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槐树,今年看着又苍老了些。树身上有几道很深的裂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又或者是在某场狂风暴雨里勉强支撑后留下的伤。可它依旧站在那里,新发的枝叶在暮春的风里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站在树下,伸手触摸那粗糙的树皮,裂痕的深处,已经积了些尘土,甚至有几株极细微的不知名的草,从里面探出头来。这伤痕,竟也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不显得丑陋,反倒有种沉静的、包容的力量。
我们似乎活在一个被“想要”驱动的时代。小时候,想要橱窗里最漂亮的洋娃娃,想要考卷上那个鲜红的满分;长大了,想要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想要一个符合所有理想标准的伴侣,想要一套面朝大海的房子。这些“想要”,像是一级级台阶,我们被教导要沿着它不懈攀登,仿佛登顶之后,便是永恒的晴空万里。我们为此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将所有的精力与期待都押注在这些“想要”之上。于是,生活变成了一场艰苦的攻城战,我们高举着“理想”与“目标”的旗帜,一次次地向命运的城墙发起冲锋。
压力,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想要”中,如影随形。它不再是偶尔到访的客人,而成了一种常态,一种弥漫在呼吸里的背景音。它是在深夜,为了一个项目方案反复修改,直到屏幕上的字迹都开始模糊时的头晕目眩;它是看到同龄人似乎都已轻舟已过万重山,而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时,心底那一声无声的叹息;它更是对未来的无尽担忧,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浓雾,你不知道下一步是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还是会坠入深渊。我们被自己内心的欲望驱赶着,奔跑着,不敢停,也不敢问,这条路,究竟要通往何方。
而痛苦,则是当现实冰冷的墙壁,无情地撞上我们炽热的“想要”时,所发出的碎裂之声。你那么认真,那么努力,规划好了一切,以为万无一失。可命运偏偏不按你写好的剧本上演。你真心以待的人,或许会转身离去;你全力以赴的事,或许会功败垂成;你坚信不疑的理念,或许会被现实击得粉碎。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会陷入一种巨大的委屈与不解中:“为什么?我明明那么认真,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较真,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自己的心。你不肯放过那已然逝去的结果,不肯接受那与预期背离的现实,于是,痛苦便在这不肯转弯的执拗里,扎根蔓延。
那棵老槐树,它难道不想一直枝繁叶茂,完好无损吗?可当雷电劈下,风雨来袭,它无法选择躲避,只能承受。它的智慧在于,承受之后,它不与伤痕对抗,而是选择与之共存,甚至在伤痕里,孕育出新的、微小的生命。它转弯了,从一种追求完美的形态,转向了一种接纳残缺的、更有韧性的生存。
所以,那句“有些事不能尽你心意,就是提醒你该转弯了”,实在是一句慈悲的箴言。这“转弯”,不是懦弱的退缩,也不是彻底的放弃。它是一种更高明的生活策略。是当你发现“直行”的路上已是铜墙铁壁、头破血流时,主动地、优雅地调整自己的方向。是放下那个“必须要”的执念,松开那根紧绷的弦。放过那件竭尽全力仍无法完成的工作,承认自己的局限,然后安然入睡;祝福那个曾经深爱却不得不分开的人,将回忆封存,然后继续前行;接受生命中的某些缺憾与不完美,将它们看作是完整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如果事事都如意,那就不叫生活了。”这句话,初听是无奈的感慨,细想,却蕴含着深刻的洞见。一个事事如意的人生,该是多么的扁平、乏味,像一张没有阴影的光线,反而失了所有事物的立体与真实。正是这些不如意,这些求不得、爱别离,构成了生活的深度与广度。它们让我们痛苦,也让我们思考;它们让我们失去,也让我们懂得珍惜。
于是,“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不问过往”,成了一种值得修炼的日常功课。在一天结束之时,学着与所有的不快、遗憾、怨愤达成和解。原谅那个让你失望的人,原谅那个犯了错的自己,原谅生活那不尽人意的安排。然后,像清理桌面一样,把这一切轻轻拂去,让内心重归宁静。当清晨醒来,便让昨日真正成为昨日,不带着旧的行囊,踏上新的旅程。你的目光,应该投向窗外那一片崭新的、尚且空白的光阴。
生活,终究是一场遇见与告别的循环。我们会与无数的人、无数的事、无数的风景不期而遇,这其中,有些是恩赐,有些,则是功课。珍惜所有的不期而遇,哪怕它只带来短暂的欢愉或深刻的教训;看淡所有的不辞而别,无论是人的离去,还是某个阶段的终结。因为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塑造此刻的你;而所有的别离,都是为了给未来腾出空间。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转身离开。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那些裂痕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而平和。我忽然觉得,它不是在苦苦支撑,它只是在生活。如同我们每一个人,带着一身的故事与伤痕,在属于自己的光阴里,安静地、坚韧地生长着。不再那么急切地“想要”,不再那么固执地“较真”,只是迎着风,接着雨,也享受着阳光,然后,活出属于自己的,那个或许不够完美,但却真实而从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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