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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1日晚,高淳法院的三位法官崔旺、魏猷龙、刘毅(从左到右)在直播卖蟹。高淳法院供图
这是一场特别的直播,主播有些“严肃”,还穿着工作制服。几个小时前,这群法官还在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区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高淳法院”)处理案件。下班后,他们才坐在了阳江镇村里的蟹塘边。
10月31日晚7时,这个6亩大的蟹塘第一次被这样强烈的灯光照亮。平日里和它打交道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秋兰。
10年前的一场交通事故,秋兰母亲欠下26万元的债务。多年来,秋兰带着父母还债,每年腊月二十八前都将两万多元的欠款打到法院账户,从未拖欠。
今年是打款的最后一年,36岁的法官刘毅兴冲冲地带着几位同事到家中走访,想要记录下这个家庭的重生。
令他们惊讶的是,还债远没有尽头。蟹塘连着这家人的命运。每年,他们都在盼望螃蟹最肥美的秋季。
他们经历的大多数秋天都不如人意,蟹塘也从最开始的60亩变成了6亩,还欠下了一身债务。除去还掉的20多万元,还有余债50万元。而带着父母还债的女儿,自称10年来几乎没有睡过好觉。尽管在法律上,债务与她无关。
这群法官被秋兰打动了。他们给她介绍“类个人破产”制度,建议她带父母进行个人财产清算,还想了直播的方式,法官们站在镜头前帮这家人卖蟹还债。
在全国类个人破产案件中,这是法院首次通过网络直播变卖债务人财产,引发不少讨论。
这一晚,他们的直播间来了20万人,全国各地网友的订单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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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家的螃蟹。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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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一打,刘毅就开始紧张。下了班,他没吃晚饭就往秋兰家赶,到的时候已经快6点。
简单准备的台词没来得及对完,也没有正儿八经彩排,时间催着他和4位同事上场。
直播流程也只有个大概。3位法官在台前讲解,两位法官在几米开外出外景,“从抓螃蟹、捞螃蟹到挑螃蟹,一镜到底”。他们本来准备借个室内的直播场地,没借到,只能“算了,搞朴实点”。
场地是临时支的,设备是借的,背景板是花了半小时用AI做的,最贵的是面前的桌子,为了不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丑”,他们花了几百块,用来摆螃蟹和抽奖用的礼品。
法官直播拍卖螃蟹,全国还没有先例。
这群执行局的法官过去拍卖的,大多是被执行人的房子、车子。很多年前,高淳法院也卖过一次螃蟹,那时网购还没兴起,他们把整塘螃蟹捞起来,到市场卖给了批发商。价格比市场价低了差不多四分之一。
这次帮秋兰家卖蟹,他们想试试直播。直播卖蟹,既能快速处置生鲜,还能按市场价卖,减轻秋兰家的负担。变卖款进入法院账户,公开透明,也便于监管。
后来,这群全国第一批“吃螃蟹”直播的法官觉得,介绍到挑螃蟹还不够,干脆在直播间试吃。
直播的方案在高淳法院内激起了不小的水花,有同事担心法院的形象,“法官应不应该站在直播间里?”“到底是当事人卖,还是法官卖?”
刘毅和几位同事反复确认,根据法律规定,生鲜类物品法院可以灵活选择变卖方式,通过网络直播变卖,实现资产最大化变现未尝不可。考虑到秋兰一家的隐私,他们最终决定自己上。上级法院也支持他们,用视频号同步直播。
还有同事担心螃蟹的品质。法官们找来当地螃蟹合作社提供养殖技术支持。几乎每周下了班有空,刘毅都到蟹塘看螃蟹。附近的狗已经认识他,不再吠叫。
今年因高温不退,螃蟹不断蜕壳,直到10月31日,螃蟹的品质稳定下来,推迟了两次的直播终于提上日程。
晚上7点,秋兰家的螃蟹开卖了。
3位法官都有些紧张。刘毅在桌上把双手交叉又打开。坐在他旁边的魏猷龙50多岁了,普通话不佳、有镜头恐惧症,一开始不想“抛头露面”,最后愿意过来,是想给这群年轻的法官“撑场子”。最左边的崔旺,直到和网友打招呼才露出笑容,抬起右手在空中挥动。
他们都是第一次当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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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家的蟹塘,右上方是直播平台。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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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开场时,他们播放了法院准备的短片,主人公是秋兰一家。
秋兰和刘毅同龄,从小在高淳长大,初中没毕业就开始打工,后来结了婚,在高淳城区安家。她个子不高、扎着马尾,干活利落、声音清亮。
2010年左右,秋兰父母跑船舶运输发生事故,赔了钱,夫妻俩卖了船回家养螃蟹。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蟹,最多的时候,他们有60亩蟹塘,还在安徽包了地。
一家人起早贪黑还钱,家里的情况快要好起来。
2014年年底,螃蟹亏了,加上家里新盖房子,又欠下20多万元。
2015年,秋兰母亲骑电动车时,载着的小狗跳下车,一路人被撞倒致残,高淳法院判决,要赔20多万元。那一年,家里的债务已经有80多万元。秋兰结了婚、怀着孕。
沉重的劳作和债务压弯了父亲的背。那时他刚满50岁,因为腰疼去医院,医生说,可以手术,但术后要休息5年。这个总是低头走路的农民拒绝了。“他说我没有那个时间,我该(欠——记者注)了这么多债,债主怎么办?”一有空,他还是开着三轮车到市场上帮人拉货,妻子则去卖自己种的菜。
到了卖蟹的季节,他们白天摆完摊,晚上回家捞蟹,还挨家挨户收缺了腿的残蟹,第二天赚点差价。收完蟹,常常已经是半夜。第二天早上五六点,他们又得出门,去市场抢个好摊位。秋兰母亲一天要用茅草捆上几百只螃蟹,有时候实在困得受不了。
秋兰是摊子上最忙的人,父母普通话不好,她是卖蟹的主力。生完孩子后不久,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到了秋天,从早上到傍晚,都待在一排白色的蟹箱旁。不卖蟹的时候,她白天开小吃店,晚上出摊卖凉皮和肉夹馍,回家已经是凌晨。好在丈夫支持她帮衬自家父母。
他们的午饭是饼干、面包,即使是点快餐,父母也只愿意点两份,三个人分着吃。这么多年来,她最开心的时候,是卖了一只母蟹,“80块”。
一家人只为了一个念头:赶快还债。
今年夏天,秋兰找到刘毅,想要算个账,还需要给法院打多少钱。他那时还不知道,蟹塘死了不少螃蟹,这家人正为年底的执行款发愁。
进了秋兰家,这群法官的心情由兴奋变得沉重。秋兰告诉刘毅,“生小孩的时候我为爸妈还债,现在女儿小学快要读完,我还在帮父母还债”。过年的时候最难,不少债主上门问债,他们只能一遍遍讲好话。
“我们现在真的是借债还债。”秋兰母亲恨不得一年有600多天,才能够还掉更多钱。
回到法院,刘毅愁眉苦脸地对魏猷龙讲,他想推荐秋兰家申请“类个人破产”。申请成功后,法院需要变卖秋兰父母的财产,给债务人还钱,秋兰家也能尽快走出欠债循环。但问题是,夫妻俩可以变卖的财产,只有一塘螃蟹,螃蟹要怎么卖?
“我们一起合计合计。”魏猷龙看出,刘毅真的被打动了。直播平台的竞买公告里写着,这次直播是为了“助力诚信债务人清偿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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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塘边的木屋里,保留了直播的布置。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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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播后的一个小时里,有网友问,“这和网购有什么区别?”
崔旺解释,这是法院合法合规通过直播的方式变卖生鲜财产,和平时网购差不多,也是“一口价”,即拍即得。还有网友对“类个人破产”制度感到好奇。
刘毅说,我国有企业破产法,但还没有个人破产法,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首次提出研究推动建立个人破产制度。深圳和厦门是全国唯二为个人破产立法的城市。
2020年5月,高淳法院开始进行“类个人破产”试点。
最初听到“个人破产”时,秋兰有点紧张,以为法官“要把家里查封”。直到刘毅解释,会把父母的财产做个清算,“对正常生活影响不大”,她才放心。
当高淳法院把他们提交的清算申请贴在村委会和家门口公示时,秋兰母亲一度因为羞愧想要撕下。
秋兰拦住母亲。“都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丢不丢人的。”她劝母亲,“我们实事求是就是这样的(情况),法院愿意帮我们,我们就接受,能帮我们卖多少,我们就还别人多少,对人家也是负责任”。
高淳法院指定江苏奋发律师事务所的几位律师担任破产管理人。
律师曹华介绍,接到法院的指派后,她们需要摸清秋兰父母的真实财产状况,还要和所有债权人谈话,调查秋兰一家的为人、签字核实债务信息,最后再确认清偿计划。
这家人的债权人有20个,大部分是同村的朋友或是亲戚。
律师周云巧至今还记得,债权人都表示这家人不错,听完可以一次性收回欠款,都同意本金打折偿还,只有一位有些犹豫,最后也松了口,“觉得秋兰孝顺,回去再做家里人工作”。
9月26日,第一次债权人会议上,20位债权人一致同意,免去利息,秋兰家一次性清偿90%的本金。卖蟹钱不够的部分,由银行贷款补上。有人不会写字,请人代签,郑重摁上红指印。
直播中,刘毅说,秋兰代表的是无数“诚实而不幸”的债务人。他呼吁大家,只要积极面对问题、清偿债务,“天总会亮的”。
魏猷龙在高淳法院金融审判庭担任庭长多年。他曾遇到一个包工头,工程烂尾,欠债127万多元,在外打工,17年不敢回家;还有一位父亲,本是老板,欠债后常年在工地搬钢筋,有一年因为躲债,带着孩子离开高淳,错过了期末考试,家里的墙上,缺了那一年的奖状。
他们的债权人不断找到法院,法官也多次强制执行,耗费大量精力,但实在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最终的结果是,案件得不到解决,债权人拿不到钱,而债务人也因为被法院采取限制高消费、列为失信人等强制措施,“很难东山再起”。
“实际上,他们的失败经验也是社会的财富”,魏猷龙认为,社会应该“鼓励诚信的债务人,即使失败了也可以重来”。
他提到,养蟹也是“靠天吃饭”,可能因种种原因亏损,不少蟹农和秋兰家面临一样的情况,社会应该帮他们一把。
“大家出于对债务人的信任,愿意做出让步,同意一次性清偿一定比例的债务,由法院变卖财产,或是再加上银行借贷进行偿还,债务人之后只用偿还银行的借贷和低息。”刘毅说。
魏猷龙强调,类个人破产制度对债权人也是一种保护。债务人将被“置于聚光灯下”,“对所有债权人来说,他的财产状况都是公开透明的,统一按比例进行清偿,避免出现先还谁、后还谁的情况。”
魏猷龙想起,时隔17年,包工头已经58岁,终于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他注视着窗外,眼神里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怯”。而最终填上孩子奖状墙的,是那位父亲的“信用修复证明书”。
魏猷龙认为,探索“类个人破产”制度,对破解“执行难”也有帮助。同一个债权人身上往往有多个案件,由不同法官办理。有了这个制度,可以将所有案件进行合并办理,推动多个案件快速解决。
直播中讲解完“类个人破产”制度后,法官们几次抽奖,口令除了“秋兰家大卖”以外,还有“把‘诚实守信’打在公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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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7日,秋兰在螃蟹摊里打包发货。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黄晓颖/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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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慢慢移开。前一天刚下过雨,蟹塘沿岸的小路还有些湿润。
负责蟹塘外景直播的法官樊勇向秋兰父亲借了手电筒,沿路介绍如何抓蟹,裤脚和皮鞋都沾上了泥点子。中途,塘中的增氧机突然打开,吓了他一跳,他赶紧打圆场,说是“节目效果”。他笑称自己是“不太专业的螃蟹主播”,但要做“专业的法官”。
最后,法官徐德成随机挑了几只螃蟹,由秋兰送到台前。螃蟹被放入蒸锅中,不时飘出白气。
直播进行到中途,刘毅看到,有20万人涌进来,不少熟人也给他发消息,问他是不是在直播。那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气氛搞起来。
他们聊起螃蟹相关的逸闻。魏猷龙讲,历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宋仁宗,法海曾和白娘子斗法,打不过,只好藏到了螃蟹的心脏里。刘毅在旁边听着,小声提示他照着词说。
事实上,准备的词很快就说完了,魏猷龙明显感觉到,自己赶不上提词器的速度。有时候,他又觉得别人的词适合自己说,索性拿了过来。一晚上,这位自认有些保守的法官只喝了两口水,他旁边的崔法官,被风吹得不时擦鼻涕。
好在3个人撑到了螃蟹出锅。
“吃螃蟹”是整个流程中不确定性最大的环节。在这之前,刘毅请亲戚悄悄买了秋兰家的螃蟹试吃,还请来专业的验蟹师把关。
几位法官不约而同起身围到锅前。拿到螃蟹后,崔旺掰下一条蟹腿,举到镜头前,给“网友先吃”。刘毅则掰开了蟹壳,请工作人员把镜头拉近,兴奋地展示饱满的蟹黄。
“开盲盒”成功后,直播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法官们又抽了几次奖。
这天晚上,有人在直播间留言,“比苏超好看”。还有网友说,“法拍蟹值得信任”。原本两小时的直播拉长了40分钟,直到直播结束,主播们才松了一口气。
订单来自全国各地。不少朋友告诉魏猷龙,自己下了单支持。工作人员反复和一位来自新疆的网友确认,担心快递时间过长,对方称,自己并非为了螃蟹,“而是想支持一下秋兰家”。
当天晚上,法官直播卖螃蟹的热度上来了,刘毅有点忐忑,把大家的评论一条条找出来看。
有网友觉得,这场直播属于“司法创新”,也有人质疑,法官不应该站在镜头前,属于“不务正业”。但刘毅认为,整个过程合法合规,既帮助了秋兰一家,又普了法,并不是坏事。
“尤其是针对螃蟹这类易变质、销售窗口期短的生鲜产品,直播拍卖的方式可最大化实现财产价值,保障双方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直播结束后,看到网上有人指责法官,秋兰有些过意不去。从直播当晚到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都酸酸的。过去10年,她有很多想哭的时刻。但这一次她说,全家未来要经常笑。
(应受访者要求,秋兰为化名)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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