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文/饿狼传说
那年我十四岁,初二的课业刚松了些,清明节的单日假期便显得格外珍贵。收拾好课本踏回老家时,院子里的喧闹声早已先一步撞进耳朵——原来是祖宅那边来了客人。父亲指着个眉目清朗的年轻小伙笑道:“这是你林叔,来咱这儿做新茶生意的。”
老家常说“少年叔侄当弟兄”,林叔虽长我几岁,却没半点长辈的架子,聊起天来直来直去。他望着我书包里的课本,眼里满是羡慕:“真羡慕你还能读书,我就没这福气,早早便踏入社会了。”追问之下才知,他母亲早逝,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又因工伤丧失劳力,无奈只能辍学谋生。这话戳中了我的心事——我的母亲也走得早,两个半大的孩子瞬间有了同病相怜的默契。我慌忙岔开话题,打趣他长得周正怎么还没对象,林叔脸颊一红,急忙提议:“走,咱去茶山看看你姐他们采茶!”
还未走近茶山,姑娘们的笑闹声便伴着清亮的采茶歌飘了过来:“茶山姑娘,茶山走,歌声赛过百灵鸟哟——”那熟悉的嗓音,定然是纯姨。纯姨十九岁,和我姐年岁相仿,是幺奶奶家的二女儿。她家五个姐妹被称作“五朵金花”,个个模样周正又勤快,只是父亲早逝,全靠幺奶奶一人拉扯长大,日子过得格外不易。
“快看快看,来了两个帅哥!”我们刚踏上山路,采茶姑娘们的起哄声便此起彼伏。林叔下意识抬头,正巧对上纯姨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的脸颊竟同时染上红晕。“纯妹儿,是不是看上人家啦?”笑声里,林叔忽然扯开嗓子唱道:“喝你一杯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舍,在家不在家?”纯姨也不含糊,脆生生接了下去:“喝茶就喝茶舍,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舍,已经八十八!”山歌相和间,茶山的热闹被推到了顶点,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清楚,他们的缘分,从这一眼对望、一曲对歌里,便悄悄结下了。
来年正月,林叔托了媒人上门提亲。幺奶奶没提别的要求,只希望他能做上门女婿,两家人商议后便应了下来。纯姨的小姐妹围着她唱着祝福的歌谣:“正月里船下河哟,小妹妹放婆婆哟哦喂,邻家有一个好媒婆哟,讨一杯喜酒喝哟喂!”可惜我当时正备战中考,没能亲眼见证他们的婚礼,等放假回家时,桌上那盒留着的喜糖,甜得格外绵长,我默默许愿,愿他们能永远这般幸福。
婚后的日子果然顺遂。纯姨勤劳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林叔头脑灵活,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原本窘迫的家境很快便好了起来。一年后,他们的孩子降生,小家庭更是圆满。可就在孩子两岁时,林叔的姐夫在河南承包煤矿发了财,邀他一同前往。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林叔终究还是挥泪告别家人,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接下来的两年,林叔果然挣了不少钱,家里盖起了小洋楼,邻里乡亲提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后来我高考失利,报名参了军,退伍回家时,才知林叔已成了河南煤矿的小老板。他听说我回来,立刻找上门来,邀我去煤矿帮他管事。刚退伍的我无所事事,便应了下来。
那年过年,林叔事务繁忙没打算回家,却托人给纯姨带了不少钱。年后我本想早些动身去河南,怎料伯父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多留些时日。九十年代通讯不便,我想着亲事定了便走,也就没和林叔联系。等正月过完亲事敲定,我急匆匆登上北去的火车,可到了平顶山的煤矿,眼前只剩一片死寂——没有了工友的热情招呼,更没有林叔熟悉的笑骂,心头瞬间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
我急忙跑到矿务局打听,工作人员的话如晴天霹雳:“前不久开工没多久,矿井透水了,承包的工头也被埋在里面了。”我的心猛地一颤,原来林叔早已死于这场矿难。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乡,当我把政府的抚恤金交到纯姨手里时,她泪如雨下,却始终没垮掉——她还要抚养孩子长大。
2001年,我和爱人告别家乡,到福建泉州谋生。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老乡的电话本上看到“林子”这个名字,莫名觉得亲切,追问之下得知对方姓刘,便试探着拨通了电话。“你是林叔吗?”电话那头先是警惕地问“你是谁”,直到我报出名字,那边才松了口气:“是我,浪娃。”
再次相见,已是三年之后。林叔胖了不少,在泉州开出租车谋生。我忍不住质问他:“你这些年为什么不跟家里联系?你知道纯姨过得多辛苦吗?”林叔突然痛哭流涕:“我对不起那些工友啊!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男子汉,却因为我的失误丢了性命……”他告诉我,矿难时他凭着对矿井分布的熟悉,挖通了与隔壁矿场仅一米之隔的矿洞,冒充对方工人逃了出来。这些年他躲在福建,不敢回家也不敢寄钱,怕工友家属找到纯姨为难她。看着他悔恨的模样,我终于懂了他的苦衷。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老婆,直到那年中秋节,才忍不住说了出来。老婆听罢说道:“今天过节,咱去看看林叔吧。”可当我们敲响林叔出租屋的门,开门的却是个陌生女人。“这里不是林子住的地方吗?”女人一脸困惑:“你问问房主吧,我刚搬来。”
房主的话让我如遭雷击:“林子啊,他死了,前不久东南新闻报道过,车祸去世的。”世事无常莫过于此,矿难没能夺走他的命,最终却还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结束了他颠沛的一生。
2006年,我时隔多年再次回家过年,却再也没能见到纯姨。家人说,林叔去世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她,大病一场后,她便带着孩子去了遥远的浙江,从此没了音讯。
这些年,我常常想起茶山之上那曲对歌,想起他们初婚时的甜蜜,想起林叔离别时的不舍。如果当年林叔没有离开家乡,如果矿难后他没有选择躲藏,如果命运能对这对苦命人多些眷顾……可世间最没用的,便是这些“如果”。
林叔与纯姨的缘分,始于茶山的清风与情歌,最终却散于世事的无常与颠沛。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牵挂,那些没能圆满的遗憾,都化作了岁月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记忆中久久不散。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