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两本拿战回忆录——马尔博回忆录和蒂埃博回忆录——在法国卖得相当好,但他们的真实性都要打上大大的问号。
马尔博回忆录的虚构和“借鉴”之处不仅众所周知,而且太过明显,所以这里就谈谈蒂埃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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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回忆录而言,著述颇丰的蒂埃博将军(Paul-Charles-François-Adrien-Henri Dieudonné Thiébault,1769-1846)生前的确留下过整整8卷的回忆录手稿,这一点在当时可谓众所周知,1846年出版的《19世纪杰出人物传记与讣告》(Biographies et nécrologies des hommes marquants du XIXe siècle)第三卷1623页“蒂埃博”词条就提到:
蒂埃博将军著有大量广受赞誉的作品,在国内外都备受认可,具体如下: 1、一本促成创立总参谋部的备忘录(1799年)。 2、一本关于马塞纳将军赢得胜利的短论,该文针对那些指责将军进攻过晚的人作出了回应(同年)。 …… 20、八卷本回忆录。
不过,既然没写出版时间,那就显然是套回忆录未刊稿。
同样是在1846年,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那本代表俄国官方立场的1805年战史被纳雷什金翻成法文在巴黎出版(这本书里的地图相当不错),随即引发法军军史研究者的猛烈反击浪潮,其中摘引的各类原始资料令读者大快朵颐,可谓典型的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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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7年6月,蒂埃博之子阿道夫·蒂埃博男爵在《军事观察家》(Le spectateur militaire)杂志上刊登了《蒂埃博旅在奥斯特利茨会战中的角色》(Role de la Brigade Thiébault à la Bataille d'Austerlitz,以下简称《蒂埃博旅》)一文,反驳米哈伊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的主张,文中为了论证其父功业,便摘引了手稿第4卷中的部分内容,它也是目前少有的可以确认为蒂埃博将军本人回忆的内容。
但在1893~1895年出版的5卷本《蒂埃博男爵将军回忆录》(以下简称《回忆录》)里,这部分内容出现在第3卷,而且遭到了“染匠”的大面积改写。
这里不妨做个对比。
蒂埃博旅在奥斯特利茨的名场面便是以漂亮的步炮配合作战击退联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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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事件,《蒂埃博旅》第318~319页叙事如下:
就在这些[敌军]部队向我们逼近之际,圣伊莱尔将军正与我的旅一同前行,还好,他把自己的[师属]炮兵也编入了我的旅。他在我战线的一端部署了3门火炮,而我在战线的另一端也做了同样的部署。就在这时,骑炮兵少校(chef d'escadron)丰特奈(Fontenay)带着6门12磅炮赶来与我们会合,在我的战线中部之后,他让这些火炮放列就位。我们就这样严阵以待。当敌军的两个旅推进到仅仅与我们相隔步枪射程一半时[1],那12门突然显现的火炮便向他们发起了极其猛烈的轰击,每一次射击都有整列的敌人倒下。那些敌军本想依靠诡计偷袭我们,却没能得逞,他们企图展开队形,却已是徒劳——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于是,撤退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而我们则继续发起进攻。 [1] 时人一般认为步枪有效射程是120法寻(234米),此处的含义便是联军推进到距离蒂埃博旅约100米处。
蒂埃博原本下辖第14、36战列步兵团,回忆录中则将与该旅配合作战的第10轻步兵团也算进自己麾下,算是有所夸张,但在回忆录里不算离谱。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蒂埃博正确地给出了骑炮兵军官丰特奈的少校军衔写法:chef d'escadron,字面上是骑兵中队主官,实际上是法军骑兵和骑炮兵里少校军衔的专门称呼,对蒂埃博乃至任何一位拿破仑时代法军将领来说,写对这个纯属基本功。
法军纵然规模庞大,但校官也不算多,稍加检索便可查出这里的丰特奈少校便是伊波利特-雷内-让·丰特奈(Hippolyte-René-Jean Fontenay,1774-1845),共和十一年芽月28日(1803年4月18日)晋升为第6骑炮兵团少校,1805~1807年间和蒂埃博同样隶属于第4军(苏尔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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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1893~1895年版《回忆录》第3卷第470~472页的相关叙事却大相径庭:
在6门师属火炮中,莫朗动用了3门,我则将剩下的3门部署在第36战列步兵团的2个营之间,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丰特奈步炮兵少校(chef de bataillon)带着皇帝派来的6门12磅炮抵达了——皇帝深知我们的处境正愈发危急。我立刻接管了这些火炮,将它们部署在第36战列步兵团的两侧(如前所述,该团2个营之间已有3门火炮)。这样一来,我的战线左、中、右三方都布满了火炮,随后我下令让各个步兵连将这9门火炮隐蔽起来,自己则纵马全速前进,去侦察迫近的敌军情况…… 我下令丰特奈少校给所有火炮装填霰弹和实心弹,当他提出这样会损坏火炮时,我补充道:“哪怕它们只能坚持十分钟,也足够了。”接着,我让人校准炮口指向,确保对准15~20法寻之外,又在每门火炮旁备好10份带药包的霰弹(gargousses à mitraille)和10发实心弹,以便加快射击速度;我反复叮嘱部队,射击前务必瞄准,要对准敌人的腰带和步兵连中央,确保每一发子弹都不浪费。做好这一切准备后,等到那些数量众多的敌人迫近到预定距离,直到最后一刻,我才下令9门火炮突然撤去伪装,整条战线也同时开火,发起了一轮或许是史上最具毁灭性的射击。 暂且不论敌军指挥官是否到最后一刻还以为能偷袭成功,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些团以为面对的是一条没有火炮的战线,却不料正对着9门大口径火炮,这些火炮以惊人的速度射击,瞄准精却,而且正如我所说,装填的都是霰弹加上实心弹。火炮的火力与战线的步枪火力相互配合,而我麾下的步兵稳住阵脚、精准瞄准、冷静地击溃敌人,展现出世界上最优秀步兵的风采。看着每一次炮击都在敌军阵列中撕开一个个巨大的方形缺口,看着进攻我麾下3个营的这4个团溃散成四处奔逃的乱军,我心中的满足感难以言表。我军无一伤亡,要是当时我手下有一个骑兵旅,恐怕没有一个进攻者能逃脱。
这位染匠(teinturier)的军事知识可谓驳杂,如果说火炮数量、部署方式间的差异还算正常误差,旅座亲自全速前进侦察也算放飞想象的话,那9门大口径火炮(neuf pièces de fort calibre)里可是包括了3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口径”的圣伊莱尔师属火炮。
带药包的霰弹配合实心弹则意味着必须先装填霰弹,然后再放实心弹,直接让蒂埃博违背彼时的炮兵常识,搞出霰弹在后、实心弹在前的把戏,弄出极其低速的出膛霰弹,沦落成和明末公孙弹师傅们一样的大聪明。
法军当时的常见做法可见比较靠谱的勒瓦瓦瑟尔回忆录第40页:“我们好不容易塞进一发实心弹,又勉强在上面填上霰弹。”
至于发射霰弹+实心弹时能坚持十分钟,也不知道染匠是从哪里想象出来,大概能把历史上的蒂埃博和丰特奈笑活。
最要命的是,这一段还把骑炮兵少校丰特奈写成了步炮兵少校(chef de bataillon),可以说纯粹是暴露作者身份了……
显然,它决不可能是蒂埃博将军手笔,只会是半个世纪后的染匠看着12磅炮以为是步炮兵,随后便开始瞎掰。
这里就得摘引一下法国传记老手克罗宁(Cronin)对《回忆录》的评价了:
蒂埃博去世半个世纪后,一位名叫卡尔梅特(Calmettes)的报人作为幽灵写手,根据蒂埃博的手稿创作了1893~1894年面世的回忆录。历史学家早已意识到他们的偏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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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意味着,那些出自《蒂埃博男爵将军回忆录》的独家内容,都很可能是精通新闻学,却未必了解拿破仑时代的报人费尔南·卡尔梅特先生坐在扶手椅上为我们制造的幻象。
比如说,熟悉拿破仑战争的读者大多知道拉萨尔将军的名言(塔尔列在流放地写的《拿破仑传》里则把它错放到了拉纳头上):
活到三十岁的骠骑兵都是傻×。 tout hussard qui n'est pas mort à trente ans est un j... f... (jean-fou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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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话原始出处是《回忆录》第3卷第230页,大概率又是卡尔梅特的独家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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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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