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为医生,但他的写作之梦从未熄灭

本文节选自

《小说写作完全手册》

《作家文摘》编辑部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卡勒德·胡赛尼: 移动的群山

许多年前,阿富汗的喀布尔处在和平之中,有个男孩和别的男孩一样,爱着家庭,爱着国家,也爱着那里许多伟大的故事。他陶醉于阿富汗传统的口述故事,很快就发现自己深深地喜欢上了读小说,并开始了写作。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一家来到法国,离开了阿富汗,这本来只是暂时的。但后来,家乡爆发了战争,他们失去了财产、土地,以及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男孩15岁时,他们一家作为政治难民来到了美国。他目睹受过良好教育、原本生活富裕的父母现在靠领取食品券来度日。他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高中里也不顺心,最初只会说波斯语和法语。看着家庭艰难重建,他的写作之梦似乎变得 “遥不可及”。他开始努力学习英语,并思考做些什么让父母骄傲,于是选择了学医。他,卡勒德·胡赛尼,成了医学博士。

虽然身为医生,但他的写作之梦从未熄灭。他开始用第三语言——英语——来写作。他的一则短篇小说与阿富汗有关,其灵感来自现实生活,当时塔利班禁止放风筝,似乎它是极危险的。那时候他已成家,有了孩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始写作,然后去上班。当手稿接近尾声时,“9·11”事件爆发了。他打算放弃这部小说,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表与塔利班有关的作品有投机主义之嫌。但他的妻子鼓励他继续写下去。

2003年,这部名为《追风筝的人》的小说出版了,一开始销路不畅,但随着读者口耳相传,这部由不知名作家所写的作品竟然在 《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盘踞了103周之久,并最终被改编为电影。此后,胡赛尼辞去了医生工作,专注于文学创作。2007年,他出版了小说《灿烂千阳》,书写了战乱中喀布尔妇女的悲惨生活。这两本小说畅销于全球超过70个国家,销量更是突破了3800万册。

所以,假如你觉得写作之梦难以实现,就去翻翻卡勒德·胡赛尼的书吧。假如你曾怀疑写作是否有力量改变现实,也请打消怀疑吧。胡赛尼的作品使喀布尔的困境得到了世界人民的同情,联合国难民署还专门以他的名义建立了阿富汗基金会,为当地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2014年5月,在暌违六年之久后,胡塞尼又出版了小说 《群山回唱》,讲述了一个阿富汗家庭被环境摧毁,却被爱永远联系在一起的故事。在下面的访谈中,胡赛尼讨论了他的创作灵感、写作技巧以及内心的希望。

配图：电影《追风筝的人》

问:你写《追风筝的人》时,其实并没有回过阿富汗。而你后来的小说却明显有着实地旅行考察的痕迹。你为什么要用小说这种体裁来写这些故事呢? 这些主题,写成非虚构作品也很合适吧?

答:我想,我写作的前提,就是想写关于阿富汗的故事。而如何写,最好还是通过小说来写,而不是用非虚构。我一直想写小说,而且热衷于将故事发生地放在阿富汗。……我的一生都醉心于写小说,并将我生命的激情灌注其中,因此实在没法对非虚构真心感兴趣。

问:请问,有没有什么特殊经历启发了你创作《群山回唱》这部小说?

答:2008年冬天,我从报纸上读到,一些阿富汗穷人将孩子卖掉,以让他们得到更好的教育,住好一些的房子,同时让家里剩下的孩子得以温饱。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本以为这是30余年战乱导致国家经济凋敝的另一恶果,当我把这个故事告诉爸爸后,他却告诉我: “在 (20世纪)四五十年代,这是常事。”唉。

这个故事在我脑中盘踞良久,我开始思考当一个家庭遇到这种情况,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父母放弃几个小孩,来拯救另一些孩子。这样的故事题材对一名作家深具吸引力。 《群山回唱》的故事跨越了好多代人,其中有大量的人物。

问:那你是如何驾驭体量这么庞大的小说的呢?

答:《群山回唱》的结构非常复杂。我想让小说具有故事弧线和深度,但我心里有那么多人物,有那么多故事线,传统的线性故事结构难以承载。所以我决定让每个人物各自出场,以他们的视角分别叙述故事,然后,我找到人物之间的联系,就像合唱一样,通过层层联系,最终将一支支独唱最终编织成一曲大合唱。

我希望小说的每一章都能回答之前的问题,并提出另一个问题。我希望每一章都能揭示一种顿悟,无论是小的还是大的,并阐明大故事的一部分。但我也希望每一章在结构上或多或少都是完整的、独立的,同时仍然是这个大故事的一部分。

问:这部小说的结构非常错综复杂。你是按时间顺序写的吗?

答:不是的,我是从一个人物跳到另一个人物,而不是按时间顺序来写的。比如,在第二个故事里,我写到了一个坚强、阴郁、易怒的继母。

我很想知道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她从何处来,有何背景故事。

在我写完一章后,如果其中某个特定的人物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会跟着那个人物,看看他的故事后续会如何发展,如何与其他人物的故事线相交,并找到其中的联系。直到很久以后,所有的故事已然完成,我才决定按时间顺序安排这些人物和情节。 (现在)这部小说中的时间是从 (20世纪)50年代一直到今天,其涉及的空间也逐渐扩大——从一个村庄开始,然后到喀布尔,再到希腊、法国和美国。

这种跟随一个人物到达下一章的方式,使写作变得很艰难,因为故事很容易迷失于时间,迷失于空间,迷失于我与人物的关联,最后,故事变成了一项顶着许多盘子一同旋转的杂技。

问:即便是一些配角,你也塑造得很好。将人物写得栩栩如生,你有什么技巧吗? 你似乎是一个计划周全、构思缜密的作家。

答:其实并非如此。我也希望自己计划周全,什么都事先构思好,然后轻松自在地写下去,但我做不到。第一,我没有这个耐心。第二,我常常觉得提纲会束缚我。

我喜欢写作中突发的灵感,在那一瞬间,故事发展变得明晰可见,不同事物之间建立了巧妙的关联,有时甚至远超过你事先的设定,这将使故事愈加有趣。

所以我不做太多规划。至于我笔下的人物……我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我的第一本书最具自传性,第二本则淡一些,第三本则更淡。我试着让人物远离我,有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这真的实现了。在我的初稿里,我的人物,尤其是核心人物,往往是扁平的。但回顾整个故事后,在写第二稿、第三稿,乃至第五稿、第六稿时,人物就慢慢接近真实,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了东一点西一点的微小改变,这些改变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

我发现,对我来说,修改某个人物时,删除比添加更重要——删除那些会拖累人物的东西。所以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塑造他,最终我希望人物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我的声音。人物不是我的喉舌。

问:我看过一个采访,你说你喜欢修改。

答:是的。

问:很多作家都讨厌修改。你是怎样进行修改的? 是什么让修改变成了一件乐事呢?

答:写作就像搬家。对我来说,写初稿就相当于把所有的家具,包括床、衣柜、壁橱、床垫,把一切都统统塞进新房子里。这是一件艰苦、费力的工作。那么修改过程呢,就相当于房子里东西塞满了、太多了,我得扔掉不需要的那部分。然后,就得归置这些乱糟糟的物品,让它们看起来更像一个家。这个过程很有意义,又让我感觉愉快。比如把这幅画挂在那面墙上很合适,把床挪到这边更和谐,还有沙发,往那一摆,就显得赏心悦目。这其实就是我修改的方法。

我很喜欢把作品写完之后,隔上三四个月,再回过头来修改,这样就能清晰地看出作品的优劣,也知道如何去加以改进,明白应该增删些什么内容,使作品更加眉清目秀。我很喜欢干这个活儿,因为在修改过程中,我会发现人物渐渐有了生命力。所以,修改过程会让我开心,有成就感。

问:评论家说你的作品一直在越来越好。作为作家,你是如何成长的,有可以分享的方法吗?

答:我也希望自己有所成长——不过这真的取决于别人的评价——我认为自己获得的成长,就是 (在主题方面)远离了偏狭的好与坏的区分,正如 《群山回唱》开头的题词所写:

走出对与错的观念,

有一片田野,

我将与你在那儿相会。

这是鲁米的诗。随着我写得越来越多、年纪越来越大,我不再对何为好人、何为坏人的问题感兴趣。很明显,在《追风筝的人》中,这个问题还容易回答。但在我的新书里,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模棱两可了。

人物的形象,他们的动机,都变得更微妙、更复杂、更矛盾,更让人惊讶,也更为有趣。因为人物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了。

在这当中,最重要的是信任读者。作为新手作家,不要担心读者领会不到自己的意思,要学会信任读者,别把一些答案表露得太过于明晰。

问:你认为写作中还有什么挑战?

答:啊,那太多了。不过,写作中最困难的事情是克制内心的野兽(笑),也就是缺乏耐力。写长篇小说总是很辛苦的,在写作过程中,这头野兽常常会冒出来,威胁着要接管你,有时甚至真的可能会打败你。

写作中,我时常会很沮丧,觉得刚刚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四个月,却只写出了一些初中生水平的东西。这时我会产生自我怀疑,导致信心受挫。不过,我渐渐学会了如何忍受这一切。不管多么郁闷,我都得克服这种负面情绪。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蓝领工人,每天走进工作室,坐下来工作,上午打卡,傍晚下班,尽心尽责,我得相信这个过程的价值,相信未来会发生奇迹,相信这一切都非常值得。

我想,另一件难事,就是当你真的浪费了生命中的四个月时,也得学会接受现实。你所写的东西可能很好,也可能不好,总之就是和你正在创作的新书格格不入。那就不要害怕重新开始,把它扔进垃圾桶,然后继续前进。这当然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而我在写这部小说时曾反复经历,写之前那两部小说时也是如此。但可喜的是,失败的写作总是能让我们学到一些东西。即便是写错了,写得不够精彩,甚至完全写失败了的内容,都会有其用处。我曾写坏过长达150页的内容,只好忍痛割爱,将之删除,但后来我发现其中一部分还可以用,就将之改头换面,安放在另一章里。

我总是会去拯救这些内容,哪怕我不知道它们何时能派上用场。

问:你的小说让人在读完之后很长时间还回味无穷。你认为是什么原因让它具有这种品质的呢? 你在写作过程中会有意识地去设计吗?

答:我唯一有意识去做的事情,就是尽力把小说写到最好,而此后发生的都是一些副产品。我没有刻意去做什么。

碰巧的是,我对人类普遍存在的事物感兴趣,而不考虑种族、文化、民族、宗教、语言之类。写作过程中,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人类何以摇摆、何以软弱、何以善良,而不管他来自何方。这就是我对家庭主题如此感兴趣的原因之一。家庭成员之间总有一种撕扯、推拉的关系,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所有伟大的文学主题,那些人之为人的伟大经验——你知道的,像爱、忠诚、责任、牺牲、冲突以及所有这些东西——都存在于家庭之中。其实,你可以说我的三部小说都是家庭故事。家是非常普遍而持久的元素,它总是吸引着人们,不管他们来自何方。

问:你的作品的成功似乎表明,一部强有力的小说,可能是将一个饱受误解的地区或文化中的故事人性化并引发关注的一种极好方式。但按照你的说法,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副产品吗?

答:是的,因为我想说,如果我有意识地这样做,那并非好事。我偶尔也想这么干。当我有了一个想写的主题,就围绕它编一个故事。但这样的作品往往主题先行,过于政治化,非常单薄。我更喜欢写一个简单的故事,有时稍复杂一些,关注人物与其内心思想,以及人物之间的互动,最后写出的故事,其内涵可能会比书页上的情节更为丰富博大。

(比如说,) 《群山回唱》涉及两个男孩的关系,其中一个男孩是军阀的儿子,另一个是难民的儿子。这个故事围绕他们的相遇和共同点而展开,同时也包括他们俩在生活与经历上的千差万别。

你知道的,假如我发表一份声明,说这部小说是要反映阿富汗的现状、重建工程的进度、苏联入侵的后遗症、阿富汗传统社会结构在一夜之间的建立、受 “9·11”事件影响而形成的贫富差距,这样也挺好,然而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的意图是唤醒良知、去除隔阂,在某种程度上,那个崇拜父亲的男孩逐渐在各种事件中醒悟了,知道了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懂得了如何与自己或亲人身上的阴暗面和平相处。

问:你是否觉得自己的写作生涯与你的慈善事业紧密相连?

答:我不敢说我的写作与慈善事业有关,但我的慈善之旅、参与的会议,以及所见所闻,的确影响了我的写作。正如你之前所说,尤其在我的后两部小说中,我在阿富汗的见闻直接进入了作品,构建了故事背景,有时还不止于此,它参与了小说人物的塑造。所以,我的慈善之旅的确影响了写作。不过,写作也让我有机会参与联合国工作,并得以成立自己的基金会。小说的成功,让我有幸拥有大量读者,他们为我敞开大门,使我去完成夙愿,这让我倍感愉悦,同时也希望世界因此而发生一点改变。

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心得,可以传授给那些希望像你一样取得成功的作家们呢?

答:在写作中,放弃、投降的诱惑太巨大了。你要对所写的作品有信心。你必须相信,尽管它看起来黑暗、渺茫、沉闷,但它值得追求,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感激自己如此坚持。人们常说,写一部小说就像经营一段婚姻,当中总有起起落落,无数次你想摔门而出,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听到那个声音,如此等等,但这些都是值得的。而我学会了——坚持下去。

你知道的,我差一点就放弃了那三部小说,只差了那么一点点,而且不止一次。那时候,好像只要我无视写作中的绝境,生活就会无比轻松美好。但我坚持下去了,如今我无比感激那时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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