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递过来的时候,我没接。我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三伯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刚刚散去人群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记耳光,好像抽干了我连日来所有的力气。我看着三伯陈卫国捂着脸,从震惊、错愕到暴怒的表情,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五年来,我陪着母亲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看过无数张冷漠的、同情的、专业的脸,却唯独没有看过眼前这张,在我母亲最需要亲人时,始终缺席的脸。
他现在站在这里,以一个“主事人”的姿态,将一本记录着十二万三千七百元礼金的红色账本递给我,仿佛在炫耀他的功劳,炫耀这场葬礼办得多么风光体面。可这风光和体面,对我来说,却像是一场巨大的讽刺。
而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三天前,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第1章 那个叫陈卫国的男人
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
长达五年的病痛折磨,已经将她消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那几天,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偶尔,会用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她还在。
医生拔掉监护仪的时候,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她花白的头发。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这样为我梳头的,她的手指总是那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电话是我打出去的。第一个打给了殡仪馆,第二个,犹豫了很久,才拨给了大伯陈卫东。
“阳阳,”大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也是一夜没睡,“你……她……”
“嗯,走了,大伯。”我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大伯说,“你别慌,我马上叫上你三伯,我们这就过来。家里的事,我们给你操持。”
挂了电话,我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亲戚,这个词在过去五年里,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很遥远。
半个小时后,大伯和三伯几乎是同时到的。大伯陈卫东一进门,眼圈就红了,他走到床边,看着已经换上寿衣的母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而三伯陈卫国,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进门就先是环顾了一下这个只有四十平米的老房子,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然后,他才将目光投向床上的母亲,象征性地叹了口气,声音洪亮地对我说:“阳阳,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接下来得把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让走得体面。”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从那一刻起,三伯就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一切。他像个总指挥,嗓门永远是屋里最大的。
“卫东,你去联系一下街道,开死亡证明。阳阳,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准备灵堂要用的东西,白布、香烛、遗像……哎,算了,你也不懂,我给你列个单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刷刷点点地写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这事儿得找专业的人,不能含糊。一辈子不容易,最后这一程,必须得风光。”
我看着他那副大包大揽、运筹帷幄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就好像,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他却非要跳上台,争当主角。
灵堂很快就在这间狭小的客厅里布置起来了。三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人,手脚麻利,半天功夫,白色的挽联、肃穆的灵堂就初具雏形。亲戚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屋子里开始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真心实意的哭泣,有例行公事的安慰,还有一些人,聚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谈论着股票、孩子的学业,仿佛这只是一个难得的社交场合。
三伯成了全场的焦点。他一会儿接待来吊唁的宾客,一会儿安排人记账收礼金,一会儿又大声地指挥着几个年轻的堂弟摆放花圈。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悲伤和亢奋的表情。
“阳阳,过来!”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
他指着门口一个穿着西装,正在登记礼金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对我说:“那是我朋友的儿子,机灵。账目上的事,交给他,你放心。你啊,就负责跪在灵前磕头就行了,别的不用你操心。”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我只是一个需要被安排的道具。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是三年前,母亲的病情第一次恶化,急需一笔手术费,还差三万块钱。我跑遍了所有能借钱的朋友,最后实在没办法,揣着家里仅剩的两千块钱,提着一箱牛奶,硬着头皮去了三伯家。
那天,三伯也是这样,坐在他家那个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听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给我上课。他从我爸去世得早,说到我妈一个人带大我不容易,又说到我工作不稳定,花钱大手大脚,最后总结道:“阳阳啊,不是三伯不帮你。这钱,我拿得出来。但是,我得为你好。你得知难而进,人不能总想着靠别人。这三万块,你今天借了,明天拿什么还?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啊……”
他说了半个多小时,我那杯茶从滚烫喝到冰凉。最后,他从钱包里抽出五百块钱塞给我,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你拿着,给买点营养品。钱的事,自己再想想办法。男人,得靠自己。”
我攥着那五百块钱,走出了他家的大门。那天,天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没哭,只是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凉了。
后来,那三万块钱,是我把这套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抵押给银行,贷出来的。
此刻,三伯那张因为忙碌而显得红光满面的脸,和我记忆中三年前那张冷静、理智、说着“无底洞”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我的胃里翻涌上来。
第2章 谁的体面
葬礼的流程,繁琐而冗长。
按照三伯的说法,我们老陈家是这片儿的老户,最重规矩和脸面。所以,该有的仪式一样都不能少。他请来了专业的司仪,八个吹鼓手,灵堂门口摆满了层层叠叠的花圈,其中最显眼的几个,落款都是三伯和他生意上的朋友。
母亲是个极安静的人,生前最怕吵闹。她晚年最大的爱好,就是戴着老花镜,坐在窗边那把旧藤椅上,一针一线地做布鞋。阳光洒在她身上,岁月静好。我有时会想,如果她能看到现在这番喧闹的景象,会是什么表情?大概会是无奈地皱着眉吧。
我曾试图跟三伯提过,想把仪式从简,让母亲安安静静地走。
那是在守灵的第一个晚上,宾客散去后,屋子里只剩下几个至亲。我给三伯倒了杯热水,小心翼翼地开口:“三伯,要不……吹鼓手就别请了吧?我妈她……不喜欢太吵。”
三伯正拿着账本,用笔杆子“哒哒哒”地敲着桌面,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小孩子家懂什么?这叫哀乐,是给壮声势的。没人哭,没人闹,冷冷清清的,那叫没人缘,到了那边要被欺负的!一辈子受苦,走了,还让她受委屈?”
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我顿时哑口无言。大伯在旁边打圆场:“卫国也是好意,就按他说的办吧,热闹点也好。”
我看着大伯那张老实巴交的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大伯这人,一辈子没主见,总觉得弟弟比自己有本事,凡事都听他的。
于是,这场葬礼,就彻底成了三伯陈卫国的个人秀。
他穿着一身定制的黑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臂上缠着黑纱,神情肃穆,步履稳健。他比我这个亲儿子更像主角。他会握着前来吊唁的某位“重要人物”的手,沉痛地介绍:“这是我二嫂,苦了一辈子,终于解脱了……”然后侧过身,指着跪在蒲团上的我,“这是她儿子,我侄子,陈阳,这孩子,孝顺。”
那语气,仿佛他是我和我妈的代言人,仿佛这些年,是我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三婶王丽萍的表现。
她穿着一身黑,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不像三伯那样忙前忙后,而是坐在一旁,专门负责跟那些女眷们“忆苦思甜”。
“哎呀,说起我这二嫂,真是命苦啊。二哥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阳阳,吃了多少苦,我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她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这几年,她生病,我们家老陈,那是操碎了心。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生意都耽误了不少。总跟我们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二嫂可就一个。这不,二嫂一走,他整个人都快垮了,这几天加起来睡了不到五个小时。”
我跪在灵前,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三伯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我怎么一次都没见过?我只记得,有一次母亲半夜大出血,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哆嗦着手给三伯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三婶不耐烦的声音:“这么晚了什么事啊?你三伯喝多了,睡了!”然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坐了一夜。走廊的灯,白得刺眼。
还有一次,过年。我把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想让她感受一点年味。家里冷冷清清,我包了饺子,做了她最爱吃的几道菜。三伯一家,就在我们对面的小区,走路不过十分钟。我打了个电话,想请他们过来一起吃个年夜饭,热闹一下。
三婶在电话里笑着说:“哎呀,阳阳真有心。不过我们家早就订好酒店了,一大家子人,就不去你那儿添乱了。你好好照顾,缺什么跟三婶说。”
她说了“缺什么跟三婶说”,却从未兑现过。
而现在,她们嘴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关心”和“付出”,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灵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对着三伯点头,拍着他的肩膀说“辛苦了”,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同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场葬礼,不是为我母亲办的。
这是为三伯陈卫国办的。是他用来展示自己“有情有义、顾全大局”的舞台。母亲的死亡,成了他沽名钓誉的道具。而我,这个唯一的亲儿子,只是一个穿着孝服、必须配合演出的配角。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第3章 那碗没送出去的排骨汤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下雨。
三伯请来的车队,清一色的黑色奥迪,在老旧的小区门口排了长长一列,引得不少邻居探头探脑地围观。三伯站在头车旁边,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意气风发地调度着一切。
“阳阳,捧着遗像,上头车。”他命令道。
我机械地照做。抱着母亲的遗像,那张黑白照片上,她笑得温婉。这是她五十岁生日时我带她去照相馆拍的,那时候她的身体还算硬朗。她说,人老了,得提前准备好,免得以后麻烦我。
我当时还笑着说她迷信,让她别胡思乱想。没想到,一语成谶。
车队缓缓启动,哀乐声震天响。我透过车窗,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老旧的居民楼,都是我和母亲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从今往后,这个城市里,再也没有一个等我回家的人了。
巨大的悲伤像是迟来的潮水,终于冲垮了我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相框上。
到了墓地,又是一套繁琐的仪式。三伯请来的“先生”念念有词,指挥着我们下跪、磕头、烧纸。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幻影,她站在不远处,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对我微笑着,好像在说:“阳阳,别难过了,妈不疼了。”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仪式结束后,三伯开始招呼亲戚们去他早就定好的酒店吃饭。他说,这叫“解秽酒”,吃了能去掉晦气,也能让亲戚们聚一聚,感谢大家来帮忙。
我没什么胃口,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三伯,我就不去了,我想在这儿再陪陪我妈。”我对他说。
三伯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训斥道:“胡闹!你是主家,你不去,像话吗?今天来了多少长辈亲戚,你不去敬杯酒,谢谢人家,以后在亲戚里还怎么做人?刚走,你就这么不懂事?”
又是“懂事”,又是“做人”。这些大道理,像一座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最终还是被他拉去了酒店。
宴席开了十几桌,三伯订的是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酒店,菜品很丰盛。他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各桌之间,接受着亲戚们的恭维。
“卫国啊,这次真是辛苦你了。你二嫂有你这么个弟弟,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是啊,要不是你张罗,阳阳一个孩子,哪能办得这么周全?这事儿办得敞亮!”
三伯摆摆手,一脸谦虚又难掩得意的表情:“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我二哥走得早,二嫂就是我亲嫂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坐在主桌,默默地听着,一口菜也吃不下去。
我的思绪,飘回到了去年冬天。
那时候母亲的病已经很重了,癌细胞扩散,吃什么吐什么,全靠营养液吊着。医生说,她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吧。
有一天,她忽然精神好了很多,拉着我的手,虚弱地说:“阳阳,妈想喝口排骨汤了。小时候,你最爱喝妈炖的排骨汤。”
我鼻子一酸,连忙点头说好。我跑到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仔排,用小火慢炖了三个小时,汤色奶白,香气四溢。
我小心翼翼地把汤盛在保温桶里,骑着电瓶车往医院赶。路过三伯家楼下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我想,三伯是母亲唯一的亲弟弟了,母亲病了这么久,他没来过几次,是不是心里也有什么疙瘩?或许,我这个做晚辈的,应该主动一些。
于是,我盛出了一碗汤,用饭盒装好,想着给他送上去。让他也尝尝,就当是……缓和一下关系。
我敲开门,是三婶开的。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我手里的饭盒,脸上露出一种客气又疏离的微笑:“是阳阳啊,有事吗?”
“三婶,我妈今天想喝汤,我炖了点排骨汤,给你们送一碗尝尝。”我有些拘谨地说。
“哎哟,真有心了。不过真不巧,我们刚吃完饭。你三伯今天有个重要的饭局,喝了不少酒,刚睡下。”她说着,却没有要接我饭盒的意思。
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三伯中气十足的声音:“谁啊?”
“是阳阳,给你送排得汤来了。”三婶扬声回答。
“排骨汤?”三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油腻腻的,我刚喝完酒,哪喝得下那个。让他拿回去吧,心意领了。”
三婶转过头,对我抱歉地笑了笑:“你听到了吧?真不巧。你快拿回去给喝吧,别凉了。”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让我进门,就让我站在门口。
我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排骨汤,站在他家温暖的楼道里,只觉得浑身冰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的。那碗汤,我最终倒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我怕母亲问起,我怕她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弟弟,连她的一碗汤,都嫌弃。
而此刻,在酒桌上,三伯正端着酒杯,大声地对众人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二嫂。她生病的时候,我生意忙,没能天天去陪她。我心里有愧啊!来,这杯酒,我敬我二嫂,愿她在天堂,再无病痛!”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眼角似乎还挤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和安慰声。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精湛的表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第4章 一本红色的账本
“解秽酒”吃完,已经是下午三点。
亲戚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临走前,都会特意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阳阳,以后有事就找你三伯,他会照顾你的”。
我扯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三伯显然是喝高了,脸颊通红,走路都有点晃。三婶扶着他,嘴里不停地埋怨:“叫你少喝点,就是不听。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
三伯却大手一挥,得意地说:“今天高兴……不对,今天……心里石头落地了。二嫂的事,办妥了,我对得起二哥,对得起老陈家的列祖列宗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酒店大堂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窘迫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到家,灵堂还没撤,母亲的遗像安静地摆在正中,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场由她的死亡引发的闹剧。
屋子里还残留着酒席上的喧闹气味,混杂着香烛的味道,闻起来格外压抑。
大伯帮着我一起收拾残局,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干活。三伯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给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
他嗤笑一声,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阳阳啊,你还是太嫩了。男人,烟酒都得会,不然以后在社会上怎么跟人打交道?”
我不想跟他争辩这些,只是低头收拾东西。
“行了,你也别忙活了。”三伯叫住我,“过来,坐下,有正事跟你说。”
我依言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大伯也停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
三伯清了清嗓子,那副“总指挥”的派头又回来了。他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硬壳笔记本,正是这几天用来登记礼金的账本。
“这次的后事,里里外外,都办得妥妥当当。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没人能挑出一点理来。”他用手指弹了弹账本的封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收礼金,是个大学问。人情往来,都记在这上面。以后谁家有事,你得照着这个单子还礼,不能多,也不能少,这都是人情世故。”
他像个传授毕生绝学的师父,对我谆谆教导。
我看着那本刺眼的红色账本,心里却在想,当年我妈住院,那些手术费、化疗费、靶向药的账单,一本又一本,摞起来比这个红本子厚多了。那时候,怎么没见哪个亲戚,来帮我算算这笔“人情账”?
“这次收的礼金,数目不小。”三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我把了一下关,我那些生意上的朋友,出手都很大方。再加上老家的亲戚,街坊邻居,总共是……十二万三千七百块。”
他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这不是白事收的礼金,而是他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除去这几天办后事的开销,车队、酒席、请人……零零总总花了大概三万出头,我这儿都有发票,一笔一笔记着呢,清清楚楚。”他拍了拍账本,“剩下的,还有九万多块钱。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三婶就立刻接了上来:“哎呀,阳阳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这笔钱,我看就先存起来,以后娶媳妇用。我们家老陈为了这事,里外里也垫了不少钱,他自己的生意都耽误了,这个月少说也得损失个一两万……”
她的话说得巧妙,明着是为我着想,暗地里却是在表功,甚至暗示要从这笔钱里“报销”他的损失。
我一直沉默着,听着他们一唱一和。
大伯似乎听出点不对劲,皱着眉说:“弟妹,你说这个干什么。给二嫂办事,都是自家人,还谈什么钱。”
“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三婶立刻反驳,“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们不是要阳阳的钱,就是让他心里有个数,知道谁是真心对他好。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别让人骗了都不知道。”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
我终于明白,这场家庭会议的重点,来了。
三伯掐灭了烟头,将那个红色的账本,郑重地朝我推了过来。
“阳阳,账本你收好。钱,明天我转给你。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是三伯得提醒你一句,钱要花在刀刃上。看病这几年,你欠外面不少钱吧?先把账还了,剩下的,好好规划一下。”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和提点。
他把账本推到我的面前,那鲜红的封面,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这本账本,记录的不是人情,是虚伪。这十二万块钱,不是慰问金,是对我母亲、对我这五年来所受苦难的终极羞辱。
他们,这些在我母亲病重时冷眼旁观的人,现在却拿着一本用我母亲的死亡换来的账本,在我面前,大谈“人情世舍”、“规划未来”。
一股压抑了三天,不,是压抑了五年的怒火,瞬间冲破了我的理智。
第5章 那一记耳光
账本递过来的时候,我没接。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三伯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像一声炸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三伯陈卫国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眼睛瞪得像铜铃,满是难以置信。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沉默寡言的侄子,敢动手打他。
三婶王丽萍最先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陈阳!你疯了!你敢打你三伯?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她一边尖叫,一边就要朝我扑过来,想在我脸上挠几下。
大伯陈卫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急得满头大汗:“都别冲动!有话好好说!阳阳,你这是干什么?快给你三伯道歉!”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嚷,只是死死地盯着三伯。
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那一巴掌,似乎打开了我情绪的泄洪口,所有被压抑的委屈、悲愤、怨恨,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三伯?”我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也配当我的三伯?”
“你……你……”三伯气得嘴唇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问你,”我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如刀,“我妈病了五年,你来看过她几次?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吗?”
三伯的脸色由红转白。
“三年前,我妈手术,差三万块钱,我跪着去求你,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妈的病是个无底洞!你给了我五百块钱,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我打发了!你还记得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去年冬天,我妈想喝口排骨汤,我炖好了给你送去,你连门都没让我进!你说油腻,喝不下!你还记得吗?”
“我妈年三十晚上在医院,我请你们一家过来吃个饭,热闹一下,你们说订好了酒店,不来添乱!你还记得吗?”
我每问一句,三伯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三婶在一旁尖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没管过?你三伯背地里为你们操了多少心,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你这是血口喷人!”
“操心?”我猛地转向她,眼神冰冷,“是操心我妈什么时候死,好让你们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收一笔体体面面的礼金,好在亲戚朋友面前挣足你陈卫国的面子吗?”
“你……”三婶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这本账本,”我指着桌上那本红色的笔记本,一字一句地说,“这上面记着的每一分钱,都像是打在我脸上的耳光!我妈活着的时候,你们不闻不问,嫌我们是累赘,是无底洞!现在她死了,你们倒一个个都跳出来了,扮孝子,演好人!你们不觉得恶心吗?”
“我告诉你,陈卫国,”我直呼他的名字,“我妈的葬礼,用不着你来操持!她的体面,不是靠这些虚头巴脑的仪式,不是靠这些吹鼓手,更不是靠这十二万块钱的礼金!我妈这辈子,活得干干净净,走,也得走得清清静静!你们办的这一切,都是在羞辱她!”
我的吼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震得每个人都愣住了。
大伯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
三伯的脸,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猪肝色。羞耻、愤怒、难堪,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被我当众揭开伪善的面具,比打他一巴掌更让他无法承受。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终于爆发了,指着我破口大骂,“我好心好意帮你操持后事,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个小!不识好歹的东西!没有我,的后事能办得这么风光?你能收到这么多钱?你忘恩负义!”
“风光?”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需要这种风光!我只要我妈活着!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你们但凡有一个人,肯真心实意地帮我们一把,哪怕只是来医院陪她说说话,她也许都能多撑一段时间!”
“我不需要你们的钱!这钱,你们觉得风光,你们拿去!我一分都不要!”
我说着,抓起桌上的红色账本,用尽全力,撕成了两半,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
红色的纸屑,像一只只破碎的蝴蝶,在灵堂里飞舞,散落一地。
母亲的遗像,在缭乱的纸屑中,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依旧那么温柔。
妈,你看到了吗?儿子帮你把这些虚伪的东西,都撕碎了。
第6章 散场
灵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撕毁账本的举动惊呆了。
三伯陈卫国看着满地的纸屑,身体气得发抖,他指着我,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那本账本,是他这几天所有“功劳”的集合,是他在亲戚面前挣来的“脸面”,如今被我撕得粉碎,就像他的那张假面一样。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神里充满了怨毒,“陈阳,你行!你翅膀硬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老陈家,没你这个不孝子孙!”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转身就往外走。
“老陈!”三婶尖叫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跟着追了出去。
门被“砰”的一声巨响带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大伯,还有一地的狼藉。
大伯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疲惫。他弯下腰,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地上的碎纸。
“阳阳,你……你太冲动了。”他一边捡,一边说,声音很低,“你三伯他……他那个人,是好面子,说话做事是有些不中听。可他毕竟是你亲三伯,血浓于水啊。”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大伯,”我轻声说,“如果血浓于水,为什么在我妈最需要水的时候,他们连一口都不肯给?”
大伯的动作僵住了。他直起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把捡起来的碎纸片拢在手里,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这几年,你和,受苦了。”他的眼圈红了,“大伯没本事,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我对不起,也对不起你。”
说完,他把手里的纸片放在桌上,转身也默默地离开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母亲的遗像前,跪了下来。看着她温柔的笑脸,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这些天的压抑、委屈、愤怒、悲伤,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我哭我那受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哭我这五年来的艰辛和孤独,也哭那被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所谓亲情。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
我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不后悔。
那一巴掌,那一番话,是我替母亲打的,替母亲说的。如果我不说,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为她鸣不平了。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了殡仪馆,撤掉了那些华而不实的花圈。然后去银行,用自己卡里仅剩的一点钱,结清了所有的费用。
至于那些礼金,我一分都没动。三伯把账本撕了,但收礼金的那个年轻人有底单。我按照底单,把三伯那些生意朋友的礼金,原封不动地,一家一家退了回去。至于亲戚和街坊邻居的,我则留下了。
我用这笔钱,先是还清了母亲看病这几年欠下的所有外债。剩下的,我以母亲李秀琴的名义,匿名捐给了市里的癌症康复基金会。
做完这一切,卡里只剩下几千块钱。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妈,这才是你应该有的体面。不是一场给活人看的盛大表演,而是你一生善良的延续。
第7章 一封迟到的信
日子,在撕破脸的决绝后,回归到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亲戚那边,再也没有人联系我。我猜,三伯肯定把我说成了一个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疯子。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花了几天时间,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东西不多,几件半旧的衣服,一个存着几百块钱的存折,还有一箱子她亲手做的布鞋。每一双,都纳得那么密实,那么用心。我拿起一双,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在整理床头柜时,我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盒子。这是母亲的嫁妆,她一直宝贝得很。我找来钥匙打开,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泛黄的信件,和一张我的满月照。
信,大部分是父亲当年写给她的。我一张张翻看,字里行间,都是那个年代朴素而真挚的爱意。
在信的底下,我发现了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上面写着“阳阳亲启”。
是母亲写给我的。
我的心猛地一紧,颤抖着手,抽出里面的信纸。母亲的字迹,因为病痛的折磨,已经变得有些歪歪扭扭,但依旧清秀。
“阳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应该已经走了。别难过,妈不疼了,是解脱。
妈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这五年,辛苦你了。妈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时候,妈真想早点走了,不拖累你。可是一看到你,又舍不得。妈自私了。
阳阳,妈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过。
关于你大伯和三伯他们,妈知道,你心里有怨。
你三伯那个人,从小就要强,爱面子。你爸在的时候,兄弟俩总爱比个高低。后来你爸走了,咱们家光景不好,他家日子越过越好,他心里那点优越感,就更强了。他不是坏,就是……活得太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当年你找他借钱,他不是没有,他是怕我们家这个‘无底洞’,把他拖下水,影响他那个‘体面’的生活。妈不怪他,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你大伯呢,是个老实人,心是好的,就是没主见,怕事。他帮不上我们,心里也愧疚。
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原谅他们,也不是让你委屈自己。妈只是想让你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局限。你长大了,要学会去看懂人性的复杂。
别因为这些事,心里就装满了恨。恨,最伤的是自己。把那些不好的,都放下吧。
你只要记得,你爸和,是真心爱你的。这就够了。
以后,找个好姑娘,成个家,生个娃。把咱们这个家,好好地过下去。妈就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
勿念。
母:李秀琴”
看完信,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我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怨恨和不平,母亲她什么都懂。但她没有教我去恨,而是教我去理解,去放下。
她用她最后的力气,为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我紧紧地攥着那封信,贴在胸口,仿佛母亲温暖的手,正在轻轻抚摸我的头。
妈,我好像,有点懂你了。
第8章 尘埃落定
一个月后,我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准备离开这座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
房子卖了,还清了抵押贷款,剩下的钱,足够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里承载了太多我和母亲的回忆,留下来,只会让我沉溺在过去。
离开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大伯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阳阳,要走了吗?”
“嗯,大伯。”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好。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你三伯他……”大伯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天回去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晚上没出来。第二天,他老婆跟我说,他看了一晚上的老照片,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微微一动。
“你撕了账本,打了他的脸。可你的那些话,也像巴掌,把他打醒了。”大伯继续说,“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你爸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让他多照顾你们娘俩。他没做到。”
“前几天,他去给上坟了,一个人,在坟前坐了半个下午。”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阳阳,大伯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有道疤。大伯不求你原谅他,只是……想让你知道。他那天晚上跟我说,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给别人看,到头来,把最亲的人给丢了。他后悔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等来三伯的道歉,或许,以他的性格,那句“对不起”永远也说不出口。但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
我并不期待一场痛哭流涕、握手言和的大团圆。现实不是戏剧,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弥合如初。但能听到他的那份“后悔”,我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巨石,好像悄悄地松动了一些。
母亲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三伯用他的一生去追求所谓的“体面”和“人脉”,却在母亲的死亡和我的那一巴掌后,才发现自己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而我,也从一个只知埋头承受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敢于捍卫母亲尊严的男人。这场风波,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也让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了成长。
第二天,我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仿佛母亲的目光,温柔而绵长。
我走到那把母亲生前最爱坐的旧藤椅旁,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扶手。
“妈,我走了。”
说完,我转过身,关上门,将过去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母亲的爱,都会像这束阳光一样,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亲情或许复杂,人性或许幽深,但只要心中有爱,有那份最纯粹的思念,生活,就总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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