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私密：迈克尔·摩尔和原一男的纪录片

极度私密：迈克·摩尔和原一男的纪录片

作者：Abe Mark Nomes

译者Luly

像喜欢电影一样喜欢加奶的红茶

微博：@Zephyr龙眠

几年前，我与纪录片导演原一男曾于我在东京最喜欢的一处场所把酒重聚。那个时候，《华氏911》（Fahrenheit 911, 2004）刚在日本上映不久，于是话题无可避免地滑向了迈克·摩尔（Michael Moore）。这部电影给我们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了，原一男对小布什当政期间的体验与我大有不同；他对电影中提及的，如九一一，战争，大选，以及其他一切事件的反应，大半是出于一种旁观者心态，惊恐又觉荒谬。而我却是实实在在感到晕眩而受伤。很快，我们聊到了摩尔对待历史的方式，尤其是他如何以自己的观点为中心而与过去周旋的方法。原一男通过自己的枝蔓，曾听说摩尔也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这也是这次对话的背景。

《华氏911》剧照

这完全说得通。进入纪录片制作界前原一男是一位摄影师，并以一系列让人惊诧的摄影作品名声大噪。他的处女作，《再见CP》（Sayonara CP），记录了一个脑瘫患者是如何在生活中与各式各样由这疾病带来的挑战共存的，从性事，婚姻，到对待健康人的态度和最简单的张嘴说话的这一动作——这记录涵盖了各个层面。电影没有日语字幕，所以观众被迫去通过他的方式去理解他。电影的高潮是主角裸体置身于人头攒动的广场，在街道中央读诗的一幕，直到警察将他们驱赶。

原一男的第二部作品叫《绝对隐私的性爱恋歌1974》（Extreme Private Eros: Long Song 1974）。他和他的女友一起制作了这部关于他前妻的纪录片，前妻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坚定要过一种新的独立的生活的。两个女人不但共享着与持镜的导演的亲密关系，也分享着抱怨。电影的高潮到来于二人在寓所各自诞下自己孩子的一幕。原一男之后制作了极具争议性的《前进！神军！》（The Emperor’s Naked Army Marches On），记录二战结束前，发生在新几内亚岛的一段骇人听闻的压迫史。导演跟随着一位试图揭开他队伍中几位被处决队友的恐怖处境遭遇的老兵。老兵自有一种不同寻常且令人不安的采访风格。当他的旧日战友和上级在面对质问，垒起内心高墙的时候，老兵让自己的妻子扮演受难者家属去试图将对话者带回那段他们该感到歉疚的回忆。这不管用的时候，老兵会拳脚相加逼他们说出真相，在一旁的原一男则记录着，不加干预。以上仅仅是他最初几部纪录片作品。

《再见CP》剧照

即便只是通过这些简单的介绍，也大概能猜到迈克·摩尔或许会被原一男的作品吸引。他们两位的作品都代表了一种制作者情感饱满地在场的纪录片制作方式。他们将自己置入历史世界去观察事件的发生；两位都以与旁人互动的方式记录下了那些若非如此就不会发生，或者永远被掩盖的东西。从这个层面来说，两位导演都塑造出了一种扎根于导演主观性的私人纪录片风格，一种电影式论文。另外两位导演的风格都是在七十年代成型。然而，以上形容同样暗示着两人之间的不同。一次真正的相遇或许能更为主动地激发出这些相同与不同之处。我在密歇根的时候，决定试一试这个想法。

我在安娜堡与密歇根大学日本研究中心的马克·韦斯特（Mark West）和简·奥沙尼可（Jane Ozanich）讨论了这种可能性，他们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联系了迈克·摩尔，他立刻回复说不惜一切也愿意见到原一男。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他在剪辑《医疗内幕》（Sicko，2007）的过程中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剪辑过程比计划中要长很多。最后，他还是在空行者牧场完成声效剪辑和去参加戛纳电影节的飞机间挤出了几个小时来到安娜堡，尽管这让他的工作伙伴们极其焦虑。我们非常感激，我能感觉到，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前进！神军！》剧照

两位导演在密歇根剧院的舞台上相会，进行了一场极为精彩的讨论。谈话开始于摩尔对原一男电影的形容：“那时《罗杰和我》（Roger & Me, 1989）的后期制作工作进行到三分之二，进行剪辑的地方离白宫有四个街区，离肯尼迪中心只有五个街区。那晚他们放映了一部叫做《前进！神军！》的影片。我想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电影名。并非出于对裸体军队有什么特殊的兴趣，我真的只是想逃离剪辑室一会儿。于是我走到了影院，坐下来，并被死死地固定在座位上两个小时。一开始，是作为电影爱好者，可慢慢地，我感觉到自己在日本有一个心灵相通的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做相似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将纪录片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方式与探索频道的节目非常不同。我记得那晚回去的路上，我感到充满灵感，感到兴奋无比。我从来看过没过类似的东西。我真的，从来，没看过类似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总是被当做特例放在福克斯新闻上是非常寂寞的，如果有任何机会能让我觉得，我才是保守的那一个，我都非常乐意……原一男与如何用非常规的方式去制作一部不令人感到麻木的纪录片这件事情搏斗着…他不仅与我有着相似的精神，也在早期深深地给我带来了灵感，并对这一切完全不自知。看完那部电影，我感觉获得了一种许可——我给了自己一种许可——就是用我当时的方式去制作《罗杰和我》。”

《罗杰和我》剧照

从那开始，原一男和摩尔聊了很多，分享了电影制作和他们对彼此作品的看法。如我们所怀疑的那样，相似和不同之处都渐渐成为了焦点。原一男对非虚构作品有着很独特的见解，听迈克摩尔谈论自己的（政治化）的艺术而非简单的政治观点，也是十分发人深思的。以下是尤为精彩的一段观点互换：

原一男：对任何电影制作者来说，在金钱的层面之上，你都需要具备一种能量来维持你挺过电影制作这困难的过程。我读过许多关于你的访谈和你写的书，是愤怒在支撑你前进。但我相信在那之下肯定还是有其它的东西。对我来说，我的供给是对自己的问号。我内心深处有一部分是未经探寻的，它会将我引向未知之地，我可能对这感到害怕，但我也有很强烈的欲望去寻找哪到底是什么。我做纪录片，不是为了社会公正，组织群众，对某些主题进行揭示，仅仅是为了找寻内心的那个问号。因此，尽管我是在用摄像机对准我的拍摄对象，我也摄像机指向了自己的内心深处，愈远愈深。你也会这样想吗？

摩尔：我其实不太同意你说的关于愤怒的这一点。我很担心愤怒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种干扰和破坏。你说觉得是我的愤怒在推动我，但我觉得其实真的是我对人心本善的乐观和希望。在黑暗时光里保持幽默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能避免你的灵魂在黑暗和绝望中崩塌…作为一个电影制作者，我拍电影最重要的初衷是用艺术的方式表达自己，我总是把艺术放在政治之前。因为如果你太过看重政治，至少是在电影中，你只会得到一部非常没劲的，没人想看的电影。

《医疗内幕》剧照

如这段简短的对话所示，密歇根剧院的观众见证了两位世界上最好的纪录片导演探寻彼此的过程。这过程的一部分，显然是关于他们如何看待对方和如何看待自己的对比。他们似乎因为两人都有在摄影机前介入现实的倾向而感到对方与自己趣味相投，这相似的另一部分原因，也是两人的思想都成形于充满波动的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无论如何，这种历史环境时间上的同步性可能更像是一个分离点，因为日本和美国的情况在那之后产生了根本的不同。

摩尔最终还是攫取年代的政治精神，并以第一视角，融合他签名式的幽默和讽刺，创造着电影之路。对比来看，原一男的电影制作开始于学生运动衰退于令人震惊的暴力，充满绝望和失败感的时段。这或许也解释了他为何并不十分认为自己是与社会运动紧密相连的，即便是制作那些极其政治的电影的时候。

二人的不同点，在就关于纪录片中身体的呈现的观众提问的回答中，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原一男十分有革新精神的影片曾关注脑瘫患者，性和战争，而摩尔的新电影聚焦于医疗保险危机。摩尔用一个笑话开启了自己的回答——“《医疗内幕》中有我在电影制作里所放入的第一个裸体镜头，我刚刚接到了电影分级委员会的反馈，这部电影是我的第一部PG-13。而且那也是一个男性的裸体镜头！”这之后，摩尔对这问题似乎有些犹豫。他似乎更习惯于回答渲染近代历史，政治时遇到的创作挑战，和日常生活的挣扎。另一方面，原一男利用这个问题去思考了自己与摩尔的关系，他陈述到：“在我看来，这问题关涉到我与摩尔的最大不同。我在纪录片里想要做到的，是激发观众的情绪，予他们以能量。迈克尔通过他的语言达到这效果，而我认为我是通过身体。我很希望观众看完我的影片，会有身体上痛痒难耐，想去做点什么的冲动。我很愿意这样去绑架他们的身体。”

《前进！神军！》剧照

回答结束，两位导演便离开了舞台，留下观众们被“绑架”于一场《前进！神军！》的放映之中。我非常确认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感到这话题似乎刚刚开始的人。

我在东京写下这些的时候，刚结束与原一男的晚餐，在我们第一次想象这场对谈的地方的附近。他依然沉浸在安娜堡之旅的闪光记忆中，感觉与摩尔对谈的那晚极度令人兴奋，却又太过短暂。我似乎在他的分享里听出了一丝羡慕，除了不可避免的翻译的中介传达，对谈还需要考虑到给予观众思想启迪和娱乐两方面的需求。他们分开的时候，摩尔告诉原一男他计划是年夏天将《医疗内幕》带到日本，希望那个时候能继续这段谈话。毫无疑问，原一男已经带着新的问题在等待了。

编辑：parall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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