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四,老杏树在墙根抖落最后一片残雪。枝桠裂开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胶,像母亲临终时眼角未落的泪。她带走了油灯里的火苗,却把烟炱留在灯罩上,薄薄一层,能拓出八十八圈年轮。
老屋的门闩松了。母亲从前总用红布条缠紧闩头,说这样风进不来,寒气就追不上我们的梦。如今红布褪成灰白,倒像她晚年稀疏的银发,仍固执地拴着满屋往事。灶台积灰里嵌着半粒麦子,许是那年她用皴裂的掌心筛麦时漏下的,此刻竟在尘埃里发了芽。
补丁在箱底生出淡绿的霉斑。母亲走时抽走了所有缝衣针,留一笸箩碎布头,说破洞要自己学着补。我抚过粗麻布上的旧伤,突然懂得:她带走的不是针线,是疼痛本身。那些年嫌丑的补丁,原是母亲用星子熬的浆糊,把碎掉的月光重新粘成人间。
地窖陶瓮里,去年晒的菊花正在返潮。母亲采菊总要等霜降后第三日,说那时的花瓣最懂收敛苦味。此刻瓮底躺着几朵未煮的干菊,蜷曲的姿态,恰似她独坐老杏树下等门的身影。风过时,枝头青杏撞出空响,恍惚又是她踮脚摘果的簌簌声。
暮色漫过屋脊时,我看见灶灰上浮着金箔似的光。母亲曾说老屋有七处透光的瓦缝,每处漏下的光都能煮碗热汤。如今那些光斑游走在空灶台上,倒像她当年用竹筷搅动蛋花汤的旋涡。杏花突然落了满头,想起她晚年扫花总要留一捧在门槛——说落花垫着,归人的脚步声会更轻些。
瓦当坠下雨滴,在青石板上凿出新的凹痕。母亲把岁月磨成齑粉,却把年轮刻进万物裂隙。老屋愈发佝偻,却在每个二月廿四挺直脊梁——那天满树青杏都会泛起红晕,仿佛八十八岁的老母亲,正躲在年轮深处赧然微笑。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