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母亲静婉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对着一盆跳动的炭火。
她的手指,那双操劳了一辈子、布满皱纹的手,正颤抖着打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
我站在她身后,喉咙有些发干,轻声问:“妈,这是什么?”
母亲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缥缈。
“一笔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还了一辈子的债。”
01
我的母亲静婉,偏心我的疯癫姨妈静姝,偏到了骨子里。
这份偏心,不像是一场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它更像是我们南方梅雨季节里,那种连绵不绝的阴雨。
它无声无息,却能让墙角生出青苔,让衣柜里的衣服带着霉味,让人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湿冷的寒意。
而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了整整三十年。
今天,是我人生中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工作了三年的公司,终于给我下了正式的转正通知。
为了庆祝,也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小希望,我做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特意在下班后,多坐了五站地铁,去到市中心那家闻名遐迩的法式西点店。
隔着明亮的橱窗,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栗子蛋糕。
它被安静地放在天鹅绒的展台上,顶上点缀着一颗饱满的糖渍栗子,周围裱着细腻如雪的奶油,看上去就像一件艺术品。
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我心疼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这几乎是我半天的工资了。
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对穿着精致制服的店员说:“你好,请帮我把那块栗子蛋糕打包。”
我幻想着,母亲看到它时,或许会露出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我幻想着,我们能像寻常母女那样,坐在灯下,用小勺分享这份甜蜜。
这个幻想,支撑着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盒子,挤上了拥挤的晚高峰公交。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已经有些剥落的家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和旧屋子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换上一副最轻松愉快的笑脸。
“妈,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将那个漂亮的蛋糕盒子,像献宝一样举到她面前。
“我今天转正了,公司领导很器重我,我特意买了你最爱吃的栗子蛋糕,咱们晚上好好庆祝一下!”
母亲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的脸上沾了一点烟火气。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了那个精致的盒子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解下围裙,在身上擦了擦手,才有些局促地接过了那个盒子。
打开盒盖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奶香和栗子香弥漫开来。
母亲的脸上,的确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稍纵即逝,快得像是我眼花的错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极为熟悉的,混杂着心疼和克制的神情。
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又乱花钱了。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说一句“我的女儿真有出息”。
她只是将盒子小心翼翼地盖好,仿佛怕那香气跑掉半分。
然后,她转身,拉开那台老旧冰箱的门,将蛋糕盒子径直塞进了最里面的,那个常年属于姨妈的“专属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过头来,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语气对我说。
“蛋糕看着真不错,先放着吧,给你静姝姨妈留着。”
“她那口烂牙,就爱吃这种软糯又甜的东西。”
我的心,在那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窖。
我甚至能听到它下坠时,那空洞而沉闷的回响。
又是这样。
怎么永远都是这样?
二十多年了,这个答案从未变过。
我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方,一个永远比我更重要,更值得被爱的对象。
她就是我的姨妈,静姝。
从我记事起,家里但凡有一点儿稀罕物,母亲的第一个念头,永远是住在隔壁院子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姨妈。
我不是没有为此争取过,反抗过。
记忆里,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邻居家的王大娘,从城里探亲回来,给我们家送来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在那个连白米饭都要省着吃的年代,这样一个散发着清甜果香的苹果,对一个孩子来说,简直是伊甸园里的圣物。
我眼巴巴地望着那个苹果,感觉嘴里的口水正在不受控制地分泌。
母亲从王大娘手里接过苹果,连声道谢。
她转过身,看到了我渴望的眼神,但那眼神在她脸上没有停留超过一秒钟。
她拿起苹果,走到屋檐下的水缸边,仔仔细細地把它洗干净。
然后,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水果刀,开始在灯下,一圈一圈地削着皮。
苹果皮很薄,连成一条长长的,几乎没有断裂的红线,果肉的清香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的心,随着那刀刃的转动,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天真地以为,她削得这么仔细,是要和我一人一半。
可是,她没有。
她将削好皮的苹果,放在干净的案板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剔除了果核。
她将这些苹果块,整齐地码放进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碗里。
她甚至还找来一块干净的纱布,小心地盖在碗上,防止落上灰尘。
然后,她端着那个碗,站起身,走出了家门,径直朝着隔壁姨妈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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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巨大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喉咙。
我终于忍不住,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问:“妈妈,我也想吃苹果,就一小口,行不行?”
母亲前行的脚步,因为我这句话,猛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听到了她那熟悉的声音,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丝疲惫和不耐烦。
“小念,你要懂事。”
“你姨妈身体不好,吃了这个能安稳睡个觉,她比你更需要这个。”
“懂事”,这个词,像一道魔咒,贯穿了我整个童年。
懂事,就意味着要无条件地谦让。
懂事,就意味着你的所有需求,都必须排在姨妈之后。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一夜之间,学会了不动声色地隐藏自己的欲望。
小学二年级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北风刮得像狼嚎。
母亲难得大方了一次,扯了两块新棉布,准备给我和姨妈一人做一件过年的新棉袄。
她把两块布料平平整整地摊在床上,一块是鲜艳夺目的红色碎花,另一块是沉闷压抑的蓝底白点。
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征求我的意见:“小念,这两块布,你喜欢哪块?”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那团火焰般的红色吸引了。
对于一个整天穿着灰扑扑旧衣服的小女孩来说,那块红布,代表了所有关于美和新年的幻想。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指向那块红色的碎花布。
然而,母亲只是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伸手将那块红布抽了出来,小心地叠好。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红色太艳了,小孩子家家的,穿得花里胡哨,不像话。”
“你姨妈精神不好,医生说多让她接触点鲜亮的颜色,心情能好些,这块红色的给她做。”
“这块蓝色的给你,耐脏,也稳重。”
我看着那块蓝得发黑的布,感觉自己的世界也跟着一起暗了下去。
几天后,我穿着那件老气横秋的蓝色棉袄,站在院子里。
隔壁院墙传来了姨妈“咯咯咯”的傻笑声。
她正穿着那件崭新的红色碎花棉袄,在院子里追着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蝴蝶。
冬日的阳光,惨白地照在她身上,那红色,显得格外的刺眼,像一团烧在我心口的火。
学校里,顽皮的男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蓝奶奶”。
他们指着我,拍着手,嘲笑我穿得像个旧社会的小老太太。
我回到家,平生第一次,对母亲爆发了雷霆之怒。
我把那件蓝棉袄狠狠地脱下来,摔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我不要穿这个!我讨厌蓝色!我讨厌姨妈!”
我以为,我会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
可是,母亲没有。
她只是默默地走过来,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件沾了灰的棉袄,用手仔細地拍打干净。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有深不见底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我当时完全看不懂的,浓重的歉疚。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藏着一整个冬天的寒冷。
她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可我一直长到今天,我都三十岁了,我还是不明白。
我只知道,因为这个永远需要被谦让的姨妈,我的童年是灰色的。
我的家长会,母亲永远是缺席的那一个。
她的理由总是千篇一律:“你姨妈今天情绪不太对,我走不开。”
我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想得到一句夸奖。
母亲也只是匆匆看一眼,然后转头去关心姨妈今天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又在说胡话。
我的世界里,似乎永远有一个巨大的,无法撼动的,属于姨妈的影子。
那影子,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笼罩着母亲,也顺便遮蔽了我头顶的整片天空。
为了能呼吸到阳光,我只能拼了命地往外跑。
我发疯一样地学习,终于考上了远离家乡的一所重点大学。
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留在了那座繁华的大城市,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以为,地理上的距离,可以隔绝情感上的侵蚀。
我经济上彻底独立,不再需要家里的一分一毫,甚至每个月还会给她寄钱。
我想用这种冷冰冰的方式向她证明,看,没有你的“偏爱”,我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可血缘的纽带,又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我和母亲的关系,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加客气,更加疏远。
每次打电话,例行的问候之后,就是长久的,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她,心里真正惦记的,还是隔壁院子里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癫妹妹。
对于姨妈静姝,我的感情从来就不是单纯的。
我可怜她。
她是我有记忆以来,就是那个样子,头发总是油腻腻地打着结,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她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和美人,一双眼睛像会说话。
我可怜她的遭遇,但这份可怜,又无法抑制地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所裹挟。
那就是怨怼。
因为她,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情感上的孤儿,从未真正拥有过完整的,毫无保留的母爱。
她就像一个巨大的情感黑洞,无休止地吸走了母亲所有的精力、耐心和爱。
而我,只能永远站在这个黑洞的边缘,眼巴巴地,捡拾一些她偶尔遗落的,冰冷的碎片。
这堵由常年累月的“偏心”砌成的,看不见的墙,就这么冷硬地横亘在我们母女之间。
一年又一年,它被砌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高,越来越冰冷。
直到那天,我带着我的男朋友俞彬回家,想给这堵墙,开一扇小小的窗。
我却没想到,我等来的,不是一缕阳光,而是一场彻底的崩塌。
02
俞彬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学长,我们谈了整整三年恋爱。
他的性格温和,家境殷实,对我体贴备至,是我们公司里公认的“模范男友”。
我们的感情已经稳定到,双方都觉得,是时候该见见家长,把婚事提上日程了。
带他回家见母亲,对我来说,是一件仪式感极强的大事。
我内心深处,是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和祝福的。
我更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让她亲眼看到,她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可以依靠的伴侣。
我提前半个月,就郑重其事地给母亲打了电话,详细告知了她俞彬要上门拜访的时间。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片刻后,语气里透着一丝难得的,甚至可以说是欣喜的轻快。
她连声说:“好,好啊,这是大好事,我提前准备着,一定让你男朋友尝尝阿姨的拿手好菜。”
那几天,我心里充满了久违的期待。
我甚至开始幻想,也许,母亲看到优秀的俞彬,看到我们幸福的样子,她心中那杆倾斜了三十年的天平,会稍微往我这边回拨一点点。
那天,我特意挑了一件新买的连衣裙,俞彬也穿上了他最好的西装。
他的车里,塞满了各种我叮嘱他买的,母亲可能会喜欢的营养品和茶叶。
当我们推开家门时,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菜香,瞬间包裹了我们。
母亲系着那条熟悉的蓝色围裙,在面积不大的厨房和客厅之间,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来回穿梭。
她的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被灶火烤得红扑扑的。
客厅的八仙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上了七八个菜,几乎全是我从小到大念叨着爱吃的。
那道色泽红亮的糖醋鱼,被放在最中间,外皮炸得金黄酥脆,均匀地裹着酸甜的酱汁,正“滋滋”地冒着热气。
俞彬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很有礼貌,将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一一放在墙角,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一口一个“阿姨”叫得又甜又亲切。
母亲的脸上,是我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展的、带着一丝骄傲的笑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热情地招呼着俞彬坐下,给他倒茶,拿水果。
那一刻,屋子里的气氛温馨得让我几乎要落泪。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仿佛那个疯癫的姨妈根本不存在,我们才是一个正常的、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我的母亲,原来也是会这样慈爱地笑的。
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回了肚子里。
我暗暗对自己说,苏念,或许,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生活最擅长的,就是在你满怀希望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幸福的泡沫,总是在阳光下折射出最绚丽色彩的时候,被现实那根冰冷的针,无情地戳破。
正当晚饭的气氛,在几杯酒下肚后,达到了融洽的顶点,我们三人微笑着举杯,准备庆祝这个美好的开始时,一阵刺耳的,尖锐的电话铃声,像一道惊雷,骤然响彻了整个屋子。
母亲脸上的笑容,在那铃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就凝固了。
那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深入骨髓的警觉。
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事,急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快步走到墙边,接起了那部老旧的红色座机。
电话是隔壁院子,帮忙照看姨妈的邻居张婶打来的。
我离得并不远,能清晰地听到张婶那焦急得变了调的声音,从听筒里急促地传来。
“静婉啊!你快过来看看吧!不得了了!你妹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发起疯来,在屋里又哭又叫,把家里的暖水瓶都给砸了!”
母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紧紧地握着电话听筒,手指的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根根凸起。
她对着电话,用一种急切而颤抖的声音连声说:“好的,好的,张婶你别着急,你先帮我看着她点,千万别让她伤到自己,我马上就过去!”
挂了电话,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从温暖的春天,坠入了冰封的严冬。
刚才还洋溢着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母亲像个被按下了特定开关的机器人,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绪,都被那个电话抽空了。
她立刻放下碗筷,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几个饭盒,开始机械地,飞快地打包桌上的饭菜。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熟练,显然,这样的事情,在她生命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盘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动几筷子的糖醋鱼,毫不犹豫地,几乎整个倒进了最大的那个饭盒里。
她又手脚麻利地装了一大盒米饭,还有几样姨妈平时爱吃的素菜。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也没有跟坐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俞彬解释一句。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那个电话,和电话里那个正在砸东西的疯癫妹妹。
我坐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一寸地变凉。
我看着她那个匆忙而决绝的背影,一股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夹杂着无尽的委屈和当着男友面的极度难堪,像火山一样,从心底里喷涌而出。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在我人生中如此重要,如此需要被祝福的时刻,姨妈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了我精心营造的一切美好。
母亲利落地打包好所有饭菜,用一个布袋装好,提在手上,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我们两个人。
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却又显得有些敷衍的歉意,匆忙地对我和俞彬说。
“小念,小俞,实在是对不住,阿姨有点急事。”
“你们先吃,别客气,你姨妈那边出了点事,我得马上去看看。”
说完,她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之中。
那扇木门被“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那声音,也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砸碎了我心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可在我眼里,却已经变得和冰块一样,索然无味。
俞彬有些手足无措,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冰冷得像石头一样的手,用他一贯温柔的声音,轻声安慰道。
“小念,没事的,别难过,阿姨也是太着急了,我们应该理解。”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眼泪,却不争气地,一颗一颗,滚烫地,砸在了手背上。
我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从僵硬的椅子上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俞彬的眼睛。
我怕他看到我此刻的狼狈和脆弱。
“你先回去吧,今天……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俞彬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舔舐我这片狼藉的伤口。
费力地送走了善解人意的俞彬后,我一个人,像个游魂一样,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饭桌前。
任由那些精心烹制的饭菜,在清冷的空气里,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就像我的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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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母亲回来了。
她一脸的疲惫和憔悴,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刚从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中败下阵来。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原封不动的饭菜,和我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
她整个人愣在了玄关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来缓和这尴尬的气氛。
但我没有再给她这个机会。
所有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所有被压抑的委_屈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彻底爆发了。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的声音质问道。
“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今天是我男朋友第一次上门!是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的重要事情!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一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
“她是个疯子!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她毁了自己的人生还不够,还要来毁掉我的人生吗?”
“可我呢?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看看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看看我!”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将心里所有那些最恶毒,最伤人的话,都吼了出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今天这顿被搅乱的饭局。
更是为了那件我永远穿不上的红色棉袄,为了那个我永远吃不到的苹果,为了无数个被她忽视的日日夜夜!
母亲显然被我这番状若疯狂的控诉和诘问,给彻底惊呆了。
她的身体,在我的哭喊声中,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她的嘴唇哆嗦着,双眼通红,大颗的泪珠,在浑浊的眼眶里拼命打转,却固执地,始终没有掉下来。
她就那样痛苦地,挣扎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到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良久,良久。
她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那句我听了二十多年的,熟悉的,辩解的话。
她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哀求。
“小念,你不懂……”
“你真的不懂……”
“你姨妈她……她这辈子……实在是太苦了啊……”
又是这样无力的辩解。
又是这样苍白的回避。
她永远都只会说我不懂。
可她,却从来,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懂什么!
这句轻飘飘的“你不懂”,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我们母女,彻底隔绝在了两个永远无法沟通的世界。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寒冬腊月里的冰水,彻底浇透了。
所有的愤怒,瞬间化为了无尽的绝望。
我放弃了沟通,也放弃了最后一丝对所谓母爱的奢望。
我抬手,狠狠地擦干脸上的眼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绝的语气,对她说。
“是,我不懂,我从今天开始,也不想再懂了。”
“从此以后,你就守着你那个苦命的,宝贝的好妹妹过一辈子吧。”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一眼那张写满痛苦的脸,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重重地摔上了门。
那一夜,我和母亲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终于在一场最剧烈的碰撞之后,碎裂成了一片扎人的,再也无法修复的废墟。
03
那场天崩地裂般的争吵之后,我和母亲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我没有再在家里多待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拖着行李,逃离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搬回了自己在大城市里,那个不大却属于我自己的公寓。
从此,除了逢年过节,我会公式化地通过手机银行,给她转一笔钱过去,我们之间,几乎断绝了所有的联系。
我和俞彬的婚事,也因为这次不愉快的经历,而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他虽然嘴上说着理解我,但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那道因为我家庭而产生的裂痕,已经悄然出现。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麻木的冷漠和疏离中,一天一天地,像流水一样淌过。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的职位,一路从普通职员,升到了部门主管。
我的薪水,也翻了好几番,足够让我在这个物价高昂的城市里,过上一种体面而精致的生活。
我用物质上的丰盛,和事业上的成就感,来拼命填补内心里那个因为亲情缺失而留下的,巨大的空洞。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站得足够高,跑得足够快,那些童年时留下的阴影,和那个原生家庭的沉重羁绊,就再也追不上我了。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断了我正在进行的一场重要会议。
我本能地想要挂断,但看着那个熟悉的区号,心里却莫名地一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客户说了声抱歉,走到了会议室外,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她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透过那份平静,我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一股被极力压抑着的悲伤。
她说:“小念,你回来一趟吧。”
停顿了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姨妈,走了。”
我的心,在那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姨妈静姝。
那个在我生命中,扮演了整整三十年“掠夺者”角色的女人。
那个我既可怜她疯癫,又怨恨她夺走我母爱的长辈。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挣扎,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
就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初秋午后,她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一样,在自己的床上,安详地睡了过去。
我立刻向公司请了长假,买了当天最快的一班高铁票,踏上了那条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轻易踏上的,回家的路。
葬礼办得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
母亲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她表现得异常冷静,冷静到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地步。
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所有繁杂的事务,接待前来吊唁的寥寥无几的亲戚邻里,安排后事的一切细节。
她就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沉默的灰色雕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沉默得可怕。
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比歇斯底里的痛哭,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和不安。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她那平静如死水的外表之下,一定隐藏着滔天的巨浪。
下葬那天,天气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看着姨妈那个小小的骨灰盒,被缓缓放入新挖的墓穴,被潮湿的黄土,一铲一铲地,一点点掩盖。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
这个人,我确确实实地,怨了她半辈子。
可当她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的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
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空落。
仿佛我生命中某个一直存在的参照物,突然就没了。
姨妈下葬后的那个夜晚,家里安静得可怕。
那种死寂,不再是往日的疏离,而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沉重的压抑。
我躺在自己儿时那张狭小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半夜,我口渴得厉害,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然而,当我刚刚走到客厅门口,整个人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我看到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就那么直接地,坐在冰凉的客厅水泥地板上。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烧纸钱用的,黑乎乎的旧铁盆。
盆里,点着几块木炭,正燃烧着,跳动着橘红色的火苗,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忽明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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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是在干什么?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像个小偷一样,躲在了门后的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看到,母亲的身旁,端正地放着姨妈生前最宝贵的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
那箱子很小,是樟木的,上面雕刻着一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缠枝花纹。
我从小就知道,那个箱子,是姨妈的禁地,谁也不许碰,她说那是她的“宝贝”。
此刻,那把铜锁是打开的。
箱子的盖子,也敞开着。
母亲正从那个箱子里,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甚至还带着碎花补丁的旧手帕,层层叠叠地包裹着。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触碰一下就会破碎的,稀世珍宝。
她颤抖着那双因为操劳而关节粗大的双手,一层,又一层,无比缓慢地,揭开了那块包裹着秘密的旧手帕。
随着手帕被完全打开,一张因为岁月的无情侵蚀,而变得脆弱、泛黄的纸张,暴露在了清冷的空气里。
借着火盆里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我的瞳孔,在一瞬间,猛然收缩到了极致。
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一张属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抬头印着“省立师范大学”烫金大字,落款盖着鲜红公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的纸张,已经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碎裂,四个边角都起了毛边。
但是,上面用那种极具时代特色的,隽秀而有力的钢笔字填写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得,如同刀刻一般。
那两个字是——
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