决定对你的态度。”
“这世界不一直都这样吗?”周毅说,“现实得很。”
“是啊,现实得很。”我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换个年薪五十万的工作,买辆宝马,去打他们的脸?”周毅开玩笑说。
我摇了摇头。
“不。”
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稀疏的星星,一字一句地说:
“我决定,撕掉别人想贴在我身上的所有标签,也撕掉我自己给自己的束缚。从今以后,我只为自己活。我努力工作,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技术理想,不是为了那个数字;我认真生活,是为了取悦自己,不是为了符合谁的择偶标准。”
那场相亲,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身上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烧掉了我内心深处那一丝迎合别人的懦弱。
它让我明白,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让一个只看重标签的人,看到你真实的价值。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然后,等待那个能透过所有标签,看到你灵魂本色的人。
也许她明天就会出现,也许还要等很久。
但这一次,我不再焦虑。
我举起酒杯,和周毅碰了一下。
“敬那个‘太老实’的自己。”我说。
“也敬那个,终于想明白的你。”周毅笑着说。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喧闹的夜市里,像一首新的序曲。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