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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冬平
老街的清晨,总在一种固定的节奏中醒来。先是环卫工老陈那把大竹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接着,便是他妻子阿梅那含混不清、却持续不断的哼唱声。老陈扫街,阿梅就坐在街边废弃的石墩上,对着来往稀疏的行人和车辆,咿咿呀呀地唱,偶尔蹦出几个清晰的词,多是“花”、“宝宝”、“回家”之类的。
老陈五十多岁,佝偻、沉默,像一块被生活打磨得失去了棱角的石头。阿梅看起来比他年轻些,但智力似乎停留在孩童阶段,脸上总挂着不合时宜的笑,眼神纯净却空洞。她腿脚不便,老陈从不让她走远,那个石墩,就是他为她划定的安全区。
街坊们都习惯了这对夫妻。有人同情,偶尔递个包子或水果;也有人厌烦,觉得阿梅的歌声是噪音,远远绕开。老陈对所有的善意都报以卑微的点头,对所有的厌弃则回以更深的沉默。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扫不完的街和看不尽的阿梅。
日子本可以就这样如流水般平淡而过,直到那个夏天的暴雨夜。
那晚雨势汹汹,老陈负责的片区有一段低洼路面积了水。他忙着疏通下水道口,让阿梅在路边的报刊亭檐下躲雨。一个炸雷响起,阿梅受惊,竟蹒跚着冲进了雨幕,嘴里喊着“怕……怕……”。恰在此时,一辆轿车高速驶过积水区,溅起的巨大水花将她冲倒在地。司机似乎吓了一跳,停了一下,见四下无人,竟一脚油门加速离开了。
老陈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阿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扔下工具冲了过去。阿梅的额头磕破了,血混着雨水流下,但她却看着老陈,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觉得刚才那一幕很有趣。老陈抱着她,浑身发抖,那种后怕远比雨水更刺骨。他第一次,对着阿梅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叫你别动!为什么不听话!”阿梅被吓住了,笑容僵在脸上,委屈地扁着嘴,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老陈的心立刻软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不怕,不怕,回家了。” 那一刻,他不仅是丈夫,更像是父亲。
这件事后,老陈更加寸步不离。他甚至用捡来的旧轮子和木板,给阿梅做了个带顶棚的小推车,天气不好时,就把她安置在车里,一边推着她,一边扫地。阿梅坐在她的“专座”上,晃着脚,继续她的哼唱,只是目光更多时候是追随着老陈忙碌的背影。
平静再次被打破,是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现。邻街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走失了,哭着跑到这片街区。阿梅一看到那孩子,眼睛立刻亮了,她挣扎着从石墩上下来,拄着拐杖,急切地朝孩子挪去,嘴里反复念叨着:“宝宝……不哭……亲亲……”
孩子的母亲随后追来,看到面目有些狰狞、行动怪异的阿梅正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脸,吓得尖叫一声,冲过去一把将孩子拽到身后,对着阿梅厉声呵斥:“滚开!丑八怪!离我儿子远点!” 她用力过猛,阿梅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拐杖也滑出去老远。
老陈目睹了全过程。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没有保持沉默。他快步上前,先扶起阿梅,仔细拍打她身上的尘土,然后捡起拐杖递到她手里。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位惊魂未定的母亲。他的脸因激动而涨红,嘴唇哆嗦着,过了好几秒,才用沙哑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她、只、是、想、安、慰、他。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那母亲被老陈眼中某种深沉而悲痛的东西镇住了,讪讪地抱着孩子离开。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老陈回过头,看到阿梅正仰头看着他,脸上没有委屈,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碰了碰老陈布满皱纹的脸,含糊地说:“福……好……”
“福”是老陈的名字。她记得,她会叫。
老陈的眼眶瞬间湿了。他低下头,继续挥舞他的扫帚,“沙沙”声重新响起。阿梅也重新坐回她的石墩,哼起了不成调的歌。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来,照在这一对与世界的繁华和冷漠都格格不入的夫妻身上。
人们依旧谈论他们,谈老陈的辛苦,谈阿梅的痴傻,谈他们清贫如洗却形影不离的生活。但渐渐地,有人不再只是怜悯或厌烦。当看到老陈把唯一一个肉包子掰开,把肉多的一半自然递给阿梅时;当看到阿梅用她干净的手帕,努力想给满头大汗的老陈擦汗时;当看到暴雨来临,老陈第一时间用雨衣将阿梅裹紧,自己却浑身湿透时……人们开始沉默。
这世间,爱情有千万种模样。有的轰轰烈烈,有的细水长流。而老陈和阿梅,他们的世界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有正常的交流。他们的感情,深藏在每日清晨的扫帚声里,藏在那个简陋却稳固的小推车里,藏在他为她鼓起勇气的一次辩白里,藏在她触碰他脸颊的那只粗糙的手里。
他们是彼此的重负,也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旁人眼中的悲剧,却是自己世界里的全部。这种在尘埃里开出的花,没有香气,没有艳色,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无声地诠释着何为相守,何为不离。
老街依旧,扫帚声和哼唱声,日复一日,成为这座城市背景音里,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坚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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