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黄浦江边一个顶楼餐厅里,看落地窗外金融中心的楼尖戳破云层。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二伯”两个字跳出来,像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
“喂?是小川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小就熟悉的、略带油滑的试探。
“嗯。”我应了一声,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那块五分熟的牛排。
“哎呀,小川啊,出息了,现在是大老板了。二伯在电视上都看到你了,那个什么……财经访谈!”
他的语气夸张得像是街头卖艺的。
我切下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血水和肉汁的混合味道,很原始。
“有事吗,二伯?”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然后是更热情的笑声:“你看你这孩子,跟二伯还这么客气。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关心关心你?”
“你要是没事,我就挂了,这边还有个会。”我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别别别!”他急了,“有事,有事!小川啊,你得帮二伯个忙啊!”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来了。
“你堂哥王浩,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了。”
“哦,恭喜。”
“唉,恭喜什么啊,愁死了!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市里买套房,首付……首付还差个二十万。”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太阳穴上。
我没说话,听着他继续表演。
“你爸妈那边,你也知道,他们那点退休金……唉。二伯这也是没办法了,思来想去,咱们家现在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了。小川啊,你能不能……先借给二伯二十万,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了,马上就还你!”
我笑了,是那种胸腔里发出的、很轻的笑声。
服务生过来给我添水,我对他点头致谢。
“小川?你在听吗?你可得帮帮你哥啊,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大事!”二伯的声音更急切了。
我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
“二伯,”我说,“二十万是吧?”
“对对对!二十万!”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的脑子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十几年前,我爸四十岁生日那天的场景。
那是在乡下老家的院子里,摆了两桌。
亲戚们都在。
我爸那天很高兴,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
酒过三巡,二伯喝高了,拍着桌子,指着我爸的鼻子。
“哥,我说你什么好?一辈子窝窝囊囊,生个儿子,瘦得跟鸡仔似的,将来能不能传宗接代都难说。你看我们家王浩,长得多壮实!”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妈的脸瞬间就白了。
我爸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红色一点点褪去,变成了酱紫色。
“老二,你喝多了。”大伯出来打圆场。
“我喝多?我没喝多!我说的都是实话!”二伯嗓门更大了,唾沫星子横飞,“你看他,一辈子就这样了,到头来,连个摔盆打幡的壮丁都没有,绝户!这就是个绝户命!”
绝户。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家的门楣上。
也钉在了我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心里。
我记得我爸那天没再说过一句话,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他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忍。
从那天起,“绝户”这个词,就成了二伯一家挂在嘴边的嘲讽。
我考上大学,他们说,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绝户。
我爸妈省吃俭用,在县城里给我买了个小房子,他们说,买那么大房子干嘛,冷冷清清的,绝户住着都嫌空。
那些年,我像一头憋着气的牛,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
我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我只是想有一天,能让我爸妈挺直腰杆,告诉那些人,我们家不是绝户。
我们家的香火,比谁都旺。
“小川?小川?你怎么不说话?”二伯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着窗外,一架飞机正从云层里钻出来,拉出一条白色的线。
“二伯,”我重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们见个面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好好好!你说在哪儿见,二伯马上到!”
“明天下午三点,城南那个‘老地方’茶楼,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把那块牛排吃得干干净净。
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我特意没开我那辆A8,而是打车去的。
“老地方”茶楼,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木质的桌椅,油腻腻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茶叶和香烟混合的味道。
我到的时候,二伯和二伯母已经在了。
他们俩局促地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摆着两杯清汤寡水的绿茶。
二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但掩不住花白的鬓角。
二伯母烫着过时的小卷发,不停地用纸巾擦着桌子,眼神飘忽。
看到我,他们俩“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川来了!快坐快坐!”二伯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挤得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点点头,坐到他们对面。
“小川,喝点什么?这里的毛尖还不错。”二伯殷勤地要给我倒茶。
“不用了,我喝白水。”
二伯母赶紧叫服务员,“服务员,来杯白开水,要热的!”
那股子过分的热情,让我觉得有点反胃。
“小川啊,你看你,现在真是气派,跟电视里一模一样。”二伯母搓着手,没话找话。
我看着他们,不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
二伯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终于进入了正题。
“小川,昨天电话里说的事……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
“二十万,对吧?”我问。
“对对对。”二伯母抢着说,“你哥那孩子,你也知道,老实巴交的,好不容易谈个对象,可不能因为这事黄了。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爸妈那边……唉。”
她又开始叹气,好像全世界的苦都让她一个人吃了。
我端起白水杯,吹了吹热气。
“王浩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哦,在一个公司里当……当主管呢,一个月也能拿个七八千。”二伯说这话的时候,挺了挺胸膛,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
“主管啊,不错。”我点点头,“一个月七八千,一年下来也有个十万。两口子一起,一年存个十万八万应该不难吧?怎么会差二十万?”
我的问题很直接,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他们话里的浮肿部分。
二伯的脸色僵了一下。
二伯母赶紧解释:“哎呀,小川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花销大。他们又要租房子,又要谈恋爱,哪存得下钱啊?再说,这房价一天一个价,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
“是吗?”我笑了笑,“我记得王浩比我大三岁,今年也三十多了吧?工作十来年了,一分钱没存下?”
这话一出口,二伯母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
“怎么说话呢!你哥那是活得潇洒,不像有些人,一辈子钻钱眼里!”
她声音不大,但那股尖酸刻薄的味道,一点没变。
二伯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对她使了个眼色。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更谦卑的笑:“小川,别听你二伯母胡说。王浩那孩子,确实是花钱大手大脚了点,我们没教育好。这次是真遇到难处了,你就当帮帮你哥。”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有恳求,有焦虑,但更深处,藏着一丝理所当然。
仿佛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分他们一份。
仿佛我帮他们,是天经地义的。
凭什么呢?
就凭他们是我爸的亲兄弟?
就凭他们曾经指着我爸的鼻子,骂他是绝户?
我心里那股压抑了十几年的火,又开始“噌噌”往上冒。
但我脸上依旧平静。
“二伯,”我说,“借钱可以。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说,你说!”他立刻点头哈腰。
“你还记得我爸四十岁生日那天,你说过什么话吗?”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们心上。
二伯的笑容凝固了。
二伯母的脸色,从刚才的微红,瞬间变得惨白。
茶楼里很嘈杂,隔壁桌打牌的喧哗声,服务员的叫喊声,混成一片。
但我们这一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二伯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无法温暖他冰凉的手。
“小川……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二伯那天是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他声音干涩,像生了锈的铁门。
“喝多了?”我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二伯,你记性真好,还记得是喝多了。”
“我当时也记得很清楚。你说我爸是绝户命。”
“你说我们家,连个摔盆打幡的壮丁都没有。”
我每说一句,二伯的头就低一分。
二伯母坐立不安,手指把餐巾纸都快揉烂了。
“我当时就想啊,”我继续说,声音不大,但足够他们听清楚,“什么叫绝户?是没有儿子,还是没有后代?我不是我爸的儿子吗?我将来,不会有我的孩子吗?”
“二伯,你当时那么肯定,我们家就是绝户。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一个‘绝户’的后代,借钱给你家‘香火旺盛’的儿子买婚房呢?”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们最不堪的痛处。
二伯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声好气地来求你,你就是这么羞辱你长辈的?有没有点教养!怪不得你爸一辈子没出息,就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她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泼妇的原形。
“坐下!”二伯厉声喝道。
他一把将二伯母拽回座位上,然后转向我,脸上已经没了半点血色。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小川……是二伯不对。是二伯嘴贱,是二伯混蛋。”
他抬起手,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不响,但很屈辱。
“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二伯给你道歉,给你爸道歉。”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丝毫快感,只有一片冰凉。
道歉?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
如果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抹平十几年的伤害,那这世上的公道,也太廉价了。
“二伯,你知道吗?”我缓缓开口,“从你那天说出‘绝户’两个字开始,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上大学的时候,别人谈恋爱,逛街,看电影。我在做什么?我在食堂打工,在校外发传单,在工地搬砖。”
“我不是缺那点钱。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停下来。我一停下来,就仿佛能听到你们的嘲笑声。”
“我毕业后,进了公司,没日没夜地加班。我三年就做到了部门主管,五年做到了区域总监。我创业的时候,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三个小时。”
“我拼命,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想让我爸妈,活得像个人样。”
“我是想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们家的人,都闭上他们的嘴。”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但二伯和二伯母,却听得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小川……我们知道你辛苦……知道你出息了……”二伯母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哭腔。
“不,你们不知道。”我打断她。
“你们只知道,我今天有钱了。你们只想着,从我这里拿走二十万,去给你们的宝贝儿子买房,去延续你们家那‘高贵’的香火。”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爸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爸,自从那天以后,在亲戚面前,再也没抬起过头。他每次家族聚会都躲在角落里,默默抽烟。他不是不想说话,他是怕一开口,就被人戳脊梁骨。”
“我妈,偷偷哭过多少次,你们知道吗?”
“你们不知道。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
茶楼里的人声,仿佛离我很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俩惨白的脸,和自己冰冷的声音。
“所以,二伯,”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现在告诉我,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二伯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此刻写满了灰败和绝望。
二伯母开始小声地抽泣,一边哭一边捶打二伯:“都怪你!都怪你那张臭嘴!现在好了,把孩子得罪成这样!”
二伯任由她捶打,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内讧。
这场面,真是讽刺。
哭了大概有五分钟,二伯母终于停了下来,她红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唯一的希望。
“小川……算二伯母求你了……你就看在你哥快结婚的份上,帮他一把吧。”
“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你骂我,你打我,都行!只要你肯借钱。”
她说着,竟然真的要站起来,朝我跪下。
我眉头一皱,冷冷地开口:“收起你这套。我今天来,不是来看你们演苦情戏的。”
二伯母的膝盖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我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钱,我可以借。”
这句话一出口,他们俩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木。
“真的?小川,你真的肯借?”二伯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点点头。
“但是……”我拉长了语调。
他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着他们,笑了。
那笑容,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有多冷。
“二伯,二十万哪够啊?”
“现在这房价,二十万,在市中心连个厕所都买不到吧?”
他们俩愣住了,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慢悠悠地继续说:“你儿子王浩结婚,是你们王家的大事。这婚房,可不能太寒酸了,不然女方家脸上也无光,是不是?”
二伯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是这个理。”
“这样吧,”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二十万太少了,我借你们八十万。够不够?”
八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他们耳边轰然炸响。
二伯母的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像铜铃,半天没合上。
二伯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结结巴巴地问:“小……小川,你……你没开玩笑吧?八……八十万?”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我反问。
“有了这八十万,加上你们自己凑一点,差不多能全款买个小两居了。不用背贷款,你儿子儿媳妇将来日子也好过点。我这个当弟弟的,也算是尽到心意了。”
我的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们刚才所有的屈辱和尴尬。
二伯母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她激动地抓住二伯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老头子!你听见没!八十万!八十万啊!我们家浩浩的房子有救了!”
二伯也回过神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搓着手,语无伦次地说:“小川……你……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二伯……二伯刚才混蛋,二伯不是人!你别跟二伯一般见识!”
他甚至想绕过桌子来握我的手。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二伯,先别急着谢我。”我说,“八十万,不是小数目。亲兄弟还明算账,我们得把话说清楚。”
“应该的,应该的!”二伯连连点头,“你说,怎么都行!”
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张A4纸,和一支笔,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我草拟的一份借款协议,你们先看看。”
二伯和二伯母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但还是拿起了那几张纸。
他们文化水平不高,看得磕磕绊绊。
我也不催,端起杯子,小口地喝着水。
协议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第一,借款金额,人民币捌拾万元整。
第二,借款人,不是二伯,而是我堂哥,王浩。
第三,抵押物。我要求用他们现在住的那套乡下老房子做抵押。那房子虽然不值钱,但是他们的根。
第四,还款方式。十年还清,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计算利息。如果连续三个月逾期未还,我将有权收回抵押物。
这几条,都是常规的商业借贷条款,虽然苛刻,但还在他们能理解的范围内。
他们俩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
“要用老房子抵押啊……”二伯母有点犹豫。
“应该的,八十万呢,没个抵押谁敢借?”二伯倒是想得开。
看到这里,他们脸上的喜色虽然淡了点,但总体还是能接受的。
毕竟,八十万的诱惑太大了。
然后,他们看到了最后一条。
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第五,借款前提条件。
我清了清嗓子,替他们念了出来:
“借款生效前,乙方,也就是二伯王建军先生,必须做到以下两点。”
“第一,亲笔书写一份道歉信,就‘绝户’等言论,向我的父亲王建国先生,进行诚恳道歉。信的内容,必须详述当年情形,并深刻反省。”
“第二,择日召集所有王氏家族的核心亲戚,包括大伯、三叔、姑姑等各家,摆一桌和解酒。在酒席上,由二伯你,亲自,一字一句地,将这封道歉信,当众宣读。”
当我念完最后一句时,茶楼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二伯和二伯母,像两尊被雷劈中的雕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们的脸上,狂喜、贪婪、激动……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灰白。
“你……”二伯母的手指着我,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逼死你们?”我笑了,“我只是在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念道歉信?”二伯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小川,你这是要扒光我的皮,把我脸踩在地上,再碾上几脚啊!”
“你的脸?”我反问,“你的脸,有我爸的尊严重要吗?”
“当年你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绝户’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他的脸?”
“现在,我只是要求你,用同样的方式,把这份尊严,还给他。”
“这很公平。”
“公平?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二伯母尖叫起来,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不在乎。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
“你们可以选择不接受。”我把协议往回收了收,“那这八十万,就当我没提过。你们可以回去,继续想别的办法。或者,让王浩再等几年,自己攒够首付。我相信,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是不会让父母为了自己的婚事,去受这种‘屈辱’的。”
我特意在“屈辱”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在了他们的死穴上。
他们可以不要脸,但他们不能让儿子结不成婚。
在他们眼里,儿子的香火,比他们的脸面,重要一万倍。
这就是我给他们设的局。
一个用他们的贪婪和愚昧,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
现在,选择权在他们手上。
是要脸,还是要那八十万,要儿子的未来。
二伯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他的眼神,在协议和我的脸之间,来回游移。
那里面,有愤怒,有挣扎,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力。
他知道,他没得选。
二伯母还在旁边哭哭啼啼,咒骂我心狠手辣,不念亲情。
我听着,只觉得聒噪。
过了漫长的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
二伯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桌上的笔。
“我……我签。”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在我听来,悦耳极了。
签完字,按下手印。
二伯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
我收好协议,站起身。
“很好。”我说,“道歉信,我希望你用心写。酒席的时间地点,你们定好了通知我。记住,所有核心亲戚,一个都不能少。”
“还有,”我补充道,“这八十万,不是一次性给你们。等和解酒办完,道歉信念完,所有亲戚都做了见证,我会先把二十万打到王浩的账上,让他先把首付交了。”
“剩下的六十万,等他们领了结婚证,办了婚礼,再分批给。这也算是,我这个当弟弟的,送的贺礼。”
我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给了他们希望,又牢牢地把他们拴住。
二伯母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二伯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茶楼。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几年的心结,在这一刻,仿佛松动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车去了我爸妈住的小区。
我没上楼,就在楼下,看着我家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我爸肯定又在看他的抗日神剧。
我妈可能在织毛衣。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刚刚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为他们讨回了迟到十几年的公道。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有些伤害,不是一句“算了”就能过去的。
有些尊严,必须用最强硬的方式,亲手拿回来。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响了。
是我爸打来的。
“臭小子,在哪儿呢?吃饭了没?你妈给你炖了鸡汤。”
“在路上了,马上到。”
我挂了电话,发动了车子。
那一刻,我觉得,天亮了。
和解酒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星期后。
地点是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二伯订的。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脸面了。
那天,我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去接我爸妈。
我爸穿着我给他买的新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小川,你说你二伯,好端端的请我们吃什么饭?还把大家都叫上了。”路上,我爸一直在嘀咕。
我妈也说:“是啊,神神秘秘的。你二伯那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笑了笑:“爸,妈,别想那么多了。可能是王浩要结婚了,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我没告诉他们真相。
我怕他们担心,怕他们心软。
有些事,我一个人扛着就行。
到了酒店包厢,大伯、三叔、姑姑他们几家人,都已经到了。
整个王家的核心成员,齐聚一堂。
大家看到我们进来,都很热情。
“建国来了,快坐快坐!”
“小川也回来了,越来越精神了!”
这些年,因为我混得还不错,亲戚们对我们家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
这就是现实。
我扶着我爸妈在主位边上坐下。
二伯和二伯母站在门口迎客,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二伯母的眼睛是肿的,一看就知道这几天没少哭。
二伯的脸色也不好看,但还在强撑着。
我堂哥王浩,也站在一旁。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尴尬,有怨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我没理他。
人到齐后,二伯关上了包厢的门。
原本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二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伯端起一杯酒,走到了包厢中央。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爸的脸上。
“大哥,各位兄弟姐妹。”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今天请大家来,是……是我有件事,想当着大家的面,做个了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爸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二伯展开信纸,双手捧着,像捧着一份判决书。
“大哥,”他看着我爸,一字一句地念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一出口,全场哗然。
我爸更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二,你这是干什么?”
二伯没有理会,继续念了下去。
“我,王建军,今天当着所有家人的面,为我多年前的混账言论,向我的大哥王建国,进行最深刻,最诚恳的道歉。”
“我清楚地记得,在十几年前,大哥你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因为喝多了酒,口不择言,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
他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骂你窝囊,骂你没出息……我甚至……我甚至还说你是……是‘绝户’……”
当“绝户”两个字,再次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到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大伯和三叔他们,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尴尬的神色。
他们都记得那件事。
那是我们王家,一块谁也不愿提起的伤疤。
“这些年来,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你心里,也扎在我心里。”二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混蛋,我不是人。我不该那么说你。我们是亲兄弟啊!”
“这些年,你默默忍受,从来没有跟我红过一次脸。而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宽容。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念着念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今天,我当着大家的面,把我这张老脸撕下来,扔在地上。我只求,能得到你的原谅。”
“我们家小川,比我们家王浩有出息,比我们都有出息!他不是什么‘绝户’的后代,他是我们王家的骄傲!”
“我王建军,为我当年的无知和刻薄,向你,向大嫂,向小川,郑重道歉!”
说完,他把信纸往桌上一放。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爸面前。
“大哥,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整个包厢,彻底炸了。
“建军!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大伯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去就要扶他。
“老二,你疯了!”三叔也急了。
女人们,包括我妈,都开始抹眼泪。
我爸完全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手足无措。
“老二……你……你快起来……多大点事……都过去了……”我爸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你不说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二伯梗着脖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这是二伯的表演。
也是他的策略。
他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既完成了我的要求,又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道德的弱势地位,博取所有人的同情。
他是在告诉我,也告诉所有人:你看,我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该满意了吧?
果然,所有亲戚都开始劝我爸。
“是啊,建国,建军都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都是亲兄弟,哪有隔夜的仇啊。”
“快让他起来吧,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
我爸是个老实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他被亲戚们簇拥着,被二伯的下跪逼迫着,最后只能无奈地说道:“好……好……我原谅你,我早就没怪你了。你快起来!”
得到我爸这句话,二伯才在大伯和三叔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擦了把眼泪,又端起酒杯。
“谢谢大哥。这杯酒,我敬你。”
他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转向我。
“小川,二伯也敬你一杯。以前是二伯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没动。
气氛又一次尴尬起来。
王浩急了,走过来,端起我的酒杯,塞到我手里。
“小川,我爸都这样了,你就喝了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看了看王浩,又看了看二伯。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我爸。
我爸对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算了,给他个台阶下。
我心里叹了口气。
我爸,终究还是太善良了。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
“二伯,”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二伯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一场精心策划的“和解”大戏,终于落幕。
接下来的酒席,气氛变得异常热烈。
所有人都好像忘了刚才的尴尬,开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他们都在夸我“大度”,夸二伯“知错能改”。
仿佛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家庭喜剧。
只有我知道,喜剧的面具下,是血淋淋的现实和交易。
酒席结束后,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第二天,我让公司的法务,把二十万,打到了王浩的账上。
二伯和二伯母,千恩万谢地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那语气,恭敬得像是对他们的衣食父母。
再后来,王浩顺利地买了房,结了婚。
婚礼那天,我也去了。
二伯一家,在所有亲戚面前,把我奉为了上宾。
那份殷勤和谄媚,让我觉得恶心。
剩下的六十万,我也按照约定,在他们婚后,分几次,打给了王浩。
从此,二伯一家,在我们面前,再也直不起腰。
他们每次见到我爸妈,都客气得过分。
见到我,更是恨不得把“恭敬”两个字刻在脸上。
那句“绝户”,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我爸的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他在亲戚面前,也敢大声说话了。
他会很骄傲地跟别人说:“我儿子小川,现在在上海开公司,可出息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至于那八十万,我从来没想过要他们还。
我知道,他们也还不起。
那份借款协议,就静静地躺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它不是为了讨债。
它是一份枷锁。
一份用金钱和尊严打造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二伯一家的脖子上,让他们一辈子,都得记住这个教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两年。
我的公司越做越大,成了行业里的标杆。
我结了婚,妻子温柔贤惠。
第二年,她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孩子百日宴那天,我把酒席摆在了老家县城最好的酒店。
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
宴会上,我抱着我的儿子,走到了我爸面前。
我爸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他的孙子,手都在抖。
他看着怀里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眼眶湿了。
“像……真像你小时候……”他喃喃地说。
我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二伯,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的背,比两年前更驼了。
头发,也全白了。
他旁边的王浩,正在低头玩手机,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我听说,王浩和他媳妇,经常因为还贷的事情吵架。
他们也几乎不跟二伯二伯母来往。
二伯辛苦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最后好像什么也没得到。
我抱着儿子,走到我爸身边,给他满上一杯酒。
“爸,”我说,“喝一杯。”
我爸抬起头,看着我,又看看怀里的孙子,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灿烂的笑容。
“好!”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阳光透过酒店的窗户,照在他带着皱纹的笑脸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什么叫香火?
不是生个儿子,传个姓氏,就叫香火。
而是活出一个人样,让你的父母,能因为你而骄傲。
是让那些曾经看轻你的人,再也无法看轻你。
是我爸此刻脸上的笑容。
这,才是我们家,最旺的香火。
我拿起电话,打给了我的律师。
“喂,张律师吗?我书房抽屉里那份姓王的借款协议,你帮我处理一下吧。”
“怎么处理,陈总?”
我看着我爸抱着我儿子,在亲戚们的簇拥下,笑得合不拢嘴。
“烧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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