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逃的多，离的多、死的多

“流人”，即被流放之人，这并非陌生词汇。从屈原流放湖南行吟汨罗，苏轼贬谪海南东坡，文人始终以柔弱身躯，行走在彷徨与山河之上。宽大袍袖遮不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双手，当峨冠博带遭遇驱赶与折磨时，他们的眼泪滴落在厚重的山河之上。然而屈原与苏轼终究是幸运的，他们未曾想见，若生于清代，等待他们的会是极寒之地宁古塔的流放，那份痛苦早已超越精神的桎梏，直抵的将是生存的极限。

宁安宁古塔

清代流放宁古塔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吴兆骞，江苏吴县人，曾被并称“江左三凤凰”，年少时便以名动江南，时人赞其“才高八斗，笔扫千军”。可这份才却给他带来了一生的苦难。

顺治十四年（1657 年）“丁酉科场案”爆发，江南乡试主考方猷、钱开宗因涉嫌舞弊被处死，而未曾参与舞弊的吴兆骞，只因与涉案官员有过诗文往来，便被诬告“关节受贿”，最终被判流放宁古塔。

两年后，27 岁的吴兆骞身着囚服，踏上漫漫戍途。同行的流放者中，有官员、学者，也有世家子弟，他们从繁华的京城出发，经山海关出关，一路向北。彼时关外尚未开发，道路崎岖难行，夏季暴雨冲毁泥泞的土路，冬季积雪没过马腹，流放者需徒步跋涉，每日仅能前行十余里。途中粮食短缺是常态，官府发放的口粮多为发霉的杂粮，他们常需采摘野果、挖掘野菜充饥，甚至有体弱多病者因误食毒草而丧命。历时四月，吴兆骞才抵达宁古塔，此时他早已形容枯槁，双手因长期冻伤而溃烂，与昔日江南才子的模样判若两人。直到康熙十七年，其友人顾贞观开始四处奔走筹措赎金，历经四年斡旋，才于康熙二十年（1681 年）将他赎回，此时吴兆骞已年过半百，在宁古塔的冰天雪地中熬过了整整 23 年。这件事在文末有详细介绍。

在清代流放区域中，宁古塔地区的流人数量最为庞大，据统计总数达 10 余万人，主要集中在宁安与齐齐哈尔（古卜魁）附近。这两处之所以成为流放重地，不仅因地处极北、环境恶劣，更因清廷需借流人充实到戍边。

康熙二十一年，“发宁古塔与穷披甲之人为奴”成为定制，明确了流放者的身份：他们需为满族兵丁耕种土地、喂养牲畜，甚至随兵丁狩猎。雍正登基后，开始划定充军具体地点，分为“宁古塔”“卜魁”“三姓”等不同戍所，根据罪犯情节轻重分配；乾隆三十七年（1772 年），《五军道里表》正式颁布，将充军分为五等：“凡五等，曰附近，发二千里；曰边卫，发二千五百里；曰边远，发三千里；曰烟瘴，曰极边烟瘴，发四千里。”其中，发配宁古塔为最远、最残酷的等级，堪称“人间炼狱”，许多人听闻流放宁古塔，甚至在启程前便选择自尽。

宁古塔，满语意为“六个”，相传早年有六位满族部落首领在此聚居，故而得名。此地在清代几乎是“非复世界”的代名词，除了极端气候，更充斥着未知的危险。流放者的路途本就凶险，“弥望无庐舍，常行数日，不见一人”林间的虎狼、沼泽中的毒蛇，都是致命威胁。

流放者仅能栖身于简陋的茅草屋，屋顶以茅草覆盖，墙壁由泥土混合稻草糊成，四面漏风，冬日里寒风如刀子般往里灌。他们御寒的衣物多为粗麻布缝制，内填少量芦花或败絮，根本无法抵御酷寒，许多人睡觉时需蜷缩在稻草堆中，相互依偎取暖，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在夜间被冻僵、冻死。

“春初至三月终，日夜大风，如雷鸣电激，尘埃蔽天，咫尺皆迷。”“八月雪，其常也”，这些文字皆是对宁古塔气候的真实写照。《绝域纪略》中记载的江南女子汲水场景，读来令人心碎：“舂余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脚单衣悲号于肩担者，不可纪，皆中华富贵家裔也。”她们中或许有崔莺莺般的温婉、林黛玉般的娇弱，昨日还是锦衣玉食、琴棋书画的闺阁千金，晨起有丫鬟伺候梳妆，入夜有暖炉驱寒，今日却要赤脚踏在结冰的井台上，肩挑装满冰水的木桶，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冰水浸透鞋袜，冻得双脚发紫，却不敢有片刻停歇，误了时辰，便可能遭主人打骂。连哀怨悱恻的情愫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她们甚至没时间为逝去的青春叹息，生存的本能早已压过所有细腻的情感。

影视画面

那些来自江南的文人，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弟，自幼便在书斋中研读经史，从未涉足农事与劳作，骤然置身极寒之地，其凄惨境遇可想而知。“文人来到此地，往往白天赤脚踏冰，夜晚单衣无眠”，吴兆骞初到宁古塔时，饮水需凿冰取用，充饥只能以水煮稗子，是一种粗粝苦涩的谷物，外壳坚硬，即便反复蒸煮，依旧难以下咽。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此地苦寒，四时皆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与豺狼为邻，夜与冰雪为伴，每念及此，泪湿枕巾。”

同为流放文人的张缙彦，在《宁古塔山水记》中更细致描述了流放者的日常劳作：寒冬时节，流放者需在破晓前起身，踏着没膝的积雪前往山场砍柴。斧头因严寒变得僵硬，挥动时需耗费数倍力气，手指被冻裂出血，伤口与柴薪粘连，归来时竟需生生撕扯方能分离，鲜血染红了积雪；夏季则需在田间劳作，烈日暴晒下，皮肤被灼伤脱皮，却仍要弯腰插秧、除草，稍有懈怠便会遭到监工的鞭打。钱威则在诗中哀叹“稗饭充饥聊当肉，冻泉解渴暂为浆”，道尽了饮食的匮乏与生存的艰辛。

除了稗子，流放者偶尔能分到少量粟米，需与野菜、树皮混合煮成稀粥，所谓“肉”，不过是捕捉到的田鼠、野兔，且需运气极佳才能得见。

除了极端气候与贫瘠物资，巨大的心理落差更如利刃割心。宁古塔“雪深丈余，其寒令人不能受”，流放者常常“栖身于大路之旁，寒威透体”；卜魁戍所的条件更差，地处嫩江流域，冬季风势更猛，流放者需“躬自灸炕，坐荆棘风雪中”。所谓“灸炕”，便是用少量柴火加热土炕，却因柴火稀缺，往往刚暖热便已熄灭。江东望族方拱乾一族，曾在江南拥有良田千亩、宅院数座，族中子弟多在朝中为官，到此后也只能“扫马通薪”，以马粪为柴生火取暖。方拱乾在《绝域纪略》中回忆，初到宁古塔时，他曾因不愿与马粪打交道，宁愿忍受严寒，最终却因冻得无法起身，后来实在忍不住才逐渐适应。

这些文人既要承受“沦为罪奴”的屈辱，同时需要向兵丁行跪拜礼，被呼来喝去如牲畜，又要面对“生死未卜”的绝望，不知何时才能归乡，许多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精神崩溃，或因抑郁成疾早逝于边地。据统计，清代流放宁古塔中，约有三分之一未能等到归乡之日，最终埋骨于宁古塔，如文章题目一样，他们死得多，逃的多，离的多。这些都源自于残酷的迫害和自然极其恶劣情况之下产生的双重打击。

当地遗址

在命运的重压下，流放者唯有适应方能存活。少部分文人可自谋生路，或被编入官庄、水师营，情节严重者则发遣为奴。因其身份特殊，非重罪者大多能“各就本人所长”谋生：“文人富则学为贾，贫而能通满语则代人贾，贫而不通满语则为人师”，家眷若有技艺，亦可为人幕僚、行医、经商或耕种。吴兆骞便以教书为业，在宁古塔开设学馆，起初仅有数名满族子弟前来求学，后因他授课认真，讲解诗词时旁征博引，逐渐吸引了更多人，不仅有满族兵丁的子女，还有当地汉族商人的后代。他不仅教授汉学，更将江南的诗词格律、文章章法传入边地，许多戍卒子弟因他得以启蒙。

方拱乾则凭借一手好字，为当地官宦书写碑铭、书信，换取微薄米粮。他的书法兼具颜真卿的浑厚与柳公权的刚劲，在宁古塔颇有声名，连宁古塔将军巴海都曾请他书写家祠匾额。方拱乾的家人也各展所长：妻子擅长纺织，便教人制作江南样式的布匹；儿子方玄成则精通算术，为商人核算账目。昔日簪缨世家，终究在风霜中学会了为生计奔波。除了他们，还有许多流人凭借技艺立足：来自浙江的医生叶开泰，擅长治疗冻伤与痢疾，在宁古塔开设药铺，为流人治病，也为满族军民看病开药。

总之在寒冷的流放者的土地上，他们艰难地播撒着文明的种子。

更大的悲剧在于，即使后来他们拼命办法也要回归江南故土，往往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方拱乾赎还后“既老且贫，无家可归”，只能流落扬州卖字为生。他曾回到苏州老宅，却发现早已被他人占据，昔日的亲友或离世或疏远，无人愿收留他，最终只能在扬州的一座破庙里栖身，靠为人书写对联、扇面勉强糊口。

而顾贞观营救吴兆骞的故事，更将这份悲情升华为千古传颂的友情。为救挚友，顾贞观从江南赶赴京城，四处奔走，却屡屡碰壁。“丁酉科场案”余波未平，朝中官员多避之不及，无人愿为一名流放者冒险。顾贞观倾尽家产，贿赂官员、疏通关系，却仅换来“此案难翻”的答复。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太傅明珠之子纳兰容若，纳兰容若虽出身权贵，却喜爱诗词，与顾贞观有过诗文往来，且为人重情重义。

顾贞观多次登门拜访纳兰容若，起初纳兰容若因顾及父亲的态度，并未明确表态，只说“此事需从长计议”。当顾贞观觉此事难办，几乎绝望时，他在纳兰容若的寿宴上，递上了他与吴兆骞的两首《金缕曲》。词中“母老家贫子幼”的牵挂，道尽吴兆骞的家庭困境——其母年迈多病，子女尚幼，全靠亲友接济度日；“绝塞苦寒难受”的煎熬，描绘了宁古塔的严酷环境；“廿载包胥承一诺”的赤诚，则体现了顾贞观营救挚友的决心。字字泣血，让这位性情敏感的贵公子当场声泪俱下，直言“此等友情，世间罕见”。

在纳兰容若、顾贞观、徐乾学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吴兆骞以“认赎纳金“的方式获赦，于康熙二十年（1681 年）结束 23 年流放生涯，踏上归乡之路。

可是吴兆骞获赦回京后，贫病交加，与在宁古塔时“教徒授业、友人唱和”的境遇相去甚远，回京后他虽得到一些友人的接济，却因长期流放导致身体孱弱，无法再参与科举或为官，只能靠整理旧作、为人作序谋生。仅三年后，他便因肺病加重溘然长逝。

康熙时期诗人丁介曾叹：“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这句诗道尽了清代流放的悲情的极致。

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言：“东北这块在今天的中华版图中已经一点也不显得荒凉和原始的土地，应该记住这两个家族和其它流放者，记住是他们的眼泪和汗水，是他们软软的南方口音，给这块土地播下了文明的种子。”

但我们终究要明白：流放无论如何都是对文明的摧残。即便部分流放者在苦难中创造了文化成果，也无法为流放本身增色。第一流的人才可以受尽磨难，却不能承受超越生理与物质极限的侵害。文明可能源于野蛮，却绝不拥抱野蛮；我们能熬过苦难，却绝不赞美苦难；我们不惧迫害，却绝不肯定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