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化验单的时候,我的手在抖。
医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表情很严肃,扶了扶眼镜,指着上面的一个数值。
“HCG翻倍情况不理想,有先兆流产的迹象。”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医生,这……这严重吗?”
“现在开始,必须卧床静养。我给你开点保胎药,你回去什么都别干了,就躺着。情绪要稳定,千万别劳累。”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我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焦虑。
我拿着那一沓单子和药走出诊室,周毅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紧张。
“怎么样老婆?医生怎么说?”
我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这么严重?那……那你赶紧请假,工作别要了,孩子最重要。”
他搀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那一刻,我心里是暖的。
回家的路上,我靠在他肩膀上,什么都没说。车窗外的城市光影流转,我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朦胧的担忧和一丝被珍视的慰藉。
回到家,周毅把我安顿在床上,又是倒水又是拿靠枕,忙得团团转。
“你躺着别动,饭我来做,碗我来洗,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点点头,看着他系上我们结婚时买的情侣围裙,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被温水泡着,慢慢变软了。
也许,这就是婚姻吧。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有个人能为你撑起一片天。
我给公司人事打了个电话,请了长假。人事很通情达理,祝福我好好养胎。
挂了电话,我给婆婆发了条微信,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想,她作为奶奶,应该会很关心。
婆婆的电话几乎是秒回。
“小舒啊,我刚看到微信,怎么回事啊?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
我把情况又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哎哟,那可得好好养着,这可是我们周家第一个孙子,金贵着呢!你可千万不能大意!”
我应着:“嗯,妈,我知道。”
“你请了长假,那工资是不是就没了?”她话锋一转。
我心里微微一顿,还是老实回答:“嗯,只有基本工资了,很少。”
“这样啊……”她又拖长了声音,“那家里的开销压力不就全到小毅一个人身上了?他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么多,要还房贷,现在又要养你,以后还有孩子……啧啧。”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重点要来了。
“小舒啊,妈跟你说个事,你别多心。妈是过来人,都是为了你们好。”
“您说。”
“你看,你现在不上班了,在家里养胎,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开销。小毅一个人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为了公平,也为了减轻小毅的负担,我觉得……你们两个的开销,是不是可以AA制?”
AA制。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妈,您说什么?”
“AA制啊。”婆婆的声音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我为你着想”的得意,“就是各花各的钱。你养胎需要买什么补品,就用你自己的积蓄。家里的房贷、水电煤气,让小毅来。这样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以后也不会因为钱的事情吵架。你看,妈想得多周到。”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从头顶,凉到脚心。
我怀孕了,孩子不稳,医生让我卧床保胎,我没有了收入。
在这个时候,我的婆婆,这个口口声声说孩子“金贵”的奶奶,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是让我和她儿子AA制。
因为我“在家里养胎,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开销”。
因为“公平”。
我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电话那头,婆婆还在喋喋不休。
“小舒,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肯定能理解妈的对不对?这也不是妈逼你们,现在年轻人都流行这个,叫什么……生活有边界感。对,边界感!对你们的感情有好处。”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冷气呛得我肺管子疼。
我看向厨房,周毅还在那里忙碌着,身影被灯光拉长。
“周毅知道吗?”我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还没跟他说,我寻思着先跟你通通气。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肯定比小毅那个木头脑袋想得明白。等他回来,我再跟他说,就说这是你的主意,你看多好,还能让他更感激你懂事。”
哈。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妈。”我打断她。
“哎,小舒,你说。”
“我同意。”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啊?你……你同意了?哎哟,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明事理!小毅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我听着她虚伪的夸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是孕吐,是恶心。
“不过,妈,既然要AA,就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吧?”
“对对对!就是要清清楚楚!”婆_婆_连声附和。
“好。”我一字一顿地说,“那我等会儿就跟周毅说。”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在一边,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惨白惨白的,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周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走进来。
“老婆,快,趁热吃。我炖了好久呢。”他一脸邀功的表情。
我坐起来,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还有着关心,他的额头上还有着为我下厨而渗出的细汗。
可我只觉得,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怎么了?不合胃口?”他看我没动筷子,有些紧张地问。
“周毅。”我叫他的名字。
“嗯?”
“刚才妈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表情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哦……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建议我们AA制。”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AA制?哈……哈哈,妈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别听她的,她就是……就是爱乱操心。”
他想伸手来摸我的头,被我偏头躲开了。
“她让我跟你说,这是我的主意。”我继续说。
周毅的脸色彻底变了。从红到白,再到青。
他张了张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什么“还没跟他说”,什么“先跟我通气”。
他们母子俩,早就通过气了。
甚至,这根本就是周毅默许的。
他不敢自己开口,就把他妈推到前面来当这个恶人。
而他,只需要在我面前扮演一个“不知情”的好丈夫。
的讽刺。
我们谈恋爱五年,结婚两年。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我以为他会是我一辈子的依靠。
原来,在现实面前,七年的感情,加上我肚子里这个“金贵”的孙子,也抵不过我几个月没有收入。
原来,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会花钱的累赘。
心里的那碗温水,瞬间结成了冰。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我觉得妈说得对。”
周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老婆,你……”
“AA制,挺好的。”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慢慢地嚼着,“确实,你一个人挣钱不容易,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花你的钱。”
面条没什么味道,像是在嚼蜡。
“不……不是的,老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了,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
“别说了。”我打断他,“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办。以后,房贷、水电、物业费,你来付。我自己的吃穿用度,我肚子里的孩子需要的营养品、检查费,我自己来付。这样清清楚楚,挺好的。”
“小舒!”他急了,声音都变了调,“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我不该听我妈的……”
“你没有不好。”我平静地看着他,“你只是做了一个成年人该做的,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
我越是平静,他好像就越害怕。
他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老婆,你听我解释!我妈那个人……她就是苦日子过怕了,一辈子就认钱。她说,你反正有积蓄,先用着自己的,等孩子生下来,你上班了,一切就都好了。她就是怕我压力大,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我抽出自己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周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如果今天,是我妈,在我爸重病卧床需要钱的时候,让你跟我AA制,你会怎么想?”
他哑口无言。
“如果今天,是你创业失败,一无所有,我跟你说,我们AA吧,你吃的每一口饭,都要跟我算清楚,你会怎么想?”
他的头垂了下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周毅,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是一体的。是一起扛事,一起面对风雨的。不是我今天能赚钱,我就有资格跟你共享一切;我明天不能赚钱了,我就得自掏腰包,免得占你便宜。”
“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
“为了这个孩子,我赌上了我的事业,我的健康。我每天躺在床上,担惊受怕,吃着苦得掉眼泪的保胎药。而你们母子俩,在算计我那点积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他通红着眼睛,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错了……老婆……我真的错了……”
“你没错。”我摇摇头,把那碗面推到一边,“错的是我。我太天真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
第二天,周毅的微信准时转来一笔钱。
三千。
后面附着一条信息:老婆,这是这个月一半的房贷,3250。多出来的你买点水果。以后家里的开销,我们一起承担。别AA了,好不好?
我看着那笔转账,没有收。
我给他回了一条信息:房贷3250,水电煤气物业费预估500,总共3750。你每个月给我1875就行了。
他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婆婆的电话又来了。
“小舒啊,你跟小毅说什么了?他怎么一大早就跟我发脾气,说我多管闲事。”
“妈,我跟他说,我同意AA。”
“那你怎么还跟他闹别扭?男人嘛,哄哄就好了。你现在怀着孕,可不能总生气,对孩子不好。”
“我没生气。”我说,“我很平静。我只是觉得,您说得对,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也该这样。”
“对对对,你能想通就最好了。”
“所以,妈,”我话锋一转,“既然要算得清清楚楚。那有些账,我们是不是也该算一下?”
“什么账?”
“彩礼。当初我们结婚,您家给了八万八的彩礼,我家陪嫁了一辆二十万的车,还有十万的压箱底钱。这笔账,怎么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还有,这房子,首付我们两家一人一半。但是房本上,只写了周毅一个人的名字。您当时说,都是一家人,写谁都一样。现在看来,不是一家人,是合伙人。那这个房子的产权,是不是也该重新明确一下?”
“小舒!你这是什么意思!”婆婆的声音尖锐了起来,“你这是要翻旧账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只是在跟您学习‘边界感’。”我冷冷地说,“是您教我的,凡事要算清楚,免得以后扯皮。”
“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是在咒我们家小毅吗?还没怎么样呢,就想着离婚分家产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心里竟然有种病态的爽快。
你们不是喜欢算计吗?
好啊。
那就一起算。
我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Excel,拉了一个表格。
第一列:收入。
周毅:工资12000。
我:基本工资2000,个人积蓄15万。
第二列:共同支出。
房贷:6500。
水电煤:500。
物业费:200。
第三列:个人支出。
我:产检费、营养品、保胎药……
周毅:个人应酬、抽烟、游戏充值……
我把表格做得清清楚楚,每一项都列得明明白白。
然后截图,发到了我们三个人的家庭群里。
群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周毅发来一条私信。
“老婆,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回他:“不然呢?难道要像以前一样,假装我们还是一家人吗?”
他没有再回复。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周毅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后会给我做饭,洗碗,做家务。
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抱着我聊天,跟我分享公司里的趣事。
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他会把菜市场的购物小票放在桌上。
今天买了排骨35元,青菜5元,鸡蛋10元。总共50元。
然后,他会微信转给我25元。
我每次都点了收款。
我每天卧床,除了上厕所,几乎不下地。
我开始在网上看各种育儿知识,看各种母婴用品。
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婴儿床,欧洲进口的,要三千多。
我把链接发给了周毅。
他回我:有点贵。
我没再说什么,自己默默地下了单,用我自己的积蓄付了款。
我买孕妇吃的DHA,一瓶要四百多。
婆婆“恰好”过来送鸡汤,看到了桌上的瓶子。
“哎哟,这什么东西,这么贵?我怀小毅的时候,什么都没吃,不也长得高高大大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会乱花钱。”
我笑笑,没说话。
她坐了一会儿,看着我无聊地在床上刷手机,又开始了。
“小舒啊,你这天天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人越躺越懒,对身体也不好。我听说我们单位老李家的儿媳妇,怀孕七八个月还天天挤地铁上班呢。身体好得很。”
“医生让我卧床。”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医生的话也不能全听。他们就是喜欢把事情说得严重,好多收你点检查费。”她撇撇嘴,“依我看,你就是太娇气了。”
我把手机放下,看着她。
“妈,您要是觉得我占了您家便宜,我现在就可以搬出去住。”
她被我噎了一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不是关心你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说,“鸡汤放这儿吧,您慢走。”
我下了逐客令。
她气哼哼地站起来,拎着包走了。
门被甩得震天响。
我躺在床上,摸着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
宝宝,你听到了吗?
这就是你的奶奶。
这就是你的爸爸。
这就是妈妈正在为你奋斗的家。
对不起,让你来到这样一个环境。
但是妈妈答应你,妈妈会保护你。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转眼,到了做NT检查的日子。
这是孕期的第一次大排畸,我很紧张。
我提前在APP上挂了专家号,300块。
检查的前一天晚上,我跟周毅说。
“明天去做NT,你请个假陪我一起去吧。”
他正在玩手机游戏,头也没抬。
“明天?明天不行啊,我们部门要开个很重要的会,我走不开。”
“一个上午也不行吗?”
“真不行。”他有点不耐烦,“不就是个检查吗?你自己去不行吗?或者我让我妈陪你去?”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疼。
“周毅,这是我们孩子第一次重要的检查。”
“我知道。但是工作也重要啊。我不上班,谁来还房贷?”
他又把房贷搬了出来。
好像这房贷,是我欠他的一样。
“好,那你把检查费转给我。”我说。
他愣了一下,从游戏里抬起头。
“检查费?不是说好了AA吗?你自己的检查,你自己付啊。”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面目可憎到了极点。
我是在为谁做检查?
我怀的是谁的孩子?
我是在给我自己做排畸吗?
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在那一刻,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然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我的混沌。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对,你说的对。”我点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是我搞错了。是该我自己付。”
他好像被我的反应弄懵了,呆呆地看着我。
“老婆,你……你没生气吧?”
“没有。”我摇摇头,笑容甚至称得上温和,“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周毅,”我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既然我们要算得这么清楚,AA得这么彻底。”
“那为了保证我们双方的‘资产’都清晰无误,避免未来的商业纠纷。”
“明天,你还是请个假吧。”
“我们一起去一趟医院。”
他更懵了。
“去医院干嘛?不是说我自己去检查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我自己都觉得残忍的话。
“我们去做个羊水穿刺。”
“顺便,把亲子鉴定也做了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毅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举着手机,维持着刚才玩游戏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有他急剧起伏的胸口,和慢慢瞪大的眼睛,显示他是个活物。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带着颤。
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冷酷。
“我说,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周毅,你不是要公平吗?不是要AA吗?好啊,那我们就从根上开始算。”
“我怀孕,呕吐,担惊受怕,卧床保胎,这是我付出的成本。”
“你呢?你付出了什么?几毫升精子吗?”
“既然你要把我的付出,跟我肚子里的孩子,跟我未来当母亲的价值,全部折算成金钱来计算。”
“那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确认这份‘资产’的归属权,到底是不是你的。”
“万一不是呢?那你现在付出的每一分钱,不都成了冤枉钱?”
“我这是为你着想啊。”
我把婆婆当初那套“为你着想”的理论,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他的心脏。
他手里的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屏幕,应声而碎。
“小舒……”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能……”
“我为什么不能?”我冷笑,“这话不是你们教我说的吗?”
“把婚姻当交易,把家人当对手,把感情当筹码。这不是你们周家的家风吗?”
“我只是学得比较快而已。”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猛地冲过来,一把跪在了我的床边,抓着我的手,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这是我认识他七年,第一次见他哭。
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说这种话,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求求你,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你别说这种话……”
他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眼泪滚烫,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可是,我的心,已经冷了。
烫不热了。
“晚了,周毅。”我轻轻地抽回我的手,“从你们决定跟我AA制的那一刻起,就晚了。”
“是我妈!都是我妈的主意!是她逼我的!”他开始口不择言地推卸责任。
“是吗?”我看着他,“她逼你,你就照做了?她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
“周毅,你不是蠢,你只是坏。你懦弱,自私,没有担当。”
“你既想要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庭,又舍不得为我花钱,觉得我占了你的便宜。”
“你既想要一个贤惠懂事的老婆,又放任你妈来磋磨我,把我当外人。”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被我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回到从前?
我看着他这张涕泪横流的脸,忽然觉得很可笑。
镜子碎了,怎么拼得回去?
就算拼回去了,那满身的裂痕,难道看不见吗?
“周毅,我们回不去了。”
我说完这句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在我身后跪了很久很久。
我能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我想了很多。
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大学城,只为了去吃一碗我爱吃的麻辣烫。
想我们刚工作的时候,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他会把唯一的鸡腿夹给我,说他不喜欢吃肉。
想他求婚的时候,单膝跪地,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林舒,嫁给我,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让你不受一点委屈。”
誓言犹在耳边。
可说出誓言的那个人,已经面目全非。
第二天早上,周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给我端来早餐,小米粥,小笼包。
“老婆,吃点东西吧。”他声音沙哑。
我没看他,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吃着。
他就在一边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老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昨天……昨天是我混蛋,我不是人。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我们不做什么鉴定了,好不好?那太伤感情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粥,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伤感情?”我看着他,笑了,“我们之间,还有感情吗?”
他的脸,又白了。
“有!当然有!我爱你啊,小舒!我一直都爱你!”他急切地表白。
“爱?”我重复着这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你的爱,就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跟我算计柴米油盐?”
“你的爱,就是放任你妈把我当成一个外来的提款机?”
“你的爱,就是连陪我去做一次产检,都嫌麻烦,觉得是我一个人的事?”
“周毅,收起你那廉价的爱吧。我嫌脏。”
我的话,像一把刀,把他最后一点伪装和体面,都剥得干干净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脸上满是痛苦和绝望。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我到底该怎么办,你才能原谅我?”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说,“我只是需要你,配合我办完最后几件事。”
“什么事?”
“第一,去医院。亲子鉴定,必须做。”
“不!”他嘶吼起来,“我说了不做了!孩子是我的!我确定!我百分之百确定!”
“你确定没用。”我冷冷地说,“我要的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明。一份能堵住你妈那张嘴的证明。”
“周毅,你听好了。这个孩子,如果我生下来,他跟我姓。以后,跟你,跟你妈,跟你们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不必为他花一分钱,也不必尽一分力。当然,你们也别想享受他带来的任何一点好处。”
“所以,这份亲子鉴定,是为了让你死心,让你妈闭嘴。”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
“第二。”我继续说,“房产证,加我的名字。首付我们家出了一半,这房子,有我的一半。”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
“第三,把你名下所有的财产,银行卡余额,股票,基金,都列一个清单给我。我们婚后共同财产,需要分割。”
我说出“分割”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终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小舒……要……要走到这一步吗?”
“是你逼我的。”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从你同意AA制的那天起,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婚姻是避风港,不是角斗场。你们把它变成了算计和博弈的地方,那我只能用你们的规则,来保护我和我的孩子。”
那天,周毅没有去上班。
他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哭了。
“妈……我对不起小舒……我混蛋……您骂我吧……”
他在电话里,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包括AA制,包括我提出做亲子鉴定。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周毅,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对不起的人,是小舒,不是我。”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来求我。是去求小舒,看她还愿不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作为小舒的妈妈,我告诉你。如果我的女儿,在你那里受了委P屈,过得不开心,我随时欢迎她回家。我养得起她,也养得起我的外孙。”
挂了电话,周毅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
下午,婆婆来了。
估计是周毅跟她说了什么。
她一进门,就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小舒啊,你怎么能跟小毅提那种要求呢?亲子鉴定?这……这传出去,我们周家的脸往哪儿搁啊!”
我靠在床头,冷眼看着她表演。
“这不是您教我的吗?凡事要算清楚。”
“那也不能这么算啊!”她急了,声音都拔高了,“你这是在怀疑小毅!是在侮辱我们周家的人品!”
“我没有怀疑他。”我说,“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你……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婆婆气得在客厅里踱步,“AA制的事,是妈不对,是妈想错了。妈给你道歉,行不行?你别跟小毅闹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啊?”
“道歉?”我笑了,“妈,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你……”
“您当初提出AA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想过我肚子里是您的亲孙子吗?”
“我怀着孕,冒着流产的风险躺在床上,你们母子俩,一个出主意,一个默许,盘算着怎么才能不‘吃亏’。”
“现在发现玩脱了,一句‘我错了’就想抹平一切?”
“您觉得,可能吗?”
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大概一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说过。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林舒,算你狠!我告诉你,你想离婚,可以!孩子必须留下!房子车子,你一分钱也别想拿走!”
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是吗?”我拿出手机,按了录音键,“您刚才说的话,我录下来了。正好,可以作为您威胁、恐吓我的证据,提交给法庭。”
婆婆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抖。
“你……你算计我!”
“彼此彼此。”
“疯了!你真是疯了!”她尖叫一声,摔门而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
周毅从始至终,都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们曾经那么好。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钱吗?
不全是。
钱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的问题,是他根深蒂固的自私和懦弱,是他们一家人深入骨髓的算计和凉薄。
这样的家庭,像一个沼泽。
再不挣脱出来,我和我的孩子,都会被吞噬。
第二天,我给我的律师朋友打了个电话,咨询了离婚和财产分割的相关事宜。
然后,我给周毅发了最后通牒。
“给你三天时间。要么,配合我去做所有我要求的事。要么,我们就法庭上见。”
周毅回复得很快。
只有一个字:好。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像一场快进的默剧。
周毅请了假,带着我去医院。
我坚持做了羊水穿刺。
当那根长长的针扎进我肚皮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周毅站在旁边,脸色比我还白,手抖得像筛糠。
医生把抽出来的羊水,分了一部分,送去做DNA鉴定。
结果要等两个星期。
从医院出来,我们又去了房产交易中心。
办理房产证加名的手续很繁琐。
我们排着队,填着表,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就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在共同办理一项业务。
最后,我们去了银行。
他把他的工资卡、股票账户,都打印了流水。
我看着那上面的数字,没什么感觉。
这些钱,曾经我觉得,是我们的。
现在,我只觉得,是他的。
跟我没关系。
所有的事情办完,周毅送我回家。
在楼下,他停好车,熄了火,却没有下车。
车厢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舒,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车窗外,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求你原庸我,我只求你,别不要我……别不要这个家……”
“家?”我转过头,看着他,“周毅,你告诉我,什么是家?”
“是有血缘关系,却在金钱上斤斤计较吗?”
“是嘴上说着爱你,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袖手旁观吗?”
“是明明是一家人,却活得像两个公司的财务,每天对着账单算计得失吗?”
“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家,那我宁愿不要。”
他把头埋在方向盘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拉开车门,下了车。
没有回头。
两个星期后,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
周毅一个人去拿的。
他把那份报告放在我面前。
我甚至没有打开看。
“我知道结果。”我说。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
“小舒,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好不好?”
“你回你爸妈家住,或者出去旅游散散心。所有费用我来出。”
“等你气消了,再回来……好不好?”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妄图用金钱,来挽回已经破碎的一切。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周毅,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
“是你,是你这个人,出了问题。”
“我不需要冷静,我很清醒。从你妈提出AA制,你默认的那一刻起,我就清醒了。”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我看过了,律师也看过了。财产分割,按照我们之前清算的来,一人一半。孩子归我,我不需要你付抚养费。”
“签字吧。”
他看着那份协议书,像是看着什么索命的符咒。
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我不签……”他猛地摇头,“我死也不签!”
“小舒,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残忍……”
“残忍?”我笑了,“跟我提AA制的时候,你们觉得残忍吗?”
“让我一个孕妇,为你们周家的后代,自掏腰包的时候,你们觉得残忍吗?”
“周毅,别再装受害者了。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化妆品。
周毅就那么跪坐在地上,看着我忙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当我拖着行李箱,准备出门的时候。
他忽然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腿。
“老婆,别走……求你了,别走……”
他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们的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
“他可以没有爸爸。”
“但他不能有一个,把他和他的妈妈,都当成交易筹码的爸爸。”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他的力气很大,但我更决绝。
当我终于挣脱他,拉开门的那一刻。
我听到了我妈的声音。
“小舒。”
我爸妈,还有我哥,都站在门外。
我妈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我点点头。
“走吧。”她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回家。”
我哥走过去,把还想扑上来的周毅,一把拦住。
“周毅,到此为止吧。别再纠缠了,给自己留点体面。”
我跟着爸妈,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周毅撕心裂肺的哭喊。
在那一瞬间,我回头,看到了他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我的样子。
我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疼了一下而已。
电梯下行。
我靠在妈妈的肩膀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
真暖和啊。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
宝宝,不怕。
我们回家了。
从今以后,只有我们,和爱我们的人。
一个崭新的,不需要AA制的人生,正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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